溪水人间

         第一章：风尘归

      深秋，小镇江南；客楼，灯火阑珊。

      轻灵婆娑的烛光照亮了这个捧着一本旧书的而立男子，半明半昧。他不时翻页，目光流转，耳边却传来了一滴水敲打窗檐的声音，“嗒”的一下，清脆而寂寞，在夜里开了花。他默数着，滴、答、滴、答……雨淅淅沥沥的下了。

     他放下了书，缓缓起身，两手背在身后，轻步踱至窗前。一帘清雨，打在窗前的梧桐上，打落了一地黄叶；万缕千丝，落在更暗处的十里寒塘，水面暗长。

     雨越下越大，竟打进窗来。他一个激灵，伸出手来轻抚脸颊，这场秋雨，比起那年，凉多了！

     纱窗微响，烛光静谧。他转身回到窗边的书案前，提笔疾，下笔缓：

        夏璋吾妹：

            一别月余，璋妹好否？

           此时客居浔阳，夜雨，怀想当年，心中念念。犹记今岁八月，一折辞官，杨柳亭别时之景，终生不忘。此次           离杭，恐无再会之 期，若遇难事，可与褚柘兄商议。盼卿觅得良宿，各自安好，不必来信。深秋天寒，卿当调         养，毋引旧疾，切记！

        专此祝好！

                                                                                                                                                                                                                                立风疏

    陈立风最后一笔下的极重，仿佛一个重捺，就足以与前尘断绝。他吹灭烛火，和衣浅眠。楼外雨自潇潇……

    翌日清晨，他继续踏上了归途。翻山越岭近两月，终于在年关前回到了家乡。将及村口时，是小年这天下午。

    人说近乡情更怯，何况五年前自己衣锦而出父老相送，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一朝辞官，白衣还里。虽然自命不是追逐虚名之辈，可心里始终不是滋味。想到这里，下颌不由得悠悠的打了个秋千，作慨然一叹。然能重见亲友，得自由天地之感很快淹没了愁绪。

    村头枝丫萧索的芙蓉树竟比印象中高大得多，树下两个粗布棉衣的小孩石上坐着顽笑，不时相互呵手。陈立风仔细一看，顿时双脚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目光如炬，泪水却涌了上来，嘴唇不停颤抖着。良久，才满面笑容地朗声道：“勉儿！沄儿！”两个孩子转头循声望去，稍稍反应了一会儿，小少年眉眼一抬，准备了好久的一声“爹爹”脱口而出，便拉着还有点懵懂的妹妹向陈立风飞跑而来。

    陈立风轻拍着小少年的头，连连说着：“勉儿长大咯！”又蹲下身来，双手握住女孩冻的通红的手，说道：“五年前你还是摇篮里那个爱哭的婴孩，而今……”看着眼前这个剪水瞳、芙蓉面的可爱女孩，眼底一丝不被察觉的伤感转瞬掠过，接着笑道，“我们沄儿可真好看！”女孩稚然一笑，抱了抱他的脖子。他站起身，一手牵着一个，笑眼盈盈地：“走，我们回家咯！”

    道逢乡里，更多的是好久不见的问候和发自心底的羡慕。陈立风感到心内有超过预期的暖热。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自家小院前。还没进门，小少年陈勉就跳进屋大声喊着：“祖母，娘亲，叔叔婶婶，爹爹回来了！”陈立风的手刚一松开，沄儿就跑去找哥哥了。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由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媳妇陪着，正缓缓地从穿堂向自己走来。他在堂屋门口站定，“噗通”一声直直跪在了地上，泪眼模糊的仰面轻声唤道：“母亲！”又深深地伏地扣首。老太太原本就湿润的双眼不禁滴下泪来，一面接他起身，一面连连说着：“回家了就好！”年轻媳妇也一旁拭泪。

     母亲问道：“吃了午饭了吗？饿不饿啊？”他立身抬头，回答已经吃过了。陈立风不敢仔细看眼前的母亲，却还是看到了岁月在这个亲和知命的人面容上斧凿的痕迹，尽管这让她更显持重端雅。他独自往堂上上了一柱香，跪着，面色凝重地对着画像轻声道：“父亲，孩儿回来了！”他努力将伤感抑于五内，又立即回身展颜一笑，瞧了瞧年轻媳妇，说道：“这是弟妹吧？！”那年轻媳妇微微躬身，叫道：“哥哥！”老太太假嗔：“你要是早回来一年还能赶上他们两口子成亲礼呢！”“是作哥哥的惭愧了，诶，立行呢？”他环视一周，不见弟弟，因问道。

   “我们都不知哥哥今日到家，他还在果子铺里忙呢，年下还有些生意。”媳妇笑答，又向着一旁的小少年说着“勉儿，快往果子铺告诉你叔叔去……”见勉儿抬腿就要走， 陈立风忙说：“不急，等他忙完了回来也是一样！ ”说完，他顿了顿，微微沉吟，眼神并不看向任何人。这时老太太拉过他的手来置于手心，柔声嘱道：“后院厨房呢，你去看看她吧！”他望着母亲，点了点头。

     他走到穿堂的时候忽然听见母亲唤道：“诶，你记得厨房在哪儿吧？”他转头一笑，眼里噙着泪。将近厨房时，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菜单切在砧板上的声音，等走到厨房门口，那声音倏的停住。

他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背影。那年他离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只肯把背影留给自己。纤腰、长身、云髻、颔首，构成这五年间他经常梦见的一幅画。

    “玉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这两个字，他五年来写了无数遍，却只在梦里唤出口过。

    没有回应。

    陈立风又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唤着，上前轻轻抱住她。他感到手背有一滴热泪。

    终于她转过身来。脸上泪痕犹在，却梨涡浅笑，说道：“一路风尘，快去歇着吧！”眼前的玉兰多了几分成熟，眉眼间的笑意却是一如从前。陈立风只说了一个“好”字，便从厨房出来，他由衷地笑了，感觉一切又回到五年前，和美、满足、热闹又安静。

    今天是小年，玉兰和弟妹正在准备着丰盛程度仅次与除夕年夜的晚餐，后院里老太太逗着沄儿玩，勉儿早被祖母派去果子铺了，陈立风收拾了自己一顿，此时正在小憩。朦胧中，忽听得一阵久违的清朗笑声。

    只听那声音高喊道：“哥～”他知道是立行回来了。刚出卧房门口，就见堂屋里立行把手上的大布袋提起来放在桌子上，又快速的抚着勉儿的头，说道：“玩儿去吧！”勉儿看到了陈立风，叫了声“爹爹”就跑去了后院。这个身形恰好、面容清俊的男子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然而让陈立风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被立行当心一拳，直弯腰捂着心口叫疼。只见立行有些歪着嘴笑道：“哥，你知道疼，怎么不知道回来啊，还想着兼济天下呢！！”陈立风苦笑，道：“我这不是回来独善其身了吗，嘿，你还真下的去手……”他站直身子，瞅了眼桌子，又问“那一大袋子是什么东西？” “哦，听勉儿说你到家了，你亲弟弟我就立马关了铺子，把剩下的果子拿回家咯！”他凑上笑脸来，接着说：“怎么样，对你好吧？”

    “有没有我们的份儿啊立行？”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惊得两人一怔。 

 201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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