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天难得的是个晴天,大表哥一家三口开奥迪车先到。大表嫂生得胖脸粗腰肥屁股,一头黄发更如中国写意画般浓淡讲究。大表哥牛犇因为发福也愈加显得肚大腰圆,西装笔挺得向前鼓涨,鲜红的领带似乎扎得过紧,使衬衣上方勒起一圈肉环儿,让旁人看得替他喘不来气。他们六岁半的儿子款款可谓尽得两人的精华,大屁股圆脸腰粗腿短,一张面孔活活像臀部;在体态上也直逼其爸,传闻其常将老爸的短裤做长裤穿——和同龄的伙伴压翘翘板时,他坐上去之后人家便下不来了。这小家伙最近正学日本相扑,见同龄人就想摔跤。他下车后异常嚣张,在院中横冲直撞,可谓“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脑门儿上与同街伙伴搏斗时留下的创口还被纱布包着,宛如军人的勋章般昭然天下。少时,二姑父与二表哥也相续而来,二姑父一年前刚荣当副局长,胸挺得让女人都妒忌。二表哥正在国内一名牌大学得意,其发型新潮,四下张扬,大有八面来风之势。进了屋内闲谈,大表哥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香烟来递给仇父一支,仇父摆手讲自己最近开始控制吸烟了——又忙解释讲是为了身体。大表哥让他尝尝,介绍这烟是法国牌子的。大表嫂炫耀地斥责丈夫只知道糟钱,讲那烟有多贵。旁人照例要附和说有本领的人才晓得这样,没本事的人想糟塌也糟塌不起的。仇父面上的表情乍明乍暗,眼睛躲避着恨不能让桌子上自己准备的那几块钱一盒的香烟隐身。大表嫂又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衣服首饰。仇什瞧不上他们的庸俗上了楼去。
大表嫂炫耀完了自己的首饰,逗问岫岫的名子,仇母告诉她。大表嫂皱眉道:“——云岫——岫岫——这名字不好听,谁给起的?让人一听就想起破案片中警察牵着警犬让它‘嗅’‘嗅’的喊声。”她儿子款款倚在她身边突然大声插言道:“我们家小狗儿丁丁每次拉完屎都要回头嗅嗅的。”仇姐脸上的血直升上来,压住火道:“你们不知道含义就不要乱讲话,这是人家仇什给起的名字,借的是陶渊明的诗‘云无心以出岫’中的词,是‘山’‘由’‘岫’,不是你们那‘口’‘臭’的‘嗅’!”说完挤出一丝笑脸,表示是不认真的玩笑话。
二表哥哼曲上了楼来,环视一圈儿问仇什所学专业。听后摇头表示不理解,并引用他的一位FUCK教授的话表示文科其实对人类的发展并没有什么大的益处。仇什气愤他对自己专业的鄙视,恨一时找不出他所学金融专业的可攻击处,故此只得生气不理。他巡视着那书架上的书籍道:“你们中文系到底学什么?不就中学时那几篇文章吗?还有什么——学说话?哈哈,真是不可思议,中国人难道还要研究中国话——你为什么不学法律,当今是个法制社会,处处离不了法的,将来至少有饭可吃。”言外之意很为仇什明天的饭碗担心。仇什冷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我真担心你的中国话是否过关——”二表哥皱眉望他道:“不无道理——那到底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仇什气得讲不出话来,恨不能问这就是你那学通了的中国话!他忽然望到了书架空格内那一尊用来装饰的粉彩仕女人物图的长劲瓶道:“依我的眼光来看这间屋子内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腐朽的——咦,这是什么时期的?算不算文物?这大姑娘画的不错——送给我怎么样?”仇什推他手臂示意其放回原处道:“你要这腐朽的东西做什么?”正讲着,大表哥的儿子牛款款正边拨弄着岫岫的头发边蹦脚跑了上来,又到桌前去扯那株兰花的叶子,仇什看着厌恶。二表哥因为听闻他不识数,便故意伸出五个手指到他面前问他这是几个,款款痴愣愣地看了他那只手半日,猛然坏笑道:“——这是个大鸡爪!”坏笑着猛抓一把岫岫的头发,撒腿便跑。岫岫疼得大哭,款款甚是得意,又隔阶蹦跳着下了楼梯去,仇什恨不能让他学青蛙蹦跳时跌掉鼻子。
吃中午饭时年轻人大谈吃风,大表哥讲起吃龙虾来兴致勃勃,表示吃龙虾要讲究公母,母龙虾味道鲜美,有钱人都以吃母龙虾为时尚。又给大家讲自己在全国各地品尝的心得。二姑父坐在他旁边听了也随声附和道:“对的,对的。吃螃蟹也是如此,我国自古就有‘九雌十雄’之说,按中国旧历算,农历九月讲究吃雌蟹,十月份以后则食雄蟹——中国的饮食文化很讲究的。”二表哥也谈起和自己系里的女学生到学校后面的养鱼塘里偷捉甲鱼的趣事,讲甲鱼偷回来后几个人在锅上炖,结果弄得满锅腥。大表嫂内行的笑他胡闹,给他纠正做法。仇父也插两句自己以前在餐桌上的经历。二姑父忍不住把儿子即将入党及其在学校如何受重视等光荣事迹淡泊地讲给大家听,人们自然又是对二表哥一阵赞赏。仇什无名无利只好低头吃菜。大表嫂突然隔着桌子问仇什原来所在中学的班级,听仇什说出后问道:“咦,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姞浔的女孩子。”——仇什惊得筷子几乎脱手,忙掩饰讲不认识——问怎么了。大表嫂又道:“她是我姑妈家的女儿,今年考上的人大。临去上学时去看姥姥。凑巧那天我们也过去了。你大表哥还提起了你,她也是说不认识的。”仇什听说提起自己那心先是“咯噔”一声响,但又听到最后一句时竟有些失望与怜悯,低下头不再言语。二表哥听说考取的是他们学校,涎着脸问读的什么系,长得是否漂亮。人们都对其这么大了还如此顽皮报以柔声地谴责——对成功者人们都有这种本能的好态度,好比对有钱人的吝啬认为是富贵而不夸饰的美德;对有成就者的油腔滑调认为是自信的风趣。大表嫂又道:“你们说有意思不?今年——也就是年前的夏天那姑娘考上大学刚要走时却又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咱们市矿物局局长的儿子——款儿他爸是认识这个人的。两人才认识了半个来月因为浔浔九月份儿就要去上学了,故此对方急着要把婚订了,我姑妈也没有办法。当时听说订婚戒指都买了,也不知后来怎样,你们说现在这年轻人——”语气里大有一种生不逢时之感。二表哥大失所望,怪小师妹草率不晓得大学里风景重重。大表嫂讲这话时仇什正低头啃一只鸡爪,这是他最爱吃的地方——他认真仔细地把上面那一节节细小的鸡骨头都慢慢地嚼碎,又生生地咽下去。小狗毛毛在桌子下拾捡着人们遗落的骨头,大表嫂鄙夷地瞅着桌下的毛毛对丈夫夸赞道:“你看人家这小狗多好,一点也不挑食。不像咱们家丁丁差了羊肝不吃。”然后环视众人道:“那次羊肝没买到,我就买了几块猪肝给它,谁知人家闻了闻就跑开了——不过这只狗没我们家丁丁干净,我们家丁丁每天都要让女佣用沐浴液给它洗一次澡。”她讲这些话时,脸上的高级脂粉被抽动的皱纹挤进挤出。仇母听了她的话面上明显阴了下来。自信中国话过关的二表哥不失时机地打趣道:“你让它那么干净不会是每天晚上要搂着狗睡觉吧——”忽然住嘴,想这话难免不让人误解为骂人的话。瞥一眼大表哥,却见大表哥正蘸着醋专心攻一块红烧肉。饭吃了一半时,二姑父不无关心地对仇什道:“听说你常终日闷在屋内看书,我早就想劝劝你,你这种闭门造车的死法子效果不好会的——事实证明也是这样。”仇什没什么表情地笑笑。二姑父提高嗓音道:“这方面你应该向你二表哥学了,他在大学里的成绩一向很好。现在他在班上担任班长,过年以后就要入党了。”望着面前的空气憧憬着未来道:“入党对一个人将来的仕途很重要——这一点你爸知道的,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都——”忽然察觉扯得远了,回过头一挥手道:“不讲这些了,你二哥虽然成绩很好,但他并非多么刻苦,班上的一切事都要他去管,哪有时间去看书,可他的成绩就是好。”语气中不是自豪而是为儿子的天才纳闷与不解了。仇什知道他并非为自己指点迷津,而是在借机炫耀他自己的儿子,鄙夷对方的庸俗的同时又恨自己没有争口气。仇母忍不住道:“我记得你去年就讲他入党呀,怎么——又推到现在了?”面上全是不解的疑问。二姑父惊诧道:“去年?我说过吗——哎,这不是刚过新年吗。去年今年全混淆了。”大表哥此时已消受完了那块肥肉,他没有上过几年学,所以一向瞧不起读书的人,此时打着饱嗝借题发挥道:“读书是分人的,脑筋好的上学可以,脑筋不好的上学有什么用?就像做买卖一样,有人挣钱有人赔钱,也要看本领的。”仇什父子俩面上的表情同时变一变,却听大表哥继续道:“其实上学有什么用——还怕数钱数错了啊。将来毕业以后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不上,对吧?想想看——上大学是为了挣钱,出来后挣不了钱上它还有什么用?”大表嫂隔着座位敲筷子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忙吃你的饭吧,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仇母刚要插言,那头桌子上的岫岫与款款却为一个鸡翅儿展开了一场“斯大林格勒争夺战。”岫岫不给,款款非要,争夺中带落了一个盘子,人们慌忙一边哄劝两人一边起身收拾地下的碎片——二姑父身子窝在座位上淡漠悠远地望着,嘴中笑讲岁岁平安。款款趁机一把抢过那鸡翅,岫岫大哭。仇母仇姐黑着面孔不悦。大表嫂斥责儿子老实点儿,款款啃着抢来的东西格外可口,踢一脚桌下的毛毛道:“那盘子是她打的。”大表嫂责怪道:“别管谁打的了,快吃饭。”仇母在旁冷眼旁观,认为大表嫂不把这小杂种打得满地哭嚎便是娇惯。不料款款眉毛一扬道:“凭什么她可以打一个,我也要打一个。”大表嫂仍不愠不怒地道:“款款乖,不准胡闹。”款款却将豆粒般地小眼儿一瞪反抗道:“不!我就要摔。”大表嫂生气了,盯着儿子的脸看呆了般一言不发,人们猜想着她不知要怎样教训儿子呢。不料大表嫂盯了儿子的脸一会儿后面色竟又慢慢缓和下来了,用商量的口气道:“那咱们打个醋碟怎么样?盘子太大摔碎了你姥姥要心疼的——啊?款款乖。”仇母惊得几乎失声叫出来。款款不依,执意要摔盘子,大表哥绕过胳膊去不耐烦地在他屁股上拧一把,款款失声大嚎。大表嫂埋怨地看丈夫一眼,怪他手没轻没重,忙低头哄儿子让他不要哭去打臭爸爸。款款干嚎一阵后嚷着要撒尿,大表嫂忙抱他出门。款款哭着非要在屋内撒,大表嫂顺从地抱他到临门的屋角,他这才停止哭声,心满意足地撒起尿来。仇姐等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仇母突然间一脚踢开腿旁啃骨头的小狗毛毛,嘴中骂道:“这个狗东西,滚一边去,讨厌死了!人越多越紧在下面掺和,不理你,却蹬鼻子上脸——看你这副腌桑相!”
仇父虽没有读过《礼记》——但尊客之前不斥狗的道理还是懂的。下午送走这些亲戚后,只责怪仇母不该那样。仇母正为今天的事生气,脾气发得格外的大:“你不看看你们仇家这帮好亲戚,倒来埋怨我。”仇父解释自己并没有埋怨,是劝导。仇母愤愤道:“别的先不讲——狗都要和你比!牛二鼻子,瞧他长得那个肥腻样儿,不是我说话难听——挺着那样一张肥脸上街,跟没穿裤子没啥两样儿!哼,我还不晓得他——十三岁还腻着吃奶呢!”仇父感觉外甥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尊重,不忍心被仇母这样过分地糟踏,便无力地为其维护道:“不是十三,是十一——没有那么大的。”仇母怒道:“十一也不小呀!还有,上中学了被子尿的还跟地图似的呢!”仇父皱眉纠正道:“那时还没上中学呢,也就是五六年级——你总是喜欢言过其实。”仇母不服道:“谁不知道他上学时外号叫‘班蹲儿’,只小学留级就留了七八年——按年龄也早该上中学了。”仇父只得不厌其烦地再次为其纠正道:“没有留那么多年,也就四五年而已。”仇母懒得再去跟丈夫争辩,但心中的怒气还未泄掉,继续道:“他算个屁呀!哼——屁股后头的响声儿还不一定是不是个屁呢!什么东西,刚有俩儿臭钱儿就王八打领带充上款儿了。”骂完大表哥又开始骂仇什的二姑父:“怪不得人们背后都喊他‘假娘们儿’,婆婆妈妈的。整天恨不能将他那宝贝儿子拴条链子牵在身边,今天这个‘长’,明天那个‘长’——也不嫌牙碜!——怎么就不长点儿个儿?长得跟个坛子似的!这个不如他,那个不如他,就他强——连自行车都不会骑!马戏团的狗都会!”仇父很是不耐烦地皱眉,想告诉对方哪个马戏团的狗会骑自行车——那是猴子。仇母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骂大表嫂与她那个宝贝儿子款款,言语更是恶毒:“这种不合格的孩子生下来就该掐死重生,你瞧那飞扬跋扈的样儿——我恨不能拎他脚脖子到楼顶上把他扔下去!长大了难保不进局子。”仇父皱眉表示一个孩子不过顽皮他能懂什么事。仇母愤愤道:“他大人就不会调教调教——当然了,要摔盘子给个醋碟一辈子也调教不出来!”忽然望到了门旁墙角处,那气愈加涨一涨:“你瞧瞧尿的那墙角!毛毛撒尿还知道翘翘腿呢!老话讲:‘外甥是狗,吃了就走。’一点儿没错儿。现在他们一个个灌个大鸡嗉袋儿拍着屁股都走了,到头来还不是我们娘俩跟着您呀!”又把去年夏天借钱未果的事拉了出来,絮絮叨叨,可谓旁征博引,节外生枝。仇父劝阻反遭斥责,仇母表示既然他那样偏袒他的亲戚,干脆自己去把款款尿的地方用抹布擦干净。仇父只当未听到,仇母问他为什么不去了,仇父来了气,用手掌拍桌子表示就不去。仇什听得有些好笑,忽然又想起今天他们对自己的讲话,那怒气勃勃地又冲上来,恨不能接着父亲的节拍去拍那面前的桌子。看着仇父,心中又升起不忍,想男人最可怕的就是落魄了,一旦沦落到那地步,随你多么亲近的人终究也会有一天瞧不起你——不自觉触到了心病,自我解嘲地冷笑一下。又想起大表哥谈吃时的话,想现在连吃龙虾都要挑母的了也难怪当今男人的地位每况日下。晚饭后,仇父往鸡场去的路上回想着大表哥一家人开着自己的车子走时的情景,在心下暗暗感叹——生活呀,还得有激情,否则这么不死不活的有什么意思!
熄了灯仇什躺在床上静静地对着这黑夜,他回想着自己这近一年来的一件件往事,那心底被长久搁浅的心痛又勾了上来——在这黑夜里他就这么静静地面对着这黑暗。他知道,自己还没有真正彻底地忘掉这个人!他这样呼喊着那眼泪便慢慢淌了下来——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他就那么无可逃避的想起了那个女孩儿。他一下子就沉到了近一年前那旧日里的尘光记忆中去了,他想起了她那汉白玉般泛着凉意的皮肤,她那熠熠地放着光泽的长发,她那柔柔闪动着的眼睛和亭亭的身姿;他想起了在那个早春的夜里自己偷偷尾随跟在她身后不敢上前也不肯离去的情景;想起了在那个大雾的凌晨自己怯怯地对她讲话的情景……他想起了好多好多,他忽然间明白,生命中的有些东西真的是无法忘记的。它似乎已经深深的铭刻在了你的心灵之上,无论岁月怎样掩埋都无法将它尘封。他还清醒的知道这些生命里珍贵的点滴已经永远无法再挽回了,他忽然有些知道什么是爱了——爱更多的似乎只是一种对对方追求的感觉!这种感觉只可尘封隐藏,而无法抹去。月久年深依然刻骨铭心!人就在这种追求中享受着那份儿快乐与痛的感觉!他在这夜里想得浑身滚烫,热泪盈眶。在这冰冷刺骨的冬夜里他穿着单衣下了床,望着这黑夜大口地呼出团团的白气。
夜已深了,他披衣轻轻地走下楼来,穿过客厅时他听到仇母那轻微的鼾声。院子里一片静谧,没有月光,整个天空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冷冷地闪放着光茫。院中角落里的积雪已失去了本色中的那份厚软与祥和,僵硬地残堆在地上。仇什孤零零的地站在院子中,在这寂寒的冬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或树枝上或房檐下那冰凌泠泠地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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