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蓓莎嫁给吴耐的时候,毕蓓莎16岁,吴耐27岁。毕蓓莎在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生产时大出血,血像烧滚了的水,咕噜咕噜地从她体内冒出来,以致后来所有在场的医护人员都不得不脱掉鞋袜、提起裤脚在血深没过脚踝的产室里趟来趟去。医生切掉了她身上的某些器官,总算保住了她的命,但她从此很难算作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吴耐人很老实,甚至是有些愚笨。毕蓓莎之所以嫁给吴耐,也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特质,一个聪明人,是很难心甘情愿替她抚养两个妹妹的。毕蓓莎十五岁时成了孤儿。她的父母很穷,很相爱,相爱到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三个女儿只不过是这场旷世爱情多余的赠品。毕蓓莎一出生就是当妈的命。
那天天气很好,毕蓓莎觉得空气像被放了糖似的甜,她拉过缩在墙角的蒂莎,两个人张大嘴巴疯狂地吮吸,与此同时,一岁半的萼莎躺在破败的棉絮里,一边哼哼唧唧的哭泣,一边死命的吮着大拇指。两天前父母结伴到六十公里外的县城逛庙会,带走了所有的钱,而家里仅有的食物也不过是一碗隔夜的剩饭。毕蓓莎在锅里添了两大瓢水,做出半锅稀哒哒的米汤来,姐妹三个勉强挨过了昨天。毕蓓莎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回来。
但当天傍晚父母就回来了。两个人居然还带回个头不小的一块牛肉——毕蓓莎心里涌出一股使她震颤的酸涩,似乎胃里伸出了无数小手,一下擎住了那块肉。她几乎是一头滚进了厨房,用惊人的大嗓门喊着:“蒂莎,咱们有肉吃啦!”“毕蓓莎,我记得卧室的柜子里还放着两块土豆,你去拿来和牛肉炖在一起。”妈妈和爸爸手牵着手走进厨房 ,有满面的笑容。“哎!我马上去!”毕蓓莎腾地窜出厨房,拽起傻站在一旁被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呆了的蒂莎:“蒂莎,咱们要吃肉!”“肉?肉!”因为营养不良而脑袋奇大的九岁的蒂莎,挂着突然涌出的两眼泪花和姐姐一起奔向卧室。
柜子里没有土豆。
姐妹俩把头扎进柜子,伸长胳膊一寸一寸的摸着,只有厚厚的灰尘。没有土豆。毕蓓莎忽然抬手给了蒂莎一巴掌,后者张了张嘴,最终是没有哭。
两个人回到厨房,厨房已经从里面插上了。
夜里,牛肉的香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蓓莎和蒂莎趴在厨房的门缝上,看着爸妈凑着锅台,把一小块一小块的牛肉捞出来“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爸爸夹起一块牛肉送到妈妈嘴边。“不要,你先尝,我要你先尝······”妈妈像个羞涩的小姑娘,又把肉推到爸爸那边。蓓莎听到身旁蒂莎用力吞咽口水的声音,“没出息!”蓓莎低声呵斥道,不料一汪口水却从她嘴里 涌出来,噗踏噗踏地打在地上。
那晚上爸妈没有打开厨房门,他们互相喂食着,直到喝光最后一口肉汤。蓓莎和蒂莎靠着门框依偎着睡去。蓓莎紧紧攥着蒂莎的手。
第二天,爸妈死了。从嘴角流出浓绿色的血。邻居随口说了句“看样子好像是中毒。“当然这种穷人家的小事是没有人在乎的。来了些人运走了他们的尸体。蓓莎和蒂莎没有眼泪。人都走光了,蓓莎忽然冲进厨房,把半桶水都倒进锅里,拼命地洗涮着。蒂莎溜进来“姐,瓶子我已经砸碎埋进土里了。”姐妹俩同时瘫坐在地上,给了彼此一个笑容。
两个月后蓓莎被“特殊照顾“进了县里的纺织厂,条件是姐妹三人必须从福利院里搬出来,福利院经费紧张,没有义务养着有工作能力的蓓莎和她的两个妹妹。
吴耐听蓓莎面无表情的讲起曾经的过往,泪水蹭着蓓莎的头发流进她的嘴里,他抱紧怀里瘦小的蓓莎:“以后,我一辈子都会对你们好!”蓓莎抬起头,对着这个纸厂的熟练工,一字一顿的说:”从此以后,我们三姐妹,都是你的。”吴耐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瞬间弥漫了他的周身。
吴家最受宠的是萼莎,吴耐和蓓莎对她的爱远远超越了对自己的女儿贝贝。贝贝永远要穿小姨穿剩下的旧衣服,永远要吃小姨吃不完的剩饭,一家人出去,小姨永远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两条腿晃荡着唱歌,而贝贝只能跟在一众人的后面,常常一抬头爸爸妈妈都隐匿在了人群中,没有人记得要牵着她的手 。贝贝从小就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小姨充满敌意。
蓓莎已经很久没有展现过笑容,纺织厂最近要大裁员,蓓莎没有任何可以留下的资本。而早在五年前,纸厂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吴耐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在街口支起一个摊子,替人修修自行车、钉钉鞋掌,挣的钱还不够萼莎和贝贝的学费。蓓莎被逼的没法,只好找到在理发店当学徒的蒂莎,求她帮一家人渡过难关。蒂莎咬着嘴唇听完姐姐的计划,忽然表情就轻松了:“姐,反正卖一次也是卖,以后我养着你们就是了。”蓓莎一愣,盯着蒂莎破旧的衬衣下胀鼓鼓的胸脯,没说话。“姐,”蒂莎伸出手来“给我一点钱,我起码得买身能招人的衣服。”结果是蓓莎毫无悬念的下了岗,而吴家的日子却似乎比以前好过了些。
蒂莎有一种诡谲的美。就好像毒品,一旦沾上就再也无法脱身。
蓓莎 无事可做。她买了八斤毛线,织了又拆拆了又织,从此很少说话。
一天中午,吴耐做好了饭,等着萼莎和贝贝放学归来。听见脚步声,吴耐急急地迎上去,想像往常一样,给扑上来的萼莎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次先进来的却是贝贝。“爸爸,毕萼莎要死啦!毕萼莎流血了!”贝贝的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高兴。吴耐心里一惊,一脚跨出门外,抱起嘤嘤哭泣的萼莎,一股细细的血水正顺着萼莎的大腿往下流。吴耐轻轻拍打着萼莎的背,想叫蓓莎出来,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
他把萼莎抱进屋里,在盆子里倒上热水,脱掉萼莎被血污了的短裤,撩起水一下一下的帮她冲洗干净。萼莎斜靠在吴耐腿上:“哥哥,我好怕,我肚子痛,我会死······”吴耐转过脑袋,笨拙地吻了吻萼莎的额头“别怕······没事儿,抓住······哥哥,有哥哥在呢······”萼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吴耐两腿间高高顶起的那个东西。
贝贝独自坐在桌边,大口吞咽着米饭。
毛线针扎了蓓莎的手。从手指肚上涌出绿色的血。
那天晚上雷电交加,蒂莎忽然很想家。她最终还是赶在暴雨前回到了这个她许久没有踏进的小院。
蒂莎提了整整一箱的黄花鱼。毕家姐妹都爱吃黄花鱼。对于一个身居内陆而又人口众多的普通工人家庭来说,这个爱好是奢侈的。以前每到节下,吴耐领回了工资,总要去集市上买黄花鱼,买五条,挑个头最大的,回家后细细的剥好,洗好,腌好,沾了面粉炸至金黄,吃饭时夹在她们的碗里——桌上永远只摆四条。吴耐说他的那一条总是在厨房里就吃掉了,先替她们尝尝味道。其实那一条用干净的白纸包好藏在碗橱的后面——留给萼莎——贝贝知道。贝贝甚至缺乏偷吃或告密的勇气。每当那些肮脏的男人趴在蒂莎身上翻云覆雨的时候,蒂莎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当年他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欢天喜吃黄花鱼的情景,蒂莎想起自己有时候一点一点剥出鱼肉“啪”的一下扔进吴耐的碗里,吴耐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吴耐看看蓓莎又看看萼莎,最终还是把鱼肉夹回蒂莎的碗里:“你···你吃,正···正在···长身体···”。蒂莎想,要是姐姐也像对待牛肉那样对待黄花鱼,那么他们一家人就会死在一起,那样该多美好。
屋里传出骇人的呻吟声,甚至盖过了轰隆隆的响雷。蒂莎心里一紧,头一个反应是家中进了歹徒,正在对她那些可怜的亲人施暴——但她很快发现,这呻吟里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快意——男女声混合的淫荡的快意。蒂莎的双腿开始剧烈地抖动。
地上躺着赤身裸体的吴耐和萼莎。
他们连床都不需要。
卧室的门大敞着,蓓莎借着闪电的光,在织一件毛衣,一声也不响。
蒂莎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了吴耐的大腿,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那肉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还蹦跶了几下,好一会才死。
蒂莎呕吐起来,从她嘴里涌出一股又一股墨绿色的液体,咕噜咕噜冒着泡,在屋子里到处流淌。
吴耐愣了一会——爬起来——翻身压在了蒂莎身上。
蒂莎没命的挣扎,萼莎跑过来,替吴耐压住了二姐的腿。
一道闪电划过,吴耐面无表情:“你是我的,你们都是我的。”
蒂莎忽然安静下来,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啦哗啦灌进吴耐肚子里:“我是你的,可你从来没有要过我······”
吴耐剧烈运动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蒂莎的心跳只剩下了每分钟二十一下。
蒂莎的身体很快变得冰凉,比地板还凉。
“蒂莎!!!“毕蓓莎在听到吴耐的惊呼后像鬼魂一样飘出房间,她俯在蒂莎绿莹莹的尸体上,内心的恐惧如同海藻般疯狂的滋长,从十五岁起就再也与她无缘的痛苦像恶魔的利爪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再也没有了依靠。
耐翻过蒂莎的身体——她死前大便失禁了——拇指肚大小的一块,粘在她的屁股上。蓓莎伸出食指,想替妹妹清理这块污物——它牢牢附在了蓓莎的手上。蓓莎拽过地上的一片碎衣服,擦不掉;蓓莎把手指放在地上使劲儿蹭,蹭不掉;蓓莎晃晃荡荡地跑到水池旁,冲不掉。蓓莎忽然明白了,她把手指伸进嘴里,吮啊吮,最终把一整根手指都吞进了肚子里。蓓莎满嘴都是甜味。蓓莎回到了卧室里。
暴雨倾盆。
那天夜里,蓓莎用八斤毛线把自己紧紧缠住,窒息而亡。与此同时,另一个蓓莎躲进了储物间,再也没有出来。萼莎和贝贝同时 消失了。
蓓莎再也没有开过灯,幽闭黑暗的储物间让她稍稍得到些安宁,尽管恐惧一刻也不曾放过她。蓓莎每天吃三顿饭,每顿饭吃三条炸的外酥里嫩的黄花鱼,吃了整整三年——蒂莎当年提来的,是一箱永远也吃不尽的鱼。鱼由吴耐每天做好了通过门上掏出的方洞送进来,蓓莎每次看到吴耐伸进来的手都会害怕地惊声尖叫,她甚至不敢靠近门口,只用一条带铁钩的绳子把食物钩到自己身边。蓓莎发现自己早就不再排泄,开始用嘴呼吸,她的皮肤在黑暗中偶尔闪现出细碎的光,就像鱼鳞。
消失了三年的贝贝忽然回来了。
她带回许多个头 巨大的水果和一把奇异的水果刀。
她回来时吴耐正在屋子里头剥鱼,给蓓莎准备午餐。
贝贝进了屋,吴耐没有抬头。
贝贝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冲着储物间鬼叫:“妈妈,小姨的脖子好细,我还没用力气她就死了!妈妈,我替你杀死了小姨,你高兴吗?我把她的尸体藏在了储物间的柜子里······“
蓓莎的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渗着恐惧。她一头撞向墙壁,墙壁是软的,她毫发无伤。
“妈妈,是小姨杀了二姨,你也知道的对不对?!那晚我躲在桌子后面亲眼看到的,小姨按住了二姨的腿,她的指甲又绿又长,毒液就从指甲注进了二姨的身体······是我替二姨报了仇!“
蓓莎撞开了储物间的门,她要逃出去,她要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大姐,你出来了!大姐,爸妈和二姐我们都很想你啊,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们?我们都是被你害死的啊······”门口站着的,居然是萼莎。
萼莎和贝贝,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毕蓓莎觉得心都要吐出来了。
她奋力的摆动着双腿向门外挪动······
萼莎又或是贝贝在后面拼命喊叫着追赶。
院子里的阳光晃得蓓莎睁不开眼,她感到极度的焦渴。
贝贝把手里异形的苹果扔向蓓莎。蓓莎没有躲,苹果在蓓莎的左额爆炸,蓓莎觉得自己好像少了半边脸。
“让我死吧!炸死我吧!用你手里的那把刀割下我的头吧!只有它能杀了我!我比你们谁都想死!”蓓莎绝望地吼叫着,然而从她嘴里吐出的只是一串闪着绿光的泡泡。
贝贝狞笑着,扔掉了手里的刀,伸长双手朝蓓莎扑来——
蓓莎终于推开了院门,她捂着脸一头扎进了苦涩的阳光里,很快干瘪,消失不见。
另一边,吴耐平静地把鱼放进了油锅里。
2015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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