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台风
七月,台风来了,还是双台风合奏,闽浙两地,狂风暴雨。
我住在浙江,小总住在闽南,我告诉他:“今晚十点起风浪渐大,海面上最大风力将达到十七级,你小心被台风吹到东海里去,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
小总笑答:“我打小光着屁股在海边长大,这小小的台风就跟吃饭一样平常,有啥好怕。”
于是,台风袭击闽浙,我坐在窗前听新闻里播报:“今年第三号台风和第四号台风联袂而至,登陆浙江苍南。”我登时松了口气,幸好没有登陆在小总所在的地方,可心中犹担心,万一房顶的木板被刮下来砸在了他的头上,岂非也就一命呜呼了?
小总家四面环山,只在南北两地有着一条盘山而去的石路,山峰青秀,高耸者入云,巍峨庞然,低矮者连绵,温柔如匍匐的小兽。台风到来时,整片天空都暗沉下去,狂风暴雨随即降临,恍若世界末日,眼前的景象哪里是人能看得清的。等到数个时辰后,天地阴阴的,无声无息,安静地好像鬼城。我去年撑着伞,跑去闽南看台风,结果跑到了他家的镇上,一霎风雨,一霎晴朗,人在街上行走,突然暴雨袭击,等到我打开雨伞的时候,雨停了,天阴阴沉沉,那就坚持撑伞着,在没有风雨的街上走了两三个小时,真是被人笑话,于是重新收拾起雨伞,结果这天空好像看得见我一样,突然瓢泼暴雨,人怎么能够不成落汤鸡。
小总很久没有回来,我就坐在清澈见底的河边,看那些山泉水潺潺从山中流下,汇聚到河中,有嬉闹的小娃娃,有垂钓的闲人。我脱了鞋子,坐在岸边拿脚来淌水,水势越来越急,隐然成了个小瀑布,水声滔滔入耳,泛起白浪,我忍不住拍照留念,却不想白浪也起了思念,大风涌过,一只球鞋落进了河中,眨眼就沉尸水底,于是我成了野人,赤足在山里行走。
从城南走到城北,又从城北环绕群山到了城南,山村里陡然遇见一片朗朗晴空,万里碧蓝,眼看着一栋栋闽南建筑,耳边传来浓郁乡音的闽南话,好像小总就站在他自家门前喊我,那一口我经常不能听懂的普通话,饶是被我笑话多年。城南下折,建立在土地庙旁有座小学,学校边上的山溪旁搭建着几架秋千,我光着脚撑地,独自在风里飞舞,欢笑声朗朗。
等到小总回来时,已是黄昏六点,天地昏沉。
是夜,小总骑着小毛驴说带我去欣赏夜景。山行愈深,已没了灯光,兴许是台风光临的结果,小路上时常有断枝残叶,有时候小毛驴静静跑着,眼前陡然掉下一段树枝,还没看清楚到底是多大的一截,山路旁隐藏的坟墓被小毛驴照亮了一角,石碑石座,好像一张死人脸,我的尖叫声引得小总发了疯似地赶小毛驴狂奔。等到两个人速度稍慢下来,小总忽然回头问我:“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我怎么感觉,这里我都没有来过。”
“什么!这不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吗?你竟然会没有来过!”我面对着陷入沉沉幽暗的周围,左边是高山,右边是高山,前面是墨黑墨黑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身后来路,除了小毛驴照亮的分寸之地也同样是沉沉黑暗。
小总摸着脑袋说:“可能是刚才奔跑太急,一时走岔了路,这里也不知道是哪个镇了。”
我紧紧抱着他的肩膀,眼睛偷偷打量两边的黑暗,突然,小毛驴灯光一转照向侧边的山峰,草木杂乱当中显而易见几座连着的坟墓,腥红血字,好像恶鬼的眼,猛然盯住了我,惊恐叫喊,哪里还管什么,我紧紧抱住了他,打死我都不看睁开眼睛来。
小总却勇敢地大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喊声中,他猛然调转车头,全速撤退,等到我耳边风声赫赫,这才勉强睁开眼睛,小总嘿嘿笑我:“就你这熊样,以后还是叫我哥吧,恶鬼来了,我给你挡着。”
这小子可真是猖狂,我忍不住拍他肩膀回答:“也不知道刚刚逃命的是谁,要是我铁定还要留在那里,指不定还能挖到个古墓,金银财宝我这是要大发横财的节奏啊,都是被你给坏了好事。”
小毛驴饿死了,我俩只能推着他前进,雨已经停了,狂风还在山中肆虐,黑暗的路上,小总跟我说起打小种种台风来时的趣事,我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呵呵笑着敷衍,一双眼睛不住盯着两旁山林,谁知道那些杂乱的草木里是不是也掩藏着凶残的鬼魂。
小总笑道:“等台风过了,你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这里的星星很亮。”
我爱幻想,无数次的想象深山里星光灿烂的景象,真想回去再看看,山风簌簌,我回过头望去,总能够看见那两个小兄弟走路的身影,时而静静的笑声,时而打趣的热闹,两个人越走越远,直到相伴的影子被黑暗淹没,心底的快乐好像凝固在那,多年不去。
次日,风清气朗,小总带我去海里游泳。
兴许是台风初过的原因,海滩边游人寥寥,可盛夏的烈日已当头燃烧,万里湛蓝的天空,尤其是站在高山望见无涯的碧海,隐约的岛屿,小总看见了沙滩双眼放光,狂奔而去,衣服裤子随手丢在风里,叫喊:“大海,我们来了!”
我跟着他屁股后面捡衣服裤子,准备着全部藏好,最后等他上岸时再卖给他,谁想小总突然折返到我身旁,拖着我一道儿入了海里,两个人“噗通噗通”地在海里挣扎起来,他就跟一条鱼似的,转眼扑出去数十米,我哪里知道海水深浅,岂敢太放肆,就在岸边扑腾。
小总游了一圈又回来朝我喊:“胆小鬼,来了海边都不敢下去,到底是没有见过世面。”
我伸手遥指远处,惊呼道:“你看那座小岛,我们要是能住在那里,这生活可真赛过神仙!”
“你是说那一座小岛吗?那不行,台风来了,就得淹没掉大半——”小总转身去欣赏岛屿,我嘴角浮现出冰冷的笑容,就是趁着这个刹那,整个人扑到了他的背脊上,谁想被海水湿透的身子好像泥鳅似光滑,我从他背脊上掉下来,死死拖着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翻倒在海里,挣扎、扑腾、打斗,海水冰凉凉的,可他身上暖烘烘的,这回可被我折磨地呛了好几口海水,我心里那个得意劲。
小总是个小孩子,心血来潮,就跑到乱石边去抓螃蟹,一只小螃蟹,浑身半透明状好像沙子几乎不能被发现,小总眼疾手快追击而去,小螃蟹瞬间逃入沙滩,小总一对爪子掘地三尺,沙子迸溅,终于在极深处将猎物擒拿到手,他朝我得意地笑:“今晚的夜宵有了!”
这个残忍的家伙!我一边暗暗咒骂,一边在沙滩上挖了个巨大的坑,邀请小总过来坐坐,等到他坐下,我又热情地给他做沙滩阳光浴,小总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台风过后的阳光格外清澈,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显出麦色的皮肤,似乎还有他固有的体味,我心动了,将他身子从脚到脖子都用沙子掩埋,只剩下个脑袋,我说:“哥们,对不住了,这下我要开始虐囚了。”
“什么?”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来,斜眯着眼看我,阳光连他的眉睫都照的这么好看,真想去细细地吻一吻。
“哈哈”大笑,我蹲坐在沙滩上,海水不住地涌上来,淹没到了我的脚边,我将海水朝小总泼去,他哇哇大叫,将我骂成了最最十恶不赦的小人,我更欢畅,索性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拿沙子去填埋他的脖子,小总几番用力想要爬起来,谁想到,沙子的阻力竟然这般厉害,硬是让他成了我的阶下囚。
我胜利者的笑声久久在碧海蓝天下响起,远处青山,该记住我们俩的天真顽闹。
小总终于突破重围,说要报仇雪恨,我在沙滩上逃命,他来千里奔袭,这小子绝对是个没心眼的家伙,竟一下子把我扑倒在海水中,大堆的沙子海水涌到我的脸颊上,嘴里都吃满了沙子,真是被他打败。
累了,两个人摆出“大”字,瘫坐在沙滩上。
阳光愈来愈剧烈,燃烧着我们的皮肤,海水冰凉地在背脊上一波一波冲击,好像是深秋的午后,梧桐树叶一片片落下时,阳光透过窗子照着我们静静读书的身影。我忍不住伸手去拉住他的手臂,他醉死梦中,一动不动,我睁开眼来,无拘无束的白云,湛蓝无邪的天空,云想怎么流淌就怎么流淌,天空有一颗澄澈的心,我想怎么爱就怎么爱,想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反正都是快乐的时光。
回去的车上,绕着山路弯弯曲曲,时不时是悬崖,时不时又是从高山俯冲下去,小总安宁地睡着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也斜倚着将脑袋靠过去,就当是耳鬓厮磨的笑话,阳光从车窗外渗进来,已微弱地好像月色,他睡着很好,呼吸匀称,我也看着很好,梦醒不了。
很多年后,台风再登陆闽浙两地,我在浙江海边,他在福建东海岸,很久不见的人,得发个消息过去,提醒他注意不要被风送去海里,他给我发送了一组东海黄昏时绚烂晚霞的照片,好像是火烧云,还有他的语音:“哥们放心好了,你都没死,我怎么敢去死呢?我最幸福的事,就是看你躺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双腿一蹬,拜拜了。”
我站在海边望着起伏的风云,汹涌的浪涛,淡淡地一笑。
小总,来年快乐,现世安好。
2015-7-10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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