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总
(二十六)夕阳山外山
小总说要看日出,我说舍命陪君子。
夜里头,东奔西跑,借了两辆自行车,买了一斤肉水饺,也算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躺在床上,我笑小总:“平日里你都得凌晨一点后睡觉,早晨八点钟起床,这回你确定起得来?”
小总窝在被子来,嚷:“别小看人,我说看日出就去看日出,孙子才起不来。”
熄灯,睡觉,风窗外簌簌的冷,这个窄窄的屋子,有昏暗的路灯光线透进来,竟分不清楚是梦是现实,我翻转了身,深呼吸,想想睡吧。
我向来醒地早,大夏日的五点前大多已经坐起,冬日冰寒,也时常在四点多就醒了,只是没那么早起床,就窝在被子里,玩手机。此回我深记着,醒地也准时,打开手机时,恰好凌晨四点整,探头出去,擦,这冷得天气,外头莫不是落雪了吧。看看小总,他龟缩在被窝深处,只见是棉被弯曲凹凸的一人形儿,脑袋乌漆墨黑,看不清楚。
我犹豫着,该不该喊他起床,好不容易他才有个一天歇息,又是懒觉不成,也许就这么看着他安安稳稳地睡觉,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儿。到底不能辜负他安排的节目,我轻轻说了声:“总,该起了?”
本以为我这么轻微地说了声,按他死睡的习惯,是必然没反应的,可谁知被窝动了动,他应了句:“怎么,时间到了吗?”
我刚答出是,只见他的被窝猛地高高飞起,他跳了起来,喊声:“好嘞!准备战斗!”
这英雄气概,没等我也掀开被子,他竟立刻抱住被子,重又躲回了温暖深处,恨恨地骂了句:“这鬼天气,要冻死老子了。”
忙忙碌碌起床刷牙,进厨房时才蓦然发现家里煤气欠费停了,哭死,没办法,饿着肚子两个人依然全副武装地在五点整准时出发去香峰。
走在凌晨的大街上,除了冷落落的昏黄路灯,就是一鼓儿一鼓儿嗖嗖的寒风,像是荒凉的鬼城,鬼影子也不见,除了咱俩个不怕死的呆子。自行车在黑夜里骑行,鼻涕一边儿流,嘴巴一边儿喊:“虐待啊,你这是存心要活生生地冻死我啊!”
小总骄傲地笑道:“就说嘛,你这种坐办公室的领导,哪里懂得我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你就应该接受上山下乡的再教育,体验民情,感受民生——”
一路上胡扯,冷,两个自行车身影在路灯下长长短短,我说:“咱俩有好多年没有一起骑车了吧?”
“四年了吧,这条路你还有印象吗?有一年,我们就是去那个什么婚庆公司搬货,就是在这儿迷路的。”
闻言,我想了想,唉,这老年痴呆症患地,“我是真越来越不行了,很多事都忘记了,估计再过几年,我就得上街讨饭去了,到时候你若是路过看见了,也不用给我钱,你就行行好,给我买两个大白馒头就足够了。”
小总慷慨地回答:“那也太不仗义了,我怎么能这么做呢,好歹还能把你拉出去挖煤,我还能赚个几个毛爷爷花花。”
“哈哈哈,那也好,反正我都废了,你就替我享受吧。”
彼此都笑起来,在荒凉的黑暗里,仰头时,还能见启明星在那悬着,孤零零地明着。
蜿蜒曲折,幽幽山路,月已落了,西天残剩两三点星光,隐隐约约,再远处,就是黑黝黝地群山,连绵起伏,十多分钟后,黑暗中显现几点灯火,像是守夜人,不眠不休地等待,到前时,才发现,那是一座规模宏伟的牌坊,灯火所明处,依稀可见“天竺门”三个鎏金大字,至此,自行车只能舍弃路旁,改由步行,山路也愈发崎岖,碎石坑洼,令人一个不防就是趔趄跌倒。
我和小总并肩走着,我故意输他一两步,心想呢,若是前头有个巨坑,也是他先摔倒,有他做实验的小白鼠,我怎么能再以身犯险,如此乐,如此也愈来劲。这么摸黑地走了数十分钟的山路,人已微微喘气,手套帽子口罩一等武装设备渐渐摘下,我拍着他肩膀说:“有没有记得那夜我去你家,就是在深更半夜,走这么一种黑幽幽的山路,而且一旁还是高深莫测的悬崖,那可真是吓死我了。”
他喜欢扯:“那有什么,不就是个山路嘛,你不行了就说一声,省得到时候心脏破裂、七窍流血,那我还得把你抬回去,这不是坑了我吗?”
“哇,你真是正义的化身,那到时候能不能麻烦你再给我准备一副棺材,也不用太好,就金丝楠木做的足够了。”
“唉,何必那么麻烦,你不行了,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反正这重重山林的,别人也就当滚落了一头野猪,更何况这么黑谁知道呢。”
渐渐登上了石阶,人也气喘吁吁,脱掉了御寒的外套,我索性一手拿着那些脱下的武装设备,一手拉住了他的书包,他在前走着,我在后跟着,两旁是隐约的草木,而小总的身影依然是我熟悉的模样,他在那儿,我总是心安。
拐过几座亭子,周围已有些微微明显,回望时,已能看见那半山腰下的苍莽。
小总忽而奇怪地问我:“你说几万年前,当咱俩都还是猴子的时候,现在是不是还躲在洞里睡懒觉?”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猿猴一家,那是不是小总和我还一起努力地制作出了一个陶罐呢?他朝着我笑,我在陶罐上刻下了咱俩的名字,后世人挖掘发现,却没有人知道那是我们在一起的凭证,我却只是说:“睡懒觉哪来的饭吃啊,此刻嘛,指不定咱俩都光秃秃着身体,在河边叉鱼呢。”
他答应了句:“好吧,那你怎么不说我们已经发明了火,此刻在烤肉呢?”
过了一个花坛似的平台后,山路猛然陡峭,呈七十度角往上走,小总指着远处模糊的山头喊:“看!那就是希望的所在,我们很快就能看见日出了!”
我爬了几步,寒风愈加凛冽,吐了吐舌头,忙拉住他喊:“折磨啊!我是不行了啊!我感觉心脑血管就要爆破了,跟跑了三千米一个样。”
他回头看我,哈哈笑起来,说:“我说哥们,既然不行,那就不要逞强嘛,万一真把您老累死了,我也救不活了。”
我拖着他的书包嘿嘿贼笑:“那,要不,你背着我走吧?其实我很轻的。”
“背着你走,没把你踢下去就不错,小子,我就说你还嫩了点吧。”
我们向着山头发起了最猛烈地进攻,我一只手拖着他的书包,一只手紧紧拉住他的肩膀,哈,好温暖,好有安全感的是不?偶然回望人间,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寒风陡起,假若和小总就在这深山里度一辈子,是不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是他所指点的那一座巅峰的亭子,当我们站到亭子里时,彼此已累得狗趴,气喘吁吁时,寒风凛冽而来,顿时浑身颤抖,两个人嘴里惊叫着,忙不迭地把衣服帽子等往身上套,小总喊:“妈的,这个也太爽了吧,直接就是大寒冬啊!”
我笑他:“看来你也弱爆了嘛,指不定得回去躺医院啊。”
放眼天地,顿生茫茫感,这一片天,是无遮无挡的虚无,什么不是在天下,什么不是被天所笼罩,人世呢?那就是茫茫云雾深处,大概的群山缭绕中一处,群峰绵延,哪怕是到了极目所在的天涯,天地交接处,只剩墨色浓云,团团不测。
《尚书》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小总闻言,给他做批注说:新新向荣。
群峰之巅的日出,恐怕亦如千万年前,我和他都还是两只猴子,攀爬在丛林,蜗居在洞府,有朝一日,一起在山巅发现日出,他惊呼:“哇哇,你看,那儿一条横阔千里的红线!”
红霞凝厚,似乎蕴含着喷薄的雄力,我呼喊:“哇哇,你看错了,那是紫霞,绵延在红线之上!”
“我喜欢紫霞,太美了!”小总手舞足蹈,他笑,双眼凝神在天地之际,千里万里,仿佛恒古不去的美丽。
我有感而发,大赞:“紫霞,好!你若是孙悟空,就该娶她回家,她也是痴心的女子,千年万年,只是站在旭日身旁,编织你紫色的金带!”
寒风肆虐,似乎永世的刺骨阴冷。
可东北方的天宇,那一道弥漫的红霞,泛滥的紫金,几乎是横空狂舞,世人的眼睛如还有知,当不舍弃,心有执念,哪怕化生枯石。
小总站在悬崖畔,我越来越不可遏制地看他,他凝望远天,忽而指着天宇喊我:“你看!那朵云,太像了,一只恶魔的手爪,太阳就被压制在其下。” 果然,墨云重重,形如磅礴万物的魔爪,像是传说中谁吟的那一道咒语,飞向碧空,谁与为敌,我狂笑:“哼,小小妖孽,也敢放肆,待我神剑归来,必当御剑闯荡,破他魔法无方!”
小总笑:“我的诛仙何在!布我九龙大阵_____”
传说有绝世豪俊,可以一顾催城,再顾催万甲。
群峰巅,陡然暴风毁灭,天宇间,那泛滥的朝霞深处,一点金光破世,风云翻涌,谁人叱咤,顿时普天光明。
小总独自站在巨岩那,成了木头人。
我望也是他,我望也是天地之间,时间无尽,空间无尽,在这无穷无尽之间,我此生执念,如何肯罢休,我要这天再也遮不住我的眼,我要这地再也拦不住我的前,但愿人长久______
拍照留念,手也冻得麻木,他走过来,我和他勾肩搭背,站在巨岩上,说:“假若这山巅种些梅花,等到此时,就该是寒梅开花时节。”
我可以想象梅花开时的山巅,那等寂寞,背了首诗给他听:“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假若说高处不胜寒,你有什么说呢?”
他笑,说:“我这个没文化的人,只能简单些,就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怎么样?”
他拿眼睛傲视我,亦是笑我,我只是想笑,小总,小总,有你足够,他却接话道:“这是二零一五年第三天,咱俩做个约定怎么样?”
“好啊,你说,我必答应。”
“五年后,若是百万可成,咱俩去海岛里,看日出。”
海岛里,汪洋无涯,看日出,这小子。
“好!一言为定。”我笑了个,又说“你支持我,如果你都不支持我,我都没有走下去的期待了。”
“高处不胜寒,这辈子,就你了。” 仰天长啸,我呼喊他的名字,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他举目远眺,旭日金圆,整个东方世界,几乎被他占据,茫茫尘世,谁与争锋?
待归来,人世又是茫茫云雾,天气预报说,今日多云到阴,有时有雨。
那是站得太低了,得记得,群峰之巅,那时眼里的神采,坎坷多年,不忘当初志气,千年万年,来来去去,浮浮沉沉,可明朝的旭日,谁说不是一如当初?
分散天涯,时隔多年,车去时,我笑,亦黯然,他走了,咱俩终于还是分道扬镳,写了首前人的诗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咱俩都戒酒了,当时以茶代酒,祝他如意复如意。怎么不图一醉解千愁呢?我回故里,独自一人,又是漂泊岁月,每每念起和他所在,吃喝玩乐,谈笑风尘,总是一等一的执迷。
无论将来成败,兴亡常话,对错随他们去评,我也该记得那一日,群山之巅,那两个志气身影,那一轮磅礴旭日,古今过眼成空,乾坤俯仰任穷通,半轮沧海上,一苇大江东_____
2015-1-4,0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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