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彻底砸烂‘公、检、法’”的声浪中，根据上级安排，武汉全市公、检、法人员全部开拔到鄂南山区“五.七干校”集体学习、清理阶级队伍和斗、批、改。原有工作全部交给从“优秀复原军人和贫下中农子弟”中抽调而来的新干警。谷越春作为“批斗对象”也在其中，结束了隔离反省的日子。
鄂南山区山峰逶迤、起伏连绵。每个村落、每户人家都座落在山峦的半腰。开门放眼，层峦叠嶂、莽莽苍苍，满目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流水潺潺的山涧。青翠丛中，不时传来“丁铃铃，丁铃铃”的声音，那是栓系在牛脖子上的小铜铃。不管哪头牛走到哪个树丛山涧，都可以寻着铜铃声找到牠。天穹旷野，如果你站在这个山头呼喊哪个山腰的人，那声音听得很分明；不管在哪里劳动的谈笑声都可以随风而送、清晰可闻……小河清澈透亮，流水终日哗哗地响……啊！大山的人吃的是大山的绿叶，喝的是大山的山泉，浑身都浸透了山风！淳朴、亲切，闻不到城里的火药味，听不到城里的喧嚣声。
和大家一样，谷越春分散住在贫下中农家里。“五.七干校”的学习、讨论和参加农村劳动，都由军代表按照黑龙江柳河“五.七干校”的样板组织和管理。
谷越春在这里除了接受批斗外，平时是放猪。每天清晨，他挑着一担大竹筐，漫山遍野采猪菜。猪菜种类很多，蒲公英啊，地米菜啊，野韭菜啊，猪爬藤啊……好多野菜人都可以吃。在这空气新鲜、心旷神怡的山区，谷越春感到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豁朗，简直是个世外桃园。在这无人的山头，他情不自禁放开了几年没有放开的歌喉：
“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
“唱得好啊！”突然对面山腰传来一声女人的喝彩。紧接着她也用特有的山区声调和旋律放声唱道：
“你唱那个长江咯支咯支哟，我唱那个山腰咯支咯支哟，你那个小哥咯支咯支哟，在哪里啊咯支咯支哟……”
谷越春尽情地欣赏着，陶醉着……但马上就静下来：自己是什么处境，慌忙逃下山来。这里到处都是一兜兜、一丛丛竞相生长，随风摇曳的嫩绿野韭，他很快就采了一大担，鲜香袭肺。“真是大自然的恩赐啊！”他想。高兴地煮了一大锅野韭菜，猪们饱餐了一顿。
半夜，猪们全躺倒了！“这是抗拒改造、阴谋破坏‘五七干校’！”干校的领导认定罪名。一场批斗把他的头又低到了膝盖，豆大的汗珠滴落一片。“怎么着？你不老实，帽子就在我们手里拿着！”
傍晚，谷越春坐在河边，手里捏着一把野韭菜，望着河水里破碎的月亮出神。这时，房东老妈过来轻声对他说：“小谷呃，猪是吃野韭菜太多，肚子‘嘈’不过才倒下的，会好的，你不要怕。唉，要想开些，还年轻……”
不一会儿，军代表也过来了，看到谷越春一个人在那里出神，知道他的思想负担很重，慢慢地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小伙子，不要太悲观，要经得起考验……要相信军管组会正确对待和处理你的问题。”谷越春认真地听着，不断地点头。停了一会儿，军代表似乎又无比惋惜地说：“你太年轻了啊！我们要是对你轻易下结论、处理重了，你将来一生怎么办？”
自从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以来，谷越春受了多少打击，受了多少委屈！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这样关心他、设身处地和他说话。“看见你们格外亲”啊，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发自他感情最深处、最真挚的泪水……他相信党组织，相信军管组。他更明白自己是什么人，绝不是“反革命”！
天气渐渐变冷，严冬到来，天空已纷纷扬扬飘起雪花。“五.七干校”的公、检、法人员围在火炉旁，边烤火边发言。
谷越春没事，他跑到小河边脱光衣服，一盆盆往自己身上浇河水。阴沉的天空雪花越来越大，一团团、一朵朵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背上。他用毛巾把全身擦得通红……然后仰望天空真想对着苍穹大喊：“老天哪，你怎么这样对待我啊……”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
四月一日，“九大”终于召开了。喜讯传来，笼罩在黑夜里的整个山区都沸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群众举着火把，敲锣打鼓，和“五.七干校”的公、检、法干警们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浩浩荡荡地庆祝游行。漫山遍野都是人群和火把，绕着无数的山头，如同“老山界”的“之字形”，蔚为壮观……
还是那个长满野韭的山地，谷越春躺在绿草坡上，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他想念那个长江汉水交汇的地方。“南看广州、北看郑州，看来看去，还是汉口。”许多人都这样说。汉口有他的父母，弟妹一家人。两年都没有回家了！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
“汉水口，长江长，长江两边好地方。龟蛇大桥穿南北，东湖月湖船荡荡。从汉口，到汉阳，桂花汤圆米酒香。原汤米粉过个早，礼拜煨铞莲藕汤……窄板凳，宽竹床，木鞋拖板呱呱响……”他轻轻地哼着这首少时的儿歌。家里有九口人，夏天至少要四、五张竹床才能乘凉，家里哪有那多？瘦弱的父亲把一块宽木板做成一条长板凳，自己一直就睡在那上面乘凉。一块木板做成一个木床两个弟弟用，母亲床前那条搁鞋的“踏板”就是小弟的“凉床”。那惟一的竹床，是三个妹妹共用的。而母亲，只是搬一条椅子坐在竹床边摇摇蒲扇……
“唉！看这里遍地都是竹子，篾器都很便宜。等学习结束回家，一定给父母买个大竹床，也让父母睡睡竹床啊……”他想。“还要给母亲撕块布做衣裳！父亲喜欢喝点酒，那总是散酒，我一定要给他买瓶装酒……”他想。想着想着甚至想起了“苏武牧羊”，又哼起歌来：“站在山头望又望啊，什么时候能见爹娘……”泪水又挂满了两腮……
伴随一九六九年春天来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潮席卷全国。谷越春家同时要下五个弟妹：从武汉师范学校毕业的谷荷莲，下乡、也是分配到湖北郧阳一所中学任教，小妹谷荷凤到枣阳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二妹谷荷荣、三弟谷越凡赳赳气昂昂地回乡到孝感老家。大弟谷越江更是一腔热血，和同学们一起下到沉湖插队。懵懂中，他们都开始了青春的人生……
经过一年多的学习，斗、批、改，清理阶级队伍，“五.七干校”结束了。军管组公布了干警们早就料定的干警去向决定：闳所长等少数科、处级以上干部继续留用，几乎所有的民警都“一锅端”、统统脱下警服、转业到基层各单位当工人。
“五.七干校”各宿营点都静悄悄的。这些干了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公安干警们，默默地清理着自己的行囊。动作很轻，都怕打扰或影响了身旁的人。因为他们都知道：此刻，所有的人都在短暂地回想自己所走过的路：那没日没夜候车室值勤或列车厢值乘、货车皮押运，那风里雨里小角落蹲守。湿草地侦察……以及后来的写大字报，开批判会，揭发交待，你争我斗……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安定了。他们将统统脱下警服、拿起铁锤、泥刀、煤锹做工去了……
有的很快清理完毕，有的清理了一半、点燃香烟独自吸着……有的扒着同事的肩头细声述说着什么，有的望着屋外的山峦一个劲儿出神……有的将拆下来的领章、帽徽、有的把靶场留下的弹壳……都小心翼翼地、珍重地保存在小包包里……压抑的、凝重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
“老王，走了！今后就是两家人了哇，你这个老鬼……”说着，泪流不止地重重给了他一拳……
“记得保持联系，我们都是从一个窝子里滚出来的呀！还记不记得滚在那个窝子里守抓‘俞老三’？三天三夜哪！老弟……”
“么不记得？那天晚上窝在那里，有人往老子头上‘攃随’（攃随，武汉发言：撒尿），老子哪里敢动啊……”
“好了好了，你再想滚窝子都不要你滚啦……”
离别的那一刻，那是一个永生都无法忘怀的场面啊：许多人高高地挥舞着双手，似乎都如释重负般地大笑着喊叫：“好了！不干啦！不干啦……”而脸庞却无一不是分明丰富滚着泪珠……
“一生征战何止八千里路，出生入死岂是三十功名……”谷越春想起了骄向军的这句话。
经军管组认真而慎重研究，谷越春由军代表直接“护送”到鄂北边陲的铁路大修队劳动。他没有那些干警们张扬的举动，但同样摆脱不掉那种惆怅，那种无奈，那种对人民公安事业难以割舍的情怀，哪怕只有几年……
列车进站了，谷越春背起行李，望着霎时便将天南地北的武汉和家里的父母，他无语凝噎。列车开了，他思绪涌动，朝着自己家的那个方向，在心里拜了又拜：拜父母身体要健康，儿子不孝，不能在身边照顾老人；拜亲人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走好自己的路……别了，我的武汉！别了，我的父母！别了，我的亲人……别了，我成长的家……
虽说难以割舍，毕竟已经割舍。他极为不解的是：自己旧社会出生、红旗下长大，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特别是来到公安岗位，更是壮怀激烈，从一个青年工人，到一名公安战士；从一个少先队员，到一名共青团员。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分子”呢？
从小就渴望的人生，理想，未来，奋斗……现在全完了！今后，就是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机械劳动罢了，还有什么意义呢！多少年来，他总是告诫自己：不要“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如今不正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了吗！
谷越春忍不住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一行行无声地往下流……
小时候曾看了一些娃娃书：“窦娥冤”“六月雪”……怎么今天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呢！多少次，他对青天发问，朝大地沉思，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他曾多次告诫自己，要站高些，看远些，想开些，每每抛弃了绝望的念头，可眼前一切都完了。
以前，自己是怎样地含着热泪看完电影“雷锋”，以及“王杰”“刘英俊”的英勇事迹，怎样立志向他们学习，如今都成了心酸地讽刺……
以前，在车站的每个日日夜夜，自己是怎样辛勤地工作在岗位上。车站的哪个师傅不喜欢派出所的小谷……驻站军代表，车站实习生，学雷锋的学生，谁不喜欢和他在一起？那个铁道学院的房景发总是对他说：“你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而今，自己真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了！
也有人背地对他说：“小谷诶，不要太难过了！再重来嘛！”是啊，再重来。路走错了可以返回重来。但人生还可以重来么？那失去了的光阴和一个人的青春，还可以重返么？如果人死了还可以复活，谁都愿意死一千次、一万次！可人无再生啊！
翻开影集簿，第一张映入眼帘的，是那张16岁的妙龄照。圆圆的脸庞、微笑的双眼。那个时候，他总是盼望自己加快长大，盼望时间加快前进。他怎么会知道：长到今天会是这般痛苦！早知道会是这样，那还真不如就不长了呢！
然而，转过来他又想：这世上真有一成不变的事么？没有！太阳在升起，河水在奔流，地球总是在转动，时间总是在前进，事情也总是在变化……
“多有‘不耻最后’的人的民族，无论什么事，怕总不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的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是中国将来的脊梁。”这是中国伟大的革命家、文学家鲁迅先生的话。谷越春豁然开朗！他要做“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
没有严冬与盛夏的洗礼，就没有傲然屹立的松柏；没有澎湃汹涌的波涛，就没有“乱石崩云，惊涛掠岸”的壮观！他相信：经过这人生的苦痛会医治好自己的创伤。而这创伤，将会成为他今后人生的桂冠，告诉他更懂得人生的不易和革命道路的艰难。
趁着心血来潮，谷越春挥笔迅速填了一首“满江红”：
别了青春，
宏愿未酬怎甘宁！
向群峦，
思绪茫茫，
心思频频。
男儿青春能几度？
青春应须放光明！
少时错过如拾复水，徒悔恨！
任重远，
路坎坷，
道艰辛，
长征程。
要不耻最后，
贵在持恒！
枯荣不改雄飞志，
成败未移鸿浩心。
三十年不尽志气血，
事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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