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把桥架设在心灵与心灵之间,人们才不会难过。
——题记
一
一百多年前,大地主王老太爷的势力很大,围绕王家庄方圆十八平方公里内的土地全是他家的财产。他家的佃农和长工有三百多户,分布在区域内大小四个村落里。他家有一个非常气派的庄园,庄园里飞檐走壁,小桥流水,雕龙画栋,气宇轩昂。王老太爷先后共娶了一妻四妾,生了十二个儿子、七个丫头,香火兴旺,子孙满堂,在当地赫赫有名。
王老太爷一过世,那真叫树倒猢狲散。他的家人为了瓜分财产发生了激烈的械斗,有四个家人和七个长工在械斗中壮烈牺牲。后来一家人一分为二,有几个儿子把家搬到河对岸去了。
几十年过去了,王家人继续繁衍生息,在河的两岸形成了两个自然行政村。河东的叫东王家庄,河西的叫西王家庄。
东王家庄和西王家庄中间的那条界河,叫做跃马河,河不宽,但水很深,发出暗幽幽的蓝光。
因为两个村庄结下了世仇,几十年来他们互不来往。
二
解放后,政府要在西王家庄筹建一所学校,要求东王家庄的学龄儿童到西王家庄的学校里来读书。
东王家庄的孩子家长们找到王老大家。王老大是一个瘦削的老头儿,留着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儿。他是东王家庄的长老。家长们说孩子们太小,过不去河,要求王老大去人民公社穿掇穿掇,看能否在东王家庄也建一所学校。王老大沿着跃马河岸去了人民公社。公社里主管文教卫生的李副书记明确地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国家刚解放,师资力量非常短缺。”然后他又建议说:“你们两个村庄之间可以架上一座桥嘛。”
王老大回到村里,把公社李副书记的建议原原本本地向大家做了转达。大家觉得很失望,说:“架一座桥的话,谁来架?架桥的材料谁来出?……这涉及到一系列人力和物力的问题。”
王老大在家里寻思了好几天,觉得这件事应该同西王家庄的人商量着办。因为政府在两个村里办一所学校,那是两个村的事情。
王老大跟一个白脸后生划着小船,过了跃马河,厚着脸皮进了村子。虽然王老大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村庄。西王家庄看似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他一路打听着道儿,径直走进了王仙寿的家门。论辈份,王仙寿应该是王老大的叔字辈,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是西王家庄的主心骨和老寿星。
因为刚开春儿,屋子里凉,王仙寿老人家正坐在院子里的墙根儿底下晒太阳。王老大便直奔主题,说明了来意。王仙寿也不看来人,闭着眼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是全村的事情,我应该跟全村人商量一下,我自己说了不算。”
这天晚上,西王家庄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大家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但最后的意见基本一致。大家说,按照祖宗的规矩,咱们不应该再与他们来往。至于孩子念书,咱们村里的孩子有念书的地方,他们东王家庄的孩子没地方念书,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咱们不应该参与。
第二天,西王家庄派人过了河,把大家的意见跟王老大说了。王老大气得咬牙跺脚,直骂自己的祖宗。
孩子到了念书的年龄,不能耽误了他们的前程呵。没辙了,东王家庄的人只好自己想办法,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在跃马河上搭起了一座能够将就着通行的木头桥。
由于新搭建的这座木头桥很不坚固,摇摇晃晃的,小学生们谁都不敢自己走,上学时得让大人们领着手送过去,放学后家长再到桥那头接过来。农村的活络很多,尤其是春耕秋收时节,大人们简直忙不过来。
深秋的一场大水,把木头桥转眼间就冲走了。西王家庄的人看见了,纷纷拍手称快。
东王家庄的人只好在对岸的嘲笑声中又把木头桥架起来。
这年冬天,木头桥上结了一层冰,一走一打溜滑儿。傍晚时分,东王家庄有一对母女一起跌进冰窟窿里。她们在冰水里直喊救命,西王家庄的人看见了,却没有人下水相救,母女俩就活活地淹死了。
村里死了人,惊动了人民公社。公社里李副书记带人来调查,没有结果。最后把原因归结到木头桥上,说应该在跃马河上修建一座永久性的石头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开始让两个村分摊修桥的费用,西王家庄的人说什么也不干。最后公社下了决心:由政府出钱、出技术,两个村无偿地出劳动力。
三
这年春天,从县城派来的建桥总指挥兼工程师小刘很快就到了。政府的命令不能违背,两个村里很快选出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参加修桥。建桥用的水泥、石头和沙子也用公社里的解放牌大汽车运到了桥头。
在小刘的指挥下,两个村里的壮劳力先在跃马河里堵起两条围堰,将围堰里面的水抽干,挖出里面的沙子和淤泥,一直挖到裸露出岩石层,然后在岩石上面浇注水泥,打柱桩,做桥墩。
王仙寿老人家也参加了修桥行列。他不能干活,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热闹,当指挥,为大家鼓劲儿。他还断断续续地给大家讲了一个关于“修桥”的故事——
有一天,有一个小镇上漂来一位浪迹天涯的和尚。
和尚一路化缘,风尘仆仆,又饿又乏。他一屁股坐在河边,望着河对岸的小镇犯难:“怎么渡过这条河呢?”
河不宽,也不深。深秋水凉,来回须有渡船。和尚离渡口尚远,便溯河寻找渡口。远望一个渡船在划行,便亮开嗓子喊:“喂——船家,我要过河——”
划船人没有搭理,听见和尚仍在喊,便侧脸看了他一眼,见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没好气地往河里吐了一口唾沫。
船没喊过来,和尚只好颤颤悠悠地走到渡口。等了好长时间,船才划过来。和尚发现划船人仍是刚才那条汉子。
这时候,河边那些渡河人一起涌上船,和尚也跟了上去。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和尚,你有钱吗?!”
“出家人四海为家,化缘为生,从来就身无分文。”和尚回答道。
“那你赶紧给我下船,没有钱上船干啥?”划船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船上霎时宁静下来,大家谁也不敢言语。
修桥墩的人边干边听,觉得故事很吸引人。只听王仙寿顿了顿嗓子,吐出
一口浓痰,继续讲道——
那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呢喃:“阿弥陀佛。渡人者,自渡也……”
大家谁也没听懂这句半文半白的话。只听王仙寿继续讲——
划船人又逼问了一句:“老秃头,别装模作样了,你下去不下去!”
和尚坐立不动,大家谁都没有吱声。就这样,僵持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只听见船底的水涡哗哗作响。
大家都停了手中的活儿,仔细地侧耳听王仙寿的下文——
这时有一位白胡子老者从船头站出来:“船老大,这位出家人的船钱由我来付,你就开船吧。”
这时船才摇摇晃晃地离了岸。
这时大家才都替老和尚松了一口气。
进了小镇,那个和尚跟着那位白胡子老者来到一个小客栈。那老者告诉那和尚说:“那船老大横得很,惹不得。他家世世代代摆渡,没有人敢冲他的行。前不久,有个毛头小伙子不识深浅,买来一条木船做摆渡,结果让船老大纠结一伙人给打折了三根肋骨。……出家人慈悲为怀,就在小镇上多住几天吧。”
和尚在小镇上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四处化缘去了。
大家都在低头干活儿,并侧着耳朵期待着故事的结尾——那架桥到底修成没有,怎么修的——突然一阵风吹来,只见王仙寿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河里。
大家纷纷跑上前去,将他救出。但他已经不行了,水从鼻子里灌进去,一口污水就呛死了。
两个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儿蹊跷——隔着两步远的距离,他怎么会一头扎进河里去呢?
修桥的事不得不停了工,因为西王家庄的人将在三天后为王仙寿举办丧事。
丧事举办得非常隆重,然而东王家庄的人却没有参加。
四
丧事办完后,修桥工作继续进行。一个多月后,三个桥墩已经修完。在小刘的指挥下,大家开始修桥身。最后再修引桥。
在修桥的时候,大家念念不忘王仙寿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他给大家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底:怎么一个“桥”字都没讲出,就没有下文了呢?
这时东王家庄的王老大拧着雪白的下巴胡儿走向前来,他说他早就听说过这个故事。他说——
四年后,小镇上拥来一帮工匠。他们巧夺天工,在河上架起一座石桥。
石桥修起来以后,人们过河走桥,不再乘船,船老大从此就丢掉了祖宗传下来的饭碗。小镇上的人都很纳闷:这是谁出钱修的桥呢?只有那位白胡子老者逢人便说:“这真是报应啊……”
王老大把故事很圆满地讲完了,终于了却了大家的一桩心事。但这时候王仙寿的孙子王二楞站出来挑衅:“我爷爷的故事,凭什么你来讲?”
“故事就是那么一个故事,谁讲都可以嘛。”王老大回应道。
“谁讲都可以,就是你们东王家庄的人不能讲!”
于是双方激烈争执起来,并再一次大打出手。在小刘代表公社和县政府的施压下,双方停止了械斗,但从此西王家庄的人撤出了修桥工地。
五
桥已经修了大半截子,不能半途而废。小刘为两个村庄的紧张关系大伤脑筋,但他实在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来调解,只好单独让东王家庄的人来继续修桥。
奇怪的是,那桥梁上白天修上去的部分,在夜间就突然就倒塌了。这种情况出现过不只一次,而且有好几次。小刘怀疑那是西王家庄的人在搞破坏,于是他晚上卷着铺盖卷儿偷偷睡在桥头上。他打算如果发现真是那样,他将把破坏者绳之以法。
半夜里,他正在熟睡,突然听见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动和“噼哩啪啦”落进水里的声音,他光着身子赶紧跑出来。他吃惊地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人,是桥体在自动坍塌!
小刘浑身炸出一身冷汗,他回过头去迅速拎起自己的衣服,便没命地往前跑,一直跑回了县里,从此大病不起。
别人问起这件事,小刘只是摇头:“这件事儿实在太邪乎了,那石头质量、水泥标号都很正常,怎么会自动坍塌呢?”
这年秋天,雨水特别大,从跃马河上游涌下来一股洪水,将即将修建起来的石头桥一扫而光。人们在河下游甚至没有发现一块修桥用的石头,而原先修桥的那个部位,却被洪水漩成了一个墨绿色的大水坑,反倒比以前更宽更深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