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摆着一只透明的单脚玻璃杯,杯里静静地躺着半杯红酒。幽暗的餐厅里放着柔和的钢琴曲,宁静,宁静得让人连大口呼吸都不忍。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愿意拿整个生命来换取那一分钟,还要告诉他,告诉他很多很多埋藏已久的秘密。然而倘若生命真的可以重来,我是否还会像现在这般珍惜?她这么想着想着,不禁轻轻地长叹一口气。
手提包的口是打开的,就像灵魂深处那一道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她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双手拿着,在眼前呆呆地端详。她很清楚这封信是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才到达她手中的,为了这封信,她已等了整整的十年。十年,生命得中又能够有多少个十年!何况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她不禁有点诧异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等了十年。从桌面上玻璃的反光处,她艰难地辨认着自己的脸容。是的,她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了。时间带走了她的青春,也带走了她的等待。
信的封口已打开,显然这封信她已看过了多次。信里面的东西从封口处飘落下来,停在光滑的桌面上,是三张纸。她把信封放下,轻轻地拿起来一张信纸,他的字还是那么的丑,而她却从中得到了一种亲切,一份温暖。她又从桌面上拿起了一张小纸片,那是一张门票。她笑了,为他而骄傲,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找到了自己那对洁白的翅膀。最后拿起的是一张被裁得方方正正的纸,纸质已发黄,纸上画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带着阳光般的灿烂的笑容,有点像她,却美得让她忌妒。女孩的后面画着一个在虔诚地祈祷的天使作为背景。她用颤抖的手把东西放下,微微红肿的双眼又流下了两行清泪,谁也不会想到她在前一刻还在笑。而今,他终于回来了,信守了当年的诺言。她也见到了他,可是他却再也看不着她了,她也再听不到有人唤她儿时的小名了。
十年前,经过一翻拼搏,她终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与她表梅竹马的他则是天性自由,酷爱画画,也由于将太多的时间投到画画上,他落榜了。她劝他再读一年,重新考一次,她在大学里等他。他拒绝了,他说他爱的是艺术,只想走自己的路,其它事情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她想问他,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他的画,还是她?她不敢问,害怕承受痛苦的结果。
她离家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他约了她在小镇上的一间小咖啡馆见面。那一天喝的虽然是最廉价的咖啡,那份浓郁的香味她却再也没闻过了。
“你真的不能留下再考一次吗?”她心里很清楚,一旦他决定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而她还是想试一试,也想知道自己的位置。
他不敢直视她投来的眼光,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是生气,还是心痛?
“你是明天走吧?”他带着抱歉的语气让她平静了一点。她点了点头:“是的。”然后不说话,心里有一种期待。
“这是送你的,希望你会幸福。”他从背后拿出了一个东西,笑了。
她一愣,伸手接了过来:“谢谢!”那是一个玻璃瓶,里面装了许多小小的千纸鹤,多得像天上的繁星。他知道,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千纸鹤。
“里面有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弄好的。虽然不太好看,你还是留着吧。明天我也要走了,你不开心的时候再也找不到我这个出气筒了,就让这些千纸鹤代替我,陪在你身旁。”他有点腼腆。
“你要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刹那之间差点晕阙过去,“他要去哪?”
“去西部,用我的笔画出最精彩的生命。其实在考试之前我就打算走了,只是一直不敢告诉你,我知道你会难过的。我也不想走,却又不能不走。”他咬着下唇,两只手不停地弄着手指,“明天我不去送你了,你也不用来送我。”
她一字一字地听着他的话语,默不作声。“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眼里闪露出一种光芒。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强忍着没让自己落泪。他要走了,她不想让他再担心自己。
“我也不知道,”他喃喃地说,“当我实现了我的梦,画出了最美丽的翅膀,我就会飞回来。”
良久。她的心很乱,她不懂他为何如此执著,却知道只能支持他。她撕了一张白纸给他,“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在这上面画下你最好的作品给我。”
他答应了。那一晚之后,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陪伴她的只有那九百九十九只千只纸鹤。
音乐止了,换了一首用萨克斯吹奏的忧伤的曲子。她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杰森就该到了。杰森是个温柔体贴,又有才华的男人,而且已经深爱着她两年了。杰森是她在单位里的上司,周围的人都羡慕她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男人,而她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她读完大学之后,他还是没有消息,家人都劝她早些结婚生子。她想起他那晚的眼神,相信他会回来的。于是没听家里的话,考上了研究生,她愿意等下去。毕业后,她来到城里,在目前的这家杂志社当了编辑。他依然没有回来,而她已不再年轻了。这时杰森走进了她的生活,两年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就像小时候在她被别的男孩欺负后,他就会挺身而出那样。她心里很矛盾。
一个星期前,杰森对她说:“我们在一起已两年了,我也三十岁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下个月结婚。”
她吓了一跳,结婚?这么多年了,她怎么没仔细想过这问题,一个女人年近三十,就不再年轻了。可是,他又该怎样?虽然他没说过什么,但我终究得等他回来。她轻轻地说:“让我考虑一个星期,好吗?一个星期后,在我们常去的那间餐厅见面。”
同一个晚上,她收到了一封破旧的信,一看字迹,她的心蹦到了嗓眼。迫不及待地拆了信,一张小画落在地上,她捡了起来,正是十年前撕下的那张纸,他回来了。他告诉她,这次回来是办一个自己的画展,门票也随信寄来了。在信中,他约她在十年前那间小咖啡馆见面。她看了看日历,约会的时间是三天后。那一夜,她辗转难眠,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在收到信之前,每当看着那一瓶千纸鹤,她总觉得他就在身边。现在,他要回来了,却又觉得他很遥远。
三天后,她如约回到了那个小镇,好在那间咖啡馆还在。十年的等待一眨眼就过去了,而咖啡馆里那十几分钟的等待却像熬过了千年。等了一个小时,他没有来。她害怕了,是自己看错了时间,还是出了什么事?最后,她等到的是他姐的一个电话,他出事了。
这消息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出了咖啡馆,截了辆出租车,催促司机以最大速度赶去医院。她知道,现在她必须在他身过,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
医院里很安静,她发疯地冲了进去,直到看见他姐泪流满面的脸,才止住了脚步。十年了,她学会了如何地坚强,如何地面对生活。可是十年了,她要面对的却是最致命的一击。她走进了病房,他安详地躺在床上,脸色像床单那般苍白,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扑了过去,扯着床单,瘫倒在床边,手用力地捶打着床沿,嚎啕大哭。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第一次握着他的手,牵起的却是冰冷的手。
他姐走过去,搂着她,哽咽着说:“别哭了,别哭了……他听见了又会担心你的。他活得很好,走的时候也很好。他要我告诉你,别记着他,好好地珍惜自己,便是珍惜他了。还有,这是他留下给你的。”他姐递给她一只生气勃勃的千纸鹤。
千纸鹤,又是千纸鹤。她捧在手中,“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他约了你在咖啡馆见面,就带着这只千纸鹤去见你,说是要把世界上最美丽的千纸鹤留给你。在途中却不小心被风将千纸鹤吹到马路中央,他就去捡,可偏偏那个时候一个喝醉的司机驾着车冲了过去……”他姐继续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是杰森的声音。
“不,是我早来了。”她很信放回手提包里。
她没有说话,这两年里,无论是一个人,或是与杰森一起的时候,她都很少说话。杰森总是很会说话逗她开心,今晚杰森却也没有说话。
“我们的事,你考虑得如何?”杰森显然是鼓足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她低下了头,脸上浮起一片绯红。
“你不答应?我知道会是这样的了,我自己做得又不够好,总不能让你快乐起来,不过以后我会做得更好的,我会等下去……”杰森很难过。
“你这大笨蛋!”她大声喊道,打断了杰森的话,然后冲出了餐厅。
杰森一惊,明白过来之后立即喜上眉头,追出了餐厅,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我们回去吃点东西吗?”杰森还是那么的体贴。
她笑着说:“不,我不饿,你也不能去吃,你要陪着我在这街上走很长很长的路。”她把头靠在杰森肩上,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个被呵护的女人的幸福。
当他们走到一个美术馆门前时,她停住了脚步。美术馆门前排了很长的队,杰森跑过去看了一下,回来对她说:“明天这里有一个画展,听说是一个在西部漂流了十年的画家的作品。你房里收藏了那么多画,应该很喜欢美术吧。我去买两张票,明天我陪你来看,好吗?”
“不看了,我们走吧。”她看着夜空,一只千纸鹤正展开翅膀,轻盈地飞着,“明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第二天早上,下了点雨,不大不小,是南方最让人觉得惆怅的春雨。在城郊的一个墓场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外面。因为下了雨,小路比较难走,路边刚发牙的小草也沾上了点春泥。两个靠得很紧的背影撑着一把伞沿着泥泞的小路离开了墓场。
除了清明节,墓场里是很冷清的,只有守墓人偶尔到墓碑前拔掉刚长出的小草。两排苍翠的青松在雨中挺得很直,像卫士一般守护着这里的安宁。一切跟没人来过一样,只是一个新墓前面多了一串用细线连起来的千纸鹤,在雨中飞舞着。 2006年8月9日4:57: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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