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百炼精钢
三人再走片刻,已至矿场边上。庄勉出身武林世家,如何见识过这等冶炼钢铁之所。看见每一物均觉好奇,不住发问。孟百岁忙着查看各处,便由芍药代为回答。只是芍药所知有限,常常答非所问,或者干脆一句“我也不知”。
三人及矿井近处,一黑衣汉子远远跑来,向孟百岁施礼道:“孟巡谷好!”又向芍药吐了吐舌头,神情甚是滑稽。突见庄勉站在一旁,不禁面现惊奇之色。
芍药嘻嘻一笑,道:“杨平哥,这位是谷中贵客庄公子!”
庄勉抱拳道:“见过杨大哥!”
杨平回礼道:“庄公子好!”脸上却仍露出疑惑之意。
孟百岁向庄勉道:“杨平乃我谷中能匠,谷中采铁矿,炼铁石,均由其一力承担,实是我花王谷中第一功臣!”说完呵呵一笑。
杨平忙道:“孟巡谷谬赞了,矿场一切均为先祖所建,又经历代修缮增补,方有今日局面,在下只是蒙祖恩泽,予以维持而已,哪敢称什么功臣?”
庄勉道:“即便维持,那也是世间难得的技艺了!”
庄勉四下观看,见面前一座巨大山峰,经数百年采挖,已有半个山腹被挖掉,心下感叹不已,暗道:“昔日读《列子》,有愚公移山之说,原以为只是传言,不料在此花王谷竟得重现。”
杨平引三人再往前再行,待至矿井出口处,四人站定。
庄勉见一个个年轻汉子,自井口处爬出,上身裸露,每人背一竹筐或木篓,内装一块块或大或小的赭色铁石,送至井外一处空地。空地上又有数十名年岁稍长的男子,各牵驴骡,待年轻汉子将竹筐木篓挂到牲畜背上,便赶着往下方而去。
那铁石甚重,背石汉子个个气喘如牛。一旦将铁石扶上畜背,便一跤坐倒,自腰间取出水壶之类的容器,大喝一阵。不过也只休息片刻,便又下井而去。
庄勉心下不忍,摇头道:“原来采铁石一事,竟有这般辛劳!”
杨平道:“这矿山已历数代,越挖越深,此处每一口矿井都深入地下数十丈。井下密不透风,须另挖气孔方能入内,且漆黑如夜,还须广置灯火照明,即便如此,井下通道崎岖,多有阴影暗处,稍有不慎,擦伤、撞伤便不在少数。而一筐铁石又不下数百斤,这一上一下当真是辛苦之极。”
庄勉道:“寻常石头已坚硬无比,这铁石只怕更甚,能将其撬下,只怕费得极大的功夫吧?”
杨平道:“我先祖一代采矿时,尚处于山层浅处,可以火药炸开。如今深入地腹,自是远比早年艰辛。此每一块铁石,均为我谷中之人,以血肉之躯,使铜斧、铜钺、大锤、铁凿、铁铲等诸般器具,开山破石挖出。”
孟百岁叹道:“此处尽是我谷中好男儿,若非如此,又怎能使我谷内数百年富庶如初呢!” 庄勉则唏嘘不已。
少待一会,杨平便引三人离了矿井,跟着一匹装运铁石的大青骡之后,一路向下而去。
约走了二三里左右,猛听前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水声,似是百尺飞流自高空泻入水潭的声音。转一道急弯,果见一道瀑布自山崖上直冲而下,犹如珠帘倒卷,水势极大。
庄勉喜道:“这里景色当真清奇!”四人沿小路绕到那飞瀑之下,见有一个数丈之阔的深潭,被飞流一激,所蓄之水又沿着山坡猛冲向下,竟形成一道挂在半山上湍急的大河。
庄勉顺河望去,见下游急流趋缓处的河道边,立有数座高炉,正是来时远远望见之物。
庄勉甚是奇怪,问道:“杨大哥,此处怎有如此高大的石炉,又是作何用处?”却觉水声甚响,杨平等根本难以听见他所出之语。
四人沿河下行,只片刻间,便至那高炉之下。
庄勉仔细打量,见那高炉以石块、黄泥密密砌成,绝无半点缝隙,高约两丈,四五人臂展粗细,沿河建有数座。
与高炉相对的河中,有十数个巨大的木轮矗立于水流最急处,木轮一侧,又有木轴连以木板、竹板所制的巨大风叶。木轮被大水一冲,便飞也似的转动,带动风叶疾转,顿时大风急起。而风叶之上又有皮囊相连,一端纳风叶,为入风之处,另一端稍细,便接在高炉下端,为排风之所。
杨平见庄勉面露疑惑,忙道:“此乃炼铁炉,所采铁石,便在此处炼出精铁。”
庄勉“哦”了一声,问道:“那河中木轮却有何用,似是鼓风之物?”
孟百岁笑道:“小兄弟所言不错,正是鼓风所用。须知炼铁之时,若炉温过低,所产便为‘恶金’,粗鄙不堪,无法使用。因此,以急流带动木轮,便可生风入炉,提升炉温,方能炼出好铁!”
杨平又道:“这河中之物称为橐,数个连起,为排橐,若无它提高火力,断难炼出精铁。”
庄勉又问:“铁石便是放入此炉中?却又以何法炼之?”
杨平道:“这炼铁之法,自汉唐便有,公子乃读书人,不知也不奇怪。乃是将铁石砸成小块,一层铁石,铺一层良炭,再一层铁石,再铺一层良炭,如此装满高炉,点火烧制。炉下另有加炭之处,若火力不济,可再加良炭。只是火炉燃烧之际,炙热难耐,加炭之人难免要忍受煎熬之苦。”
庄勉一阵轻叹,赞道:“当真是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1],如此繁复技艺,世间亦有人创制得出。”忽想起自身虽武功低微,但若能苦心孤诣,也必会有大成,终能报得父母大仇,心下不由一振。
几人正议论间,一灰衣少年几步跑来,禀道:“杨大监,今日铁石已放置完毕,可否开火?”
杨平右手一挥,示意点火。又将庄勉三人带至稍远的山坡上远观。
片刻不到,便见那高炉之中浓烟滚滚,待连上排橐,又过半盏茶功夫,浓烟转淡,转眼火苗窜出。几人所立之处虽已不近,但仍觉热浪袭来,远见几名灰衣少年游走在高炉四边,查勘火势及排橐转动情况,只是不知如何能耐得偌大的酷热。
此后,四人又在矿场内四处察看,孟百岁和黄芍药见多不怪,自不待言,庄勉却对一切均感奇妙。
待日渐偏西时,四人又转至炼铁炉旁,庄勉见炉后的凹槽之中已有铁汁流出,喜道:“这便成了!”
杨平摇头道:“此乃炼铁首步,要成精铁,还差的远呢!”
庄勉“啊”了一声,问道:“还差得远吗?”
杨平道:“不错,此时所出之铁,驳杂不纯,脆而不坚,难堪大用。要得精铁,还要将此铁再烧至半软时,以铁锤反复锻打,称之炼钢!”
庄勉道:“原来如此,那需炼至几次,方可成功?”
杨平道:“少则数次,多者百次,所炼越多,所产精铁越妙。汉末蜀国铸刀大师蒲元,为蜀主刘备铸神刀五千,为试刀锋,乃置一竹筒,内盛铁珠,然后让人举刀猛劈,竹筒应声断成两截,而筒内的铁珠也均一分为二,此神刀便经七十二炼。更有百炼之钢,便为世间极品。”
庄勉倒吸一口气,道:“原来须经如此繁复工序,方能大成。唉,为得一好铁,当真不易之极。”
孟百岁叹道:“世间万事皆难,哪有轻易可成之事!”忽又道:“杨平,我怎觉这炼炉中日产之铁又少了甚多?”
杨平叹了一口气,道:“我谷中铁石经累年所采,质地已大不比从前。不但铁质甚杂,含量亦不高。矿场兄弟虽不敢有一日懈怠,但产铁之量还是锐减不少啊。”
孟百岁脸有忧色,半晌方道:“铁场乃我谷中命脉,此地若有失,我谷中日后必有大麻烦啊!”
忽有一人在几人身后接道:“孟巡谷此话不错。”
几人回头看时,见两人立于身后不远,说话者乃一褐衣老者,约有六旬,花白头发,颌下短须,竖眉圆眼,长相甚是凶恶。另有一人,着蓝衣,四十多岁年纪,面色焦黄,两撇鼠须。
孟百岁等人抱拳施礼,杨平则口称:“樊巡谷,汤巡谷!”
这二人正是谷中另外两姓之首,老者乃樊方地,中年人乃汤有轩。
樊方地道:“孟巡谷方才所言一语中的,此时铁量锐减,若不加以变革,如何能使我花王谷基业得千年不败?”这老者说话响亮,一副咄咄逼人之态。
孟百岁一愣,问道:“樊兄弟还是要旧事重提不成?”
樊方地道:“不错!”
孟百岁似有不悦之色,道:“樊兄弟,你上次提及此事,已被谷主所驳,怎的又来提起?”
樊方地脸色一变,又道:“我所提之事,事关谷内千秋大计,可不是我樊方地一人私计。”
孟百岁道:“我花王谷得数百年不倒,乃六族之人同心协力所致,这谷中之人个个为公,又岂只是你樊巡谷一人不存私心。但你所提之法有违我先祖所定谷规,如何行得?”
樊方地道:“谷规乃数百年前所定,世事沧海桑田,若墨守成规,岂不是自绝己路?比如,我谷中不许外人入内,那眼前这小子,不也由你孟巡谷带进谷内了吗?”
庄勉面红耳赤,张口欲辩,孟百岁朝他摆了摆手,言道:“先祖目光如炬,所定谷规意味深远,如何能擅自兴废?庄公子献六色灵芝,于我谷中有大功,眼见他陷于深山不得脱身,难道要我谷中之人以怨报德,置他于绝地而不相救?况且谷主对你所提之事已详加解释,樊兄弟为何仍执迷不悟?”
樊方地愤愤道:“你莫要拿谷主压我,这花王谷乃六族共有,非他杨氏一家之地。若谷主糊涂,竟令我花王谷坐以待毙,又如何能服得六族人心?”
杨平乃杨氏子弟,闻听此言,脸色大变,欲出言相驳,又强自忍住,重重的出了口气。
孟百岁看了杨平一眼,森然道:“樊巡谷如此出言,对谷主大为不敬,可是对谷主心存二意吗?”
花王谷谷规中,背叛谷主乃是重罪,听孟百岁如此质问,樊方地不敢再说,神色却甚是愤怒。
汤有轩站在一旁,一直未出声,此时见孟、樊二人话不投机,僵在一起,忙哈哈大笑道:“二位巡谷均是一片为公之心,又是多年的老兄弟,何须为此事大动肝火,此事容日后再议,再议!”
孟百岁向他微微点头,却不搭话。
汤有轩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等各自回去!”言罢,一拉樊方地衣袖,示意离去。见二人均不出声,又哈哈一笑道:“改日我请几位来家中小坐,品尝下我家娘子自酿的百草美酒,如何?”
樊方地右袖一挥,将汤有轩甩开,气忿忿的大踏步向西而去。汤有轩向孟百岁几人微微拱手,转身追了过去。
待二人走远,孟百岁长叹一声道:“我花王谷大难不远矣!”
三人均大吃一惊,芍药忙道:“孟伯伯,何出此言啊?”
孟百岁用力摇了摇手,示意不要多问,眼见天色渐暗,三人辞了杨平,原路返回至谷南。
一路上孟百岁面色肃然,始终未发一言,神色间大有忧愁之意。
原来谷中初见铁石时,中原地区战乱不断,历代掌权者为提升国力,增加军费,均将盐铁收入官营,禁止民间私采铁矿。故谷内虽有精铁,却不敢私自在中原出售,况且就近售铁,也怕花王谷为外人所知,以致误了初始的避乱之意。初任谷主年少时曾远赴大漠,与异族多有接触,他知游牧人多牛羊皮毛,却不善桑蚕、冶炼、制器等法,因此,便觅了一条秘密的途径,将谷中精铁售予游牧各族,果然大获其利,足以应付谷中日常用度开支。
这谷主颇有远见卓识,他知谷中所产精铁坚韧无比,可制日常器皿用物,亦可制刀枪弓箭。牧族善骑善射,勇悍无比,若再有大量精铁,必将如虎添翼。倘若竟然起了侵犯中原之心,那中原之国多是难以抵挡,浩劫一起,此间的父老多有死伤也再所难免。谷中六族虽避离中原,但终究曾生于此、长于此,且不可欺祖忘本。
故此,他当六族人之面定下严规,谷中所产精铁,禁止售与中原敌对之邦,以防该国日后做大,花王谷竟成了助纣为虐者。于是,数百年来,花王谷只与回鹘、大理及西域小国交易精铁,却与契丹、西夏、吐蕃等国断不通有无。虽小国寡民,出价较低,不及大国四处扩土,急需大量精铁,又国力强盛,出价高出数倍。但谷中数百年来向来严守此规,无人敢破。
近年来,谷中铁量大减,以致谷内用度捉襟见肘,樊方地等人暗自联系辽、夏等国。恰又逢大金崛起,怀吞并天下之意,正大肆搜购精铁利器,便极力主张将谷中精铁高价卖于夏、金,以获取暴利,也可保谷内用度无忧。
孟百岁却极力反对,因此事与樊方地、宋豹等人数次冲突,最终谷主出面斥责樊方地,令他日后不能再提此事,这才将此事暂时平息。
不想半年不到,樊方地竟在矿场旧事重提,与孟百岁大起龃龉。
三人回到百药居时夜色已深,芍药自去不提。孟百岁却早早躺下,庄勉见他郁郁不欢,欲劝慰几句,却不知从何处劝起,只得作罢。
好在其后谷中再无人提及此事,时间一长,孟百岁虽仍有所虑,也只道樊方地等人幡然悔悟,又或者迫于谷主严令,休了此念头,渐渐放下心来。
庄勉每日只精研家传剑法,勤练不辍。孟百岁果如前言,时常在一旁指点,又将其所学择善者相授。有此一位名师,庄勉又下得苦功,一年未到,其拳脚、剑法、内气修为与初入谷时已是云泥之别。
黄芍药亦常来百药居,她与庄勉年岁相差不多,闲暇无事时,便邀庄勉到谷中游玩。但庄勉练武极是用心,又怕遇到宋豹生出事端,十次倒有八次推脱不去。不过,在百药居内,庄勉倒与她相谈甚欢,黄芍药娇憨可爱,常让庄勉想起他失散的胞妹庄素羽,故此,他平日里对芍药亦是真诚相待、照顾有加。
这一日,年尾将至,花王谷虽有高峰挡着寒气,毕竟也是地处江淮以北,渐渐冷了起来。谷内除了松柏四季常绿外,枯草黄叶,遍地皆是。
大年二十三,家家祭灶,庄勉一早起来,见谷内下了薄薄的一层碎雪。孟百岁于十日前出谷采药,还未归来。想起去年今日,他举家数十人于太原城庄府内祭灶神、烧草马、吃糖瓜,其乐融融。不想一年之后,竟成孤身一人,茕茕孑立,于此深山大谷中凄凄惶惶,不由得心中大痛,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哭了一会,觉得心中好受一点,胡乱吃了些昨晚的剩饭,便倒提长剑,走至屋前的大松树下,温习十日前孟百岁所授剑法。
刚摆出起手之势,还未出一招。忽地,一蓬积雪罩头袭来,庄勉猝不及防中,满身便是雪花。正待整理,他一怔,喝道:“芍药,下来!”
树上一人嘻嘻笑着,一跃而下,正是黄芍药,她身穿黄色薄袄,围一条灰色貂巾,于白雪青松下,显得娇艳俏丽。
芍药笑道:“大树桩,你怎知道是我?”
庄勉撇嘴道:“这谷中还有谁会这么无聊,捉弄于我?”
芍药表情严肃的想了想,随即点头道:“那倒也是!”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庄勉道:“你不是侍奉谷主吗,怎会总有这么多闲暇?”
芍药道:“谷主服了你的六色灵芝后,身体大好,现在每日闭门练功,就不需要我时时在身边侍候了!”抬头望了庄勉一眼,忽惊道:“大树桩,你怎么哭了?”
庄勉勉强一笑道:“哪有?是被你弄下来的雪迷到了眼睛!”
芍药道:“你还骗我,你明明是刚哭过。怎么了,哦,想家了是吧?没事,等明年春天,我求谷主让你回家看看,行不?”
庄勉黯然道:“我没有家,已经无处可回了!”
芍药“啊”了一声,叫道:“你爹娘呢?”
庄勉两眼一红,几欲忍不住泪水,忙扭过头,低声道:“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芍药双眉一皱,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问了你几次,你都不说。”她呆呆的望了庄勉一会,脸上现出了爱怜横生的神情,轻声道:“大树桩,你别难过了。你爹娘虽不在了,但未必这世上便没人疼你!”
庄勉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转过头来,却见芍药满脸通红,微觉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芍药低下头,小声道:“没怎么啊,刚才……刚才我说的……我说的话,你听到…..听到了没?”
庄勉点头道:“听到了!”
芍药偷觑了他一眼,又小声问道:“你懂吗?”
庄勉感激道:“我懂的,在这谷内,孟老伯和你对我是最好的,芍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芍药半天不语,忽地跑下坡去,在坡下低声喊道:“今晚亥时我在鲤鱼嘴等你,你……你一定要来!”说完一溜风的沿着湖边跑远了。
庄勉喊道:“去那干什么?唉,你等等……”还没说完,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之后,已经听不见自己说些什么,只好作罢。
他出了一会神,随即收下心来,除了外衣,提剑在空中虚虚劈了一势,暗道:“这丫头古灵精怪,不知道又弄什么玄虚。”
一日无话,当晚戌亥相交时分,夜浓无月,天气颇为寒冷,庄勉一天习武,周身困乏不堪,正欲上床早睡。忽然想起与这芍药还有一约,踌躇再三,总觉日里未能当面拒之,贸然不去,岂不失信于人。便起身加了一件孟百岁的厚袄,出门而去。
鲤鱼嘴位于谷内西北方向,乃谷内溪水分流,在高崖下形成一个小小湖泊,内窄外宽,颇似鲤鱼张口的形状,因此谷中人便称之为鲤鱼嘴。此地既无沃土,又无鱼无兽,向来人迹罕至,很是荒凉偏僻。庄勉初秋时与芍药出外采草菇,曾路遇此地,故此记得路径。
夜间地上结冰,小路极滑,好在庄勉经此大半年苦练,内力已小有成就,提一口气,在枯草败枝上纵跃前行,转眼已连过两处急坡。
他心下甚喜,暗道:“这两处急坡颇陡,又积有冰雪,刚到谷中时白天爬起来还觉费劲,不想今夜提气便跃了上来,看来这半年来内力、轻功大有进展。”
如此奔行了两柱香的功夫,远远望见鲤鱼嘴,但四处一片静寂,并无人声,心道:“此地如此荒僻,这丫头哪会来这,又是来捉弄我吧。”
待他奔至小湖边上,四下张望,更是半点人影也没有,心中暗呼果然上当。转念又想:“说不定她正在往这里赶来,如此雪天路滑,她一个女孩,可别再跌了”,不禁又暗暗为芍药担心起来。
他在湖边来回走动,搓手跺脚。一阵急风袭来,吹得满树的雪花纷纷飘下,他一缩脖子,心道:“怎么又起风了,当真极冷。”便往湖边的松林中走去,想找一处避风的所在。
见林中有两块大石耸立于地,心下一喜,大石之后必可避风,而且那小丫头待会过来,也可吓她一吓!
他刚转到石后,忽觉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怕,他一惊之下,几乎大喊出声,猛的转头过来,见身后站立一人,正是芍药。待惊魂稍定,正想埋怨她躲在此处吓人,却见芍药以食指放在嘴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又是一惊,便不敢出声。
芍药拉他在大石后的枯草丛中缓缓蹲下,两人慢慢自一侧探出头来,四处却空无一人。庄勉心下奇怪,转头看了看芍药,忽听她低低的说了一声:“来了!”
果听湖北侧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传来,庄勉心中一凛,他与芍药虽清清白白,但孤男寡女深夜中于此荒野相会,若被人撞见,又怎么说的清楚。他心下后悔之极,心道:“自己毕竟年轻,思虑不全,若因此玷污了芍药的清誉,自己岂不是罪该万死,况且再传至宋豹耳中,必定又生纠纷,唉,自己万万不该来赴芍药之约。”
想到此处,他俯低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芍药悄声叫道:“宋豹,樊方地?”庄勉抬头一看,见有四人站在湖边,有两人面向松林,借着微弱的雪光,依稀是宋豹、樊方地的模样。另两人一高一低,背向松林,却不知是谁。
耳听那樊方地模样的人说道:“二位尊使深夜至此,实在辛苦之极,只是谷中大事未定,只能委屈尊使了。”他话一出口,庄勉便知此人确是樊方地。那日在矿场曾听他与孟百岁争吵,因此记得他的声音。
背向那两人中有一人抱拳道:“宋巡谷、樊巡谷客气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这么见外!”另一人则微微哼了一声,却不吭声。
庄勉心中一紧,怎么这人说话声音如此熟悉,似是在何处听过。
芍药趴在庄勉耳边道:“这两人不是谷中之人,宋豹、樊方地好大胆子,竟敢勾结外人,不知有什么勾当?”
却听宋豹道:“得二位相助,大事必成,只不过急切间难得下手……”
庄勉与芍药二人再侧耳细听时,几人却压低了声音,又逢这时风势转大,吹得松枝扑簌簌的响个不停,便再也听不清楚。隐约间听几人说什么“精铁”、“花神会”等。
那高个子之人始终未出一声,那矮子却口齿伶俐,不停与宋、樊二人交谈。
说了一盏茶的时间,四人便拱手告辞,宋、樊往谷内而去,另两人却转向庄勉入谷时所走水道的方向。
庄勉与芍药仍不敢少动,生怕四人竟未走远。过了良久,二人再用心细听,终觉四周除风声大振外,确无他声,才对望一眼,相互点了点头,从杂草碎雪中起身。两人蹲的过久,只觉四肢酸麻,几乎站立不稳。
庄勉道:“当真奇怪,宋、樊二位巡谷怎么到这偏僻之地与人商议?”
芍药道:“另两人绝非我谷中之人!”
庄勉道:“这谷中隐秘非常,怎会有外人进入,莫非你听错了?”
芍药道:“决然不会,谷中首脑人物我都极熟,均不是这两人。”
庄勉道:“谷中人口不少,也说不定是后辈人物,你不识得罢了。”
芍药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大树桩,宋、樊二人在谷中地位极高,除非是谷主,你道谷中何人能让此二人如此恭谨?”
庄勉心头一紧,忙道:“此话不错!”暗道:“这小丫头不但心思细密,脑子转的真快。”
两人沉默了片刻,庄勉又问:“花神会又是什么?”
芍药道:“谷中每隔五年,于四月初五这天,会祭拜青帝和牡丹仙子,其时谷中之人一齐聚于汉牡丹下,狂欢一日,乃我谷中最重要的节日,称之为‘花神会’。哦,对了,再过几个月,明春便已届五年之期,该又是‘花神会’之日了。”
庄勉点了点头,又问:“祭拜青帝和牡丹仙子?”
芍药道:“听孟老伯讲,青帝乃五天帝之一,为东方司春之神和百花之神。牡丹仙子是掌管牡丹的神人。此谷名花王谷,自是应该祭拜这两位天神。”
庄勉奇道:“还有掌管牡丹的神仙?”
芍药道:“是啊,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2]百花芬芳万千,婀娜多姿,背后都是有花神掌管的。”
庄勉见她像作诗一样,一大段诵来,词句动听之极,禁不住鼓掌赞道:“你作的好诗,当真极妙!”
芍药笑道:“这是谷主作的,哪里是我,只是里面有一句‘芍药芳姿少比’,我才记得熟了,不想还能在此卖弄于你。”忽低头一想,又嗔道:“唉,你总是打岔,正事还没有说完。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
庄勉微一沉思,道:“这几人鬼鬼祟祟,只怕对谷中不利,不如你速去禀报谷主!”
芍药摇摇头说:“谷主每日练功,我也数日才能见其一面。况且谷主一旦问起,宋、樊二人均不予承认,我们又能奈何,反而会打草惊蛇。”
庄勉道:“那倒也是,不如我们悄悄的禀报孟老伯!”
芍药道:“也不妥,孟老伯若知,必定会让谷主知道。况且你我……你我深夜至此,又如何向孟老伯说起……”
庄勉脸上一红,心道:“唉,倒似是我二人做了什么亏心事了!”反问道:“那依你又该如何?”
芍药想了片刻,道:“不如你我对此事守口如瓶,我日后悄悄留意樊、宋二人,一旦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再去禀报谷主和孟老伯。”
庄勉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都觉身上甚冷,这时又一阵急风吹过,芍药不禁抖了一下。
庄勉除了身上孟百岁的厚袄,给芍药披上,笑道:“你是芳姿少比的芍药,可不是梅标清骨的冬梅,莫让大雪把你冻坏了,要不我们赶紧回去吧!”
芍药望了他一眼,庄勉忽觉她眼中亮晶晶的,心觉有异,忙问:“怎么了?”
过了半晌,芍药幽幽的道:“庄哥哥,我九岁那年父母便去世了,从来没人像你这样关心过我!”
庄勉笑道:“你是小姑娘,我自然要照顾你一二了。其实谷主和孟老伯对你都极好吧!”
芍药摇了摇头,一直低头一声不吭。庄勉见她神色有异,也不敢多问。两人便直直站在湖边。
芍药忽抬头笑道:“大树桩,今晚来可是有正事的,差点耽误了!”
庄勉见她又恢复了一往娇憨的样子,才觉放心,问道:“你又有什么正事了?”
芍药道:“大树桩,我来问你,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庄勉一怔,随即神色黯然,他了无牵挂,最想做的事自然是为父母家人报仇。
芍药不待他回答,又道:“是为父母家人报仇,对吧?”
庄勉听她主动提起此事,心下一酸,也不愿否认,便点了点头。
顿了顿,芍药又道:“听说你的仇家不但势力极大,而且武功极高。以你目前的武功,自是报仇无望了!”
庄勉叹了口气道:“不错。”
芍药道:“那就对了,所以,你目前之事,便是习得绝世武功,方能报仇有望。我有一套家传的练气之法,我一人也参悟不透,想与你共同参详。我爹早年曾告诉过我,此法只要略有小成,便能令人身轻体健。若能取得大成,便能让人武功大进,无论何种拳法、兵刃,以此法驭之,当威力大进。”
庄勉大喜,他知花王谷虽不与外人往来,但六族祖传武功却甚高。他这半年多来,自孟百岁处已受益不少。芍药虽年岁不大,但胸中所知却胜过自己百倍。虽然她功力尚浅,但假以时日,造诣也定会不凡。
芍药见他立时喜气洋洋,知道此举正中他下怀,又道:“不过你要立誓,此事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庄勉道:“任何人?包括孟老伯?”
芍药正色道:“不错,此事事关重大,若你不能守誓,则日后必生祸乱!”
庄勉犹豫了一下,暗道:“难道竟是谷内武功不允外传?”想到此处,隐隐觉得此举或有不妥,须知无论何门何派抑或何时何地,偷师学艺均是大忌。但转念又想,是芍药教授自己,如何也算不上偷师学艺吧,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若一味拘泥不化,那何时才能手刃仇人。何况芍药一片好心,自己又如何狠下心来拂其美意,便点头道:“好,庄勉在此立誓,此事决不对第三人提起!”
听他如此出言,芍药顿时笑颜如花,轻声道:“时间紧迫,那就不耽误工夫了,大树桩,你先听清这几句口诀,‘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天地合气,命之曰人。天伺人以三气,先天之元,水谷之精,自然之清。夫三华化气,行于经脉,会于丹田,上使五色修明,下使骨健身灵。’”庄勉一激灵,忙用心记忆。
芍药又重复两遍,等庄勉完全记着,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后,才道:“大树桩,这几句话你自是不知何意了,我来慢慢解释给你听。”
庄勉点了点头。
芍药道:“此套练气之法与寻常大不相同,寻常之法,只重自身内息修炼。此法除了自身修炼外,须有三气相辅,一为先天元气,二为水谷精气,三乃自然清气。先天之元承自父母,水谷之精便是日常饮食,自然之清却是来自天地日月,花草树木等自然之物。”
见庄勉愕然不解,芍药又道:“修炼此法时,不但要运气修炼,还须先元大佳,注重饮食。所谓先元,为人者无法选择,若父母身体健硕,我等受其骨肉血气,自不会少差。若父母孱弱,可想为其子女,也断无康健强壮之可能。你出身武林世家,父亲乃一代大侠,此节倒无需担心。平日饮食,亦不可大意,比如不能酗酒乱醉,亦不能食用辛辣之物。而练气之时之地亦大有讲究,你须吸纳自然之清……”
庄勉道:“何为自然之清?”
芍药道:“问得好,天地万物无不为自然,自然之清便是自然之气,但自然之气却非自然之清,为何?须知天地之气有三,一为清气,一为常气,一为悍气。蛇虫聚集之所、瘴毒横生之处、污秽杂陈之地,所生之气便为悍气。而奇花异卉生长处、美玉宝石出产地,所生之气便为清气。其余则为常气,虽于人无益,却也无害。再说时间,一日之晨,则清气生,一日之暮,则悍气生。因此,修炼此功,最好在卯辰之时,于一风物佳胜之地,运功练气。比如,我谷内修炼,多在牡丹花下,须知牡丹贵为花王,乃世间奇异之物,其所聚之气,必定大佳。”
庄勉闻所未闻,只听得目瞪口呆。接着芍药再背诵一段二千余字的文字,待又要解释,见夜色已深。两人便先行回去,相约明晚再传。
自此,一连三晚,芍药便在这鲤鱼嘴边,将此套练气之法传与庄勉。
直到第四日,芍药才将这段文字解释完。庄勉领悟甚快,待再提些问题,芍药便无法回答。她说自己也只是幼时学自父母,囫囵吞枣,多数只解表面字义,再往深处,却也不知了。
第五日,芍药便教庄勉如何打坐、运气,如何将气息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之中周天运转。庄勉见她双手合十,掌根相接,手掌缓缓张开,其状似绽开花蕾,忽然想到奚寻章那日在翟家庄运气之状,脱口而出:“奚先生?”
芍药斥道:“什么息先生,息后生的,你要按我所说去练!”
庄勉不敢多说,心道:“此功乃芍药家传,花王谷已数百年少通外世,怎么可能与奚先生有关。况且天下武学外表相像、实质大异者比比皆是,岂能胡乱猜疑。”
第六日、第七日,芍药却传了庄勉一套掌法,乃辅助运气之用。此套掌法繁复之极,拳脚出处须与气息相连,因此极难练习。庄勉只练了两日,大致招式草草记得。待要用心研习时,一是芍药亦不大懂,只记得招法如此。二是马上便是除夕,孟百岁自外采药而回,庄勉夜里外出便不得其便。
转眼又几日过去,已是除夕。唐人诗云:“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气色空中改,容颜暗里回。风光人不觉,已著后园梅。”描写的是除夕时的景色,庄勉于花王谷中度过除夕,虽时有怀旧思人之意,心底不免悲戚,但孟百岁带其四处拜贺谷民,谷中又热闹非凡,庄勉这才略减哀伤。
除夕一过,又是一年之春。谷内天气渐暖,庄勉每日除帮孟百岁做些俗务,便是练武不辍。芍药乘孟百岁外出之时,仍与庄勉一同参详那套练气之法。两人虽无法将那口诀的微言大义钻研清楚,但一点点修之,竟觉身轻体健,功力大有进步。
渐次春意更浓,谷内草青树绿,各色牡丹一如去年,迎风怒放,一时遍地花开,灿若朝霞。
入了四月,谷中“花神会”日期渐近,谷内每家每户张灯结彩,挂锦织绣。人人穿上新衣,家家杀猪宰羊,一派盈盈喜气。
庄勉暗道:“在这谷中,花神会竟比过年还要隆重万分。”
孟百岁却一直不在谷内,不知离谷有何公干。
四月初四,不但孟百岁还未回来,竟连芍药也一连几天也不见人影。
庄勉在湖边做些吐纳功夫,见夜色已深,便慢慢上了山坡,往回走去。远见谷内灯火点点,甚是壮观,心下也不禁兴奋。明日谷内要祭拜花神,大摆筵席,自己适逢其会,当真有幸。
走近百药居大门时,忽听右侧松树边,有人大口喘气。庄勉一惊,问道:“是谁?”
那人道:“小兄弟,来……扶我一把!”竟是孟百岁。
庄勉急奔几步,见孟百岁半依在一棵松树上,不住喘气,忙道:“孟老伯,你怎么了?”
孟百岁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问。庄勉不敢怠慢,搀起他缓缓走进屋内。
灯火之下,庄勉见孟百岁脸色惨白,不禁吓了一跳,关切道:“孟老伯,可是今日操劳过度?”
孟百岁却不吭声,忽然“哇”的一声吐了一口淤血,过了良久,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出谷采办祭花大典所需诸般物事,不想归途中竟遭人突袭,我伤一人,手下留情,却被另一人在背上印了一掌,几乎支撑不住。”
庄勉惊道:“何人这么大胆?”
孟百岁道:“是何人已经不重要了,我所虑的是,这谷中如此隐秘,竟有人能寻得途径,在我所经路上,伏击于我。我一人事小,但若此事不决,花王谷从此难得太平了。”
庄勉忽的想起一事,嗫嚅道:“孟老伯,我有一事,一直未告诉于你。不知…..”
孟百岁忙道:“事已至此,还有何事不能讲?”
庄勉便把那夜与芍药在鲤鱼嘴所见,尽数说与孟百岁。
孟百岁一拍大腿,怒道:“你二人当真糊涂,如此大事怎不早点告于我知?”
庄勉又将芍药当晚之语复述一遍,孟百岁叹道:“你们所虑也不无道理,唉,这也不能怪你们,芍药这孩子,是我们委屈了她,以致她对我和谷主亦有见疑之意!”
庄勉疑道:“此话怎讲?”
孟百岁又叹一声道:“宋豹、樊方地对谷主心存不满,我等不是不知,只是谷主身在病中,无力管理谷内俗务。后得知宋豹钟意于芍药,便与我商量,将芍药许于宋豹,原本是想借此笼络于他。但我知芍药却很是不满,只是此事是谷主与四大巡谷所定,她身不由己而已。”
庄勉“啊”了一声,不想事情竟是这样。
孟百岁又道:“宋豹、樊方地竟敢如此大胆,与谷外之人勾结。明日便是花神会,且看他二人如何兴风作浪。谷主身体转好,这一年更是苦练神功。老夫虽有小伤,却也誓死周旋。那汤有轩虽与樊方地交好,但逢此叛谷大事,想他必不会因小义失大节。如此算来,我方将稳占八成赢面。”
他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双眉一皱,自言自语道:“不对,不能如此算,若有外人参与此事,胜负便难以预料。嗯,不对,不是难以预料,我在明,敌在暗,敌方如若发难,必定已备下万全之策,再加之内贼难防,如此我方必败。只是,此时我若禀报谷主,已然来不及。且当此祭花大典,谷主要总揽全局,若冒然相报,只怕反误了大事。也罢,小兄弟,你今夜须替我做一事。”最后一句却是向庄勉所说。
庄勉忙道:“孟老伯,不论何事,我必全力以赴!”
孟百岁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忧心忡忡的道:“此刻已近子时,你谷中路径不熟,又如何赶得及。”忽又长叹一声道:“也罢,你就试一试吧,我修书一封,你速赶去矿场,将其交与杨平。你与杨平必须天亮之前再赶回‘百药居’,若晚了时刻,只怕便来不及了!只是这夜色茫茫,一来一去不下六十余里……”
不待孟百岁说完,庄勉拱手道:“孟老伯待我恩重如山,现谷中遇事,我当竭力而为!”
孟百岁右手用力一挥,低低说了一声:“好!”便寻来纸笔,命庄勉磨墨。随即笔走龙蛇,匆匆写了一封短信,不顾墨迹未干,折了交与庄勉。
庄勉也不细看,将信放在胸口处,向孟百岁一点头,转身便欲出门而去。
孟百岁又叫道:“此事要悄然而行,切莫惊动谷中之人,切记啊!”
忽听门外有人嘻嘻一笑道:“孟伯伯,我来为大树桩带路如何?”却是芍药推门进来。
孟百岁一惊,斥道:“明日便是祭花大典,今夜你不在谷主身边候着,怎么又跑到此处。”
芍药笑道:“孟伯伯,你别这么紧张。谷主说练功不顺,心乱身疲,早早便睡了!我几日不见大树桩,想来看看他,却不想恰巧听到你们二人说话。”
孟百岁急急道:“好,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废话少说,你便与庄兄弟一同前去,不敢误了大事!”
芍药大喜道:“是!”喜滋滋的与庄勉一齐出门而去。
此刻已是子时时分,谷内一片黑夜,一月之初,新月隐入云后,只余繁星点点在天。两人恐惊动他人,不敢行谷中大道,只能借些微弱星光,狂奔于乱石横起、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上。
路边树林中不时传来夜枭尖叫之声,芍药心下害怕,不自禁的往庄勉身边靠了靠。庄勉脚步不停,左手拍了拍她肩头,以示抚慰之意。
此时两人同修的内气显出功效,直奔了半个多时辰,竟不觉得特别疲惫,尤其是芍药,虽身为女子,体力不如,但这一路疾奔,竟是呼吸平稳,并无气喘吁吁之状。
待过了寅时,两人已望见矗立在河边的高炉,不由相对轻轻一笑。
庄勉心下长松一口气,正欲再行,芍药忽停住脚步,一把拉住他,庄勉只得停下,忙道:“怎么了?”
芍药道:“你知道杨大哥住在何处吗?”
庄勉摇头道:“不知道,不过这矿场不大,不该难寻吧?”
芍药仰头道:“庄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庄勉道:“芍药,我俩受孟老伯重托,如今要先找到杨大哥,有事我们随后再议如何?”
芍药道:“我知道杨大哥的住处,我们顷刻便可见到他。但你一定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带你去。”
庄勉见她说得格外庄重,微感惊奇,便道:“那好,你说吧!”
芍药道:“庄哥哥,你将来一定要离谷而去的,是吧?”
庄勉点头道:“不错,我总要为父母全家报得血海深仇!”
芍药道:“待明日事了,若我还活在世上,你便带我悄悄离谷而去,行不?”
庄勉一怔,他万万没有想到芍药所提竟是此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才道:“傻丫头,你怎么这么想,明日未必有事,即便有事,谷主与孟老伯亦会处置得当,你……怎么竟会想到死呢?”
芍药幽幽道:“庄哥哥,别人只当我是个什么也不知的小姑娘,可我自幼便孤身一人,在谷中吃百家饭长大,我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楚。明日谷中定有大事,若我死去,也就一了百了,若我还活着,只怕便要身处水火了。庄哥哥,我一向待你很好,你竟忍心让我从此坠身于苦海之中吗?”
庄勉道:“即便真是如此,你是谷中之人,若未经谷主和黄氏族人允可,如何能悄悄带你离去?何况我四海飘零,又身负大仇,来日必多经苦难。你与我一起离谷,方才真正堕入苦海之中呢!”
芍药轻轻抓住庄勉右手,轻声道:“庄哥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吗,跟你在一起,才是芍药最幸福的时刻,怎么会觉得苦呢?”
庄勉心下一动,难道这小丫头竟对自己钟情极深不成,但又挂念尽快送书信于杨平,便道:“芍药,你多虑了,明日必能化险为夷,待明日过后,你我再商议此事如何?”
芍药身体一颤,久久不语,忽轻叹一声道:“好了,庄哥哥,我们去找杨大哥去吧!”说完转头便行,隐约见她眼中有泪光闪动。
两人绕过河边炼铁高炉,再往上行,在矿井之南的山坳中,远远看见十余间石屋。
芍药右手一指,道:“杨大哥便住在此处!”
庄勉大喜,一拉芍药,直直奔往那石屋而去。待至石屋四五丈远时,屋中灯火忽亮,有人低喝一声:“什么人?”跟着两条人影自屋中飞出,立在屋前。
芍药却不停步,再往前数步,叫道:“杨丁、杨二,快叫杨平出来,我们找他有急事!”
那叫杨丁的汉子忙道:“原来是芍药姑娘啊,深夜至此,找杨大哥何事?”
芍药喝道:“少问两句,赶快去找,耽误了大事你承担得了吗?”
另一名叫杨二的汉子忙道:“好,好,芍药姑娘,莫急,莫急,我这就去叫!”
却听一人自石屋中走出,大声道:“鬼丫头,出什么事了?”
庄勉识得便是杨平,忙上前几步道:“杨大哥,孟巡谷有书信与你!”说完伸手入怀,取出书信递上。
杨平见他二人神色紧张,知道事关重大,忙接过书信展开,在屋角借灯火细观。未及看完,脸色已大变,喝道:“杨二,你速带十枚‘花豹子’与我同去百药居。杨丁,你立时吩咐我杨姓兄弟守住铁矿,若无谷主与孟巡谷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矿场中人,直至我归来,均留在此地,不得擅自出去。”
杨丁、杨二齐声答道:“是”,转身而去。片刻间,便见石屋内灯火纷亮。杨二身携大袋,满满不知是何物,重又奔至石屋之前。
杨平道:“事关重大,芍药和庄兄弟再辛苦一趟,与我赶回百药居。”不待二人搭话,早已急冲出去。
庄勉看了杨二所背的大袋,道:“杨二兄弟,你带的是什么?”
杨二道:“花豹子!”
庄勉疑道:“‘花豹子’是何物?”
杨二笑了一声,从袋中取出一物,有拳头大小,黝黑无华,隐隐有硫磺火药之味。
杨二道:“莫小瞧了此物,此乃我平日用来开山炸石的火雷,着火即爆,火花四溅,兄弟们便称其为‘花豹子’。”
庄勉知时间颇紧,也无暇再问。四人急往回赶,天色微亮之时,终于赶至“百药居”下的湖边。
芍药道:“你三人速去见孟伯伯,我要赶回花王宫中,谷主该起床了!”说完转身便跑,跑至两丈远时,忽又停下,叫道:“庄哥哥,多多保重!”见庄勉点了点头,又转头而去,转眼消失在晨曦之中。
庄勉三人不敢少待,爬上山坡,冲进“百药居”内,见孟百岁神情委顿,正焦虑的在屋中不停乱走。见三人一到,这才长舒一口气,忙道:“杨平,快来!”
两人正待交谈,忽听湖侧一阵急急鼓声。
花神会终至…….
[1] 此句出自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小说所述北宋之事,引用过早。但小说不是历史,莫以此为念。
[2] 引自冯梦龙《醒世恒言》,明代著作,读时觉此段甚是精美,奇文共欣赏,各位不必以朝代不相符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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