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夜幕下的人影

夜幕降临的时候，周抗日家的牛终于找到了，是周大凤牵着它回来的。

周抗日只知道撒了一帮民兵和护青队队员，到处守卡点，巡逻庄稼，只道是被人顺走了（偷走了），却忽略了村后面的沼气窑。他家这头牛，牙口（年龄）轻，壮硕，可能是中午时分，脱了缰绳，野到了这里，嗅到里面有干草，便钻了进去。

此时，里面正传来一对男女的小声争吵。

女的略带哭腔说：上午的事儿，委屈你们家了，别放在心上。

男的不出声，似乎在沉默，也好像在生闷气。

女的又说：你要理解，我已经争取了。

男的一听急急地反问：他们同意了？

女的打了他一下：什么呀，我是说关于周老虎和马家斗争的事情，我大局上是站在你们马家的，为你们马家争取了，我爹也同意了你们家所提出的一切一切要求，为此，我的弟弟恨死我了，我不仅没替他说话，你还打人家一教鞭……

男的像泄了气似的说：他做得也太过分了。

你那几个侄女就不过分，能那样骂我家老虎，我八反步的腿是不好，但也不能这样挖苦，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对不？

男的好像压到了女人身上，干草里传来一阵絮絮的声音。也可能是这种声音让这匹暂时获得自由的牛，听到了草的呼唤，一头扎了进去。

一队小情侣吓了一跳。

周大凤认识自家的牛，索性拴了，继续与马二斗进行着两个年轻人的好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一个下午。

周抗日看到了牛，接过来，便开始骂媳妇。媳妇流着眼泪喜极而泣，那个年代，牛可是金疙瘩、银疙瘩，十里八村可找不出几只像样的来。

天彻底黑定了（全黑了），刁河一带又进入一天最悠闲、最热闹的光景。河水里游戏着乘凉的人，老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周疯子带着护青队成员，东逛西蹿。周大凤躲进屋里看着闲书，不时写写画画，周抗日总以为她在背课、批改作业。

还是她娘心细，悄声说：大凤好像有心事。

周抗日说：有啥心事儿？他正为白天马家的两档子事烦着呢，如此便宜了老马头，他心有不甘；同时又在思索如何讨好骡子马的媳妇。

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就在他烦得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两个人扛着两大包东西摸进了他的院子。

他一看，乖乖，吓了一跳，居然是吴家老大，吴老道他爹，后面还给他带了一个后娘。

周抗日感叹着咄咄怪事，让久不见面的吴老大吓了一跳。20多年前，周抗日、吴老大、老马头，三人可是一起戴着大红花冲过鸭绿江的。吴老大还是那么健壮，只是谢了头，远看就像一个乡干部。

周抗日忙招呼媳妇准备酒菜。

吴老大说：我现在回来，安全了吧？

周抗日说：早安全了，我托人给你捎几次口信，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哩。

想！当年那车粮食呀，可救了好几家人的命呀。

周抗日说：是呀，只是让你吃苦了。

吴老大压低声音问：这个女人是你媳妇呀？

周抗日看看又黑又瘦的女人，半是揶揄、半是讽刺，还略带自嘲地说：唉，一言难尽，父命难违，确实有些端不上台面……

吴老大端起酒杯说：不说了，活了大辈子，我也想明白了，只要能干活，能顾家，知道操心，都是好媳妇，家里摆个花瓶你还不放心哩，嘻嘻……

吴老大媳妇拿筷子敲了一下桌子，瞪了他一眼，却满脸挂着笑容，起身而去。她说：我帮嫂子收拾厨房去，不听你们瞎扯。

吴老大得意地说：瞧瞧，怎么样，高子大，扛得多，胸怀也大，嘻嘻。

周抗日噗嗤喷了一口饭，调戏道：是胸脯大、屁股大吧。

两人哈哈大笑。

没有了外人，两人开始过问彼此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感叹时光，蹉跎人生。

夜半时分，两人的话题还是绕到了苗苗身上。苗苗正是骡子马的女人，也是他周抗日几十年来难以释怀的女人。

吴老大略为认真地说：其实呀，这女人还是蛮勇敢的，你们俩约好私奔，她按时带着金银细软躲在了桥墩下面，我也按你的要求，把车拉了过去。这一车面，够你俩活一年了吧。我是左等不见你，右等不见你，结果你睬撞上谁了？

谁？

骡子马！这个老家伙眼真尖，他看出来了哩！

啊！周抗日大吃一惊。

吴老大继续：骡子马不动声色，与我打个照面之后，不置一辞地走了过去。我估计他是想挽救苗苗。他们毕竟在枪林弹雨里一起逃出来，什么人生，什么磨难没经历过？

周抗日紧缩地心舒展了一半。难怪这个老怪物，经常人不见人，鬼不见鬼，他是看破世事变迁，看破红尘，一切无所谓了，高人呀。

吴老道点点头，继续说：后来我看天黑了，回是回不去了，拉着苗苗往荆楚县方向跑。

结果就变成你和苗苗私奔了？周抗日非常沉重地苦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爬满脸颊。

走到黄牛场时，苗苗病倒了，我们找了一个破窑洞，躲了进去。我把一车面粉塞进附近的小麦秸杆垛里，你知道：那东西掩雨。住了七天之后，苗苗仍不见好转，我知道你出走的事情肯定有所变故，便安排她返回，乘着夜色，我分批把面粉送到周家、马家、吴家，大家呀，得了好处都不说！

对了，我给你的黄纸条，你看到了吗？吴老大突然想起什么大事似地问？

看到了。所以我就宣布你拉粮逃跑了，接着又散布了你带人私奔的消息。是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俩背了黑锅。周抗日没有讲明，也正是他的“举报”或是“办案有力”，奠定了他接班的可能性。几年之后，文革即将结束，大队长一病呜呼，他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周家湾最高的宝座。

吴老大豪迈地说：不用，好歹在战场上你救了我一次，咱俩扯平了。

扯平了，干！

周抗日若有所思：要是按现在的理解，他骡子马也不会怨恨我！

不会的，粮食救了他一家人性命，他马家一二十口人呢！你想想，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多少人？刁河里的鱼虾鳖蟹都被捉光了。那老鳖蛋长得只有指甲壳那么大，鳖蛋娃，鳖蛋娃就是这样来的！

周抗日打断吴老大的话：那不是58年，是修丹江口水库！

对对对，是修水库的时候，你安排我拉粮逃跑！老了，人老了，时间搞混淆了。吴老大说。

你不说：现在这记性，真不如以前。早上你家吴青山还来问我要他爹，说是吃食堂的时候你拉着粮食跑了，一开始我也没有反应过来啊！

周抗日仍不放心地问：那我带着骡子马的媳妇跑，他也不怨恨？

我给你讲，他这人心宽，他早知道这个女人不会生养，才自己娶了，把其他的留开了老十三和他侄子，他心善着呢！

周抗日点点头，心里又涌起一股愧疚。实际上，那天是老天爷不让我走，你不知道呀，大出血，大凤她妈突然要生，是个儿子，早产，结果就没了。也是上天惩罚我，她再也怀不上了！

此时的周抗日，并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又将失去他的闺女！

周抗日擦了一把眼泪又哽咽道：我对不起苗苗，一二十年了，没解释过，也不知道咋解释……

吴老大说：我也是的，这个爹不称职，闹了这个事情，虽然为我们家老二和儿子挣了点口粮，但却难以相见，这里！他捂着心窝，出了一口粗气似地说：这里苦啊！

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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