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言情小说 玄幻推理 武侠小说 恐怖小说 成人文学 侦查小说 其他连载 小小说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金花劫 第一篇 第四章

时间:2015/6/5 作者: 平庸里 热度: 82747

 

               第四章  牡丹花会

 

庄勉当夜便宿在翟家庄,翟进既知他是庄永胜之子,敬佩其父为人,又伤其遭逢大难,便嘱咐庄客对其照顾得格外殷勤,他所住之屋锦被雕床,颇为精致。

庄勉却一直难以入睡,一会觉得自己不虚此行,一会又想父仇家恨如何得报,一会却又担心金人来日攻宋,思绪纷乱之极。直至二更之时,方才浅浅的睡去。

正昏昏间,忽听有人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两下。他睡的极浅,一惊之下,便已醒来。侧耳细听,却又无声,便以为是夜风拂窗,又或是自己迷迷糊糊间听错了。

他侧身拉了拉被子,刚欲再睡,却听窗棂之上,确实有人又轻敲了两下,这次听得格外清晰。

他沉声喝问:“是谁?”旋即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轻轻下到地来,也不穿鞋,蹑手蹑脚的往窗口处蹙了几步。

窗外无人答话,却有人仍是轻敲不止。

他深吸了口气,几步跃至窗前,右手将匕首横在胸前,暗自防备,左手一把推开窗子。

先闻到一阵酒气袭来,见一人立在窗前,庄勉喜道:“奚先生!”

奚寻章右手食指放在唇上,作了个息声的手势。

庄勉一惊,便不敢再说话。

奚寻章低低道:“跟我来!”

庄勉“哦”了一声,转身紧走几步,开门出来。

奚寻章见他只穿贴身衣物,光脚蓬头,连连作手势,示意其穿戴整齐,带上随身之物。

庄勉虽有不解,但经此两日,此时对他已颇为信任,也不多问,穿上长衫、毡靴,携上长剑、银两及随身杂物,便与奚寻章一同出了房门。

庄内道路纵横,奚寻章却似是极熟,拉着庄勉左绕右转,遇有庄丁巡夜,便在角落阴影中暂避,如此悄无声息的直奔至庄墙之下。

庄勉见这庄墙足有两丈之高,正不知该如何越过时,奚寻章一手架在他腋下,纵身便跃。

庄勉一愣间,却发现自己已在半空之中,他猛然一惊,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只觉便如腾云驾雾般在夜色中滑行,眼见那围墙就在两足下过去。正赞叹间,忽双脚落地,两人已到了院墙之外,这便出了翟家庄。

庄勉一脸钦佩之情,低声道:“好轻功!”

奚寻章也不出声,拉着庄勉在荒草中疾往前行。庄勉为其外力所带,竟觉得身子比平日里轻了许多,纵跃间也不费力,一时又觉得煞是好玩。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奚寻章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隐隐听前面有水声传来,再行数丈,庄勉抬头望去,一条长练般的大河横在眼前,宽约数丈,水流甚急。

庄勉道:“先生,这是哪里?”

奚寻章道:“这是伊水,由此向东北,可至洛阳,亦可至黄河!”

庄勉疑道:“先生,我们如何到了此处?”

奚寻章道:“老夫是想救你一救,你今日在翟家庄泄了行踪,只怕那拜月教不会善罢甘休。翟氏兄弟忙于招募乡勇,哪有功夫管你。况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又不能日日守住你。不如你随我而去,先找一稳妥所在暂避风头。”

庄勉一愣,不由心下大为感动,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大恩,庄勉没齿难忘。”随即又迟疑道:“只是,只是……翟氏双侠待我不薄,要跟先生离去自是大好,但我须向他二位辞行才是,便如这般不声响的离去,岂不失礼之极?

奚寻章摇头道:“你这小子真如蠢牛木马,愚不可及。拜月教既知你在此间,必定广布眼线,你若公然向翟氏兄弟辞行,只怕出得庄外不到一个时辰,便会被闻讯而来的拜月教人团团围住,又如何能‘暂避风头’?”

庄勉脸色一变,嗫嚅道:“话虽不错,那……这样便走,是否…….

奚寻章将手一挥,不耐烦道:“大丈夫行事,须灵活变通,不拘小节,倘若如你这样拘泥不化,岂不误事!”

庄勉虽仍觉不妥,但也知奚寻章说的在理,稍一迟疑,便再无异议。两人沿河岸向前,转过一道河湾,见岸边有一片茂密的芦苇。奚寻章拨开苇叶,里面赫然停放着一艘小舟。又见这小舟上有船篷,两侧有布蔓,两人坐在舱内,便可躲过外人察看。

庄勉喜道:“先生所备如此周全!”

奚寻章解了缆绳,两人将小舟推到水中,先后上了船。

此时月色漫撒,河风习习,两岸草香土腥味颇重,偶有野鸟惊鸣,河鱼跃水,一派乡野夜景。

奚寻章也不驾舟,将木桨横在船尾,任小舟顺流而行。船舱颇小,两人半坐半卧,各靠一侧舱壁。

奚寻章自舱底摸出半葫芦酒水,咕噜噜喝下几口,说道:“这酒所剩不多,你不嗜酒,便不要分老夫的命了!”

庄勉面上露出几丝笑容,自识这老秀才以来,他竟是酒不离口,从未见过这样视酒如命的老头,他忍笑道:“先生自管自用,待明日到了市集,在下再帮先生将这葫芦沽满!”

奚寻章仰头一笑,便一人慢慢呷酒。

庄勉也不打扰于他,细听舟下水声颇重,知道这小船所行不慢。

奚寻章喝下三五口酒,忽出声问道:“小子,你父是如何与拜月教结下冤仇?”

庄勉心下一痛,言道:“先父乃渤海三仙派谢凌绝祖师的关门弟子,缺月贼道欺师灭祖,窃位夺权。先父虽已离三仙派自立,但向来敬重恩师,闻听后大哭数日,誓言必报师仇,这才与贼道势成水火。不想这贼道先行下手,七星魔君夜袭庄府,寡不敌众之际,我庄家满门均遭大难……”说到此处,不由哽咽难言。

奚寻章又道:“那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庄勉心下一酸,两行泪珠顺颊而下,过了一会,待悲伤稍抑,答道:“舅父乃太原副都统制王禀,得知后率属下卫队来援,虽为时已晚,但他率亲兵拼死血战,身负重伤,才使我与小妹素羽脱出魔爪。只是小妹与我在混乱中逃散,自此杳无音讯,至今生死未卜。”

奚寻章微微摇头,低声道:“唉,怨恨生仇,环环相报,何时得休啊?”

庄勉忽起身跪倒,泣道:“先生今日两次相救,恩同再造,恳请收为弟子,传授武功,我要为庄家报仇雪恨!”

奚寻章一怔,双手连摆,沉声道:“不可,不可,此事休要再提!”

庄勉见他辞色甚坚,不敢再说,只低头啜泣不止。

奚寻章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少年学武,虽有所成,却累及妻儿惨遭横祸。自此我便隐姓埋名,日日饮酒自醉,惶惶度日,更不愿再显露丝毫武功。今日事出无奈,并非我本意。我一向视武功为洪水猛兽,更不愿收徒,你切莫勉强于我,否则你我便分道扬镳,不再相见。唉,今日一过,若想再如之前那般到处讨酒,逍遥自在,只怕已不可得,自此再无宁日喽!”

庄勉听他语气有异,借着舱内微光,隐隐见他一脸惆怅之情。

两人话不投机,便不再多说。中夜过后,庄勉渐觉眼皮沉重,便斜卧在一侧舱壁昏昏入睡。

沉睡中彷佛回到少年时候,母亲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在花园玩耍,妹妹扎着红色小辫跑着追蝴蝶,跑着跑着,一阵旋风刮来,妹妹便不见了,跟着母亲也不见了,他急得大哭起来。正哭的伤心,忽然天色大变,西方升起一轮血红的月亮,一个道人哈哈大笑,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肩头。

庄勉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见奚寻章正抓住那左肩轻摇。转头看外边天色微明,小舟已过了龙门。

奚寻章道:“我们便在此下船,先往洛阳城中稍住,待过了两三日后,我再带你去别处避祸。”

庄勉奇道:“何不今夜便走,两三日后,只怕拜月教人已发现我不在翟家庄上,倘若再四处拦截,那可就难走了!”

奚寻章道:“翟家庄筹谋举义,人员繁杂之极,你离开庄内的消息,我料定不需两三日,明日便会被拜月教所知。若我俩今日便走,岂不是刚好与其迎头碰上。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便在这洛阳城内住下,待他们搜寻远了,再慢慢走也不迟。”

庄勉自幼托庇于父母荫佑之下,少经风浪,全无半点处世经验,流落江湖后,一遇难解之事,更是一片茫然,全无主张。此刻听奚寻章如此说,虽不知对或不对,却也不加辩驳,悉任尊意。

两人将小舟划至一处浅滩,弃舟登岸,换了奚寻章备下的衣物,各戴一顶低檐斗笠,一路往洛阳城而去。

伊水离洛阳尚有一段距离,两人至城下时已是午后时分,饥肠辘辘,便先在城外大吃了一顿,然后自丽景门入城。

宋时洛阳属京东西路,设河南府,称为西京。虽已不复是国之神都,比不上东京汴梁,但东西南北皆数十里之遥,城内坊里相间,店铺比邻,八街九陌,车水马龙,极尽繁华之能事。

两人入城后向南走了约有四五里路,转入一个窄窄的小巷,这里远离市集,到处是小片小片的碧绿竹林,走到尽头时有一处破旧的瓦屋,便是奚寻章平日的住所。屋内很是简陋,除一张小床、一几两椅外别无长物,但还算整洁。

奔走了一夜半日,两人颇觉困乏,奚寻章寻了一草席被褥,在地上铺了,庄勉便躺下休息。奚寻章自去小床上睡了,过了不久便鼾声如雷。

两人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一早,只觉腹内饥饿难耐,才慌忙起来梳洗。

待草草收拾完毕,奚寻章带庄勉自小巷中穿出,一路往南城而去,直至定鼎门大街的大市集处,但见街边酒肆饭馆及各类店铺林立,各种生意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一派喧闹的景象。

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当地美食颇多,有羊肉汤、浆面、刘秀羹、八珍汤等不下数十种。奚寻章驾轻就熟,哪家入味,何处最佳,均明明了了,两人一边慢走,一边每样皆尝,当真是大快朵颐。

那羊肉汤以瘦肉、薄饼、肥汤做就,以小火彻夜炖煮,盛上桌来,味美汤浓,令人馋涎欲滴。刘秀羹却是以蒸好的麦仁白果莲子青梅、红枣一起下锅,甜而不腻,软糯可口。相传汉光武帝刘秀早年避王莽之乱,落迹中原,在逃难途中曾讨得一碗麦仁汤,当时他已两日水米未进,吃完只觉鲜美无比。数年后刘秀终成大业,便传旨将麦仁汤加以改进,列为宫廷珍馐,以示怀旧之情。此后传至民间,便被称之为刘秀羹。

庄勉自逃难以来,餐风宿露,如何品尝过如此佳味,他连尽数碗,只吃得腹内饱胀不堪。

两人一番狼吞虎咽后,均觉惬意之极,打住饱嗝离了集市。

奚寻章忽道:“那日我在翟家庄内,曾放言洛阳城内佳品牡丹如云,你似不全信,不如趁着我今日兴致颇高,便带你见识见识如何?”

庄勉大喜,他原本一直忌惮拜月教追杀,但此刻身边有一个绝顶高手,又处于闹市之中,心中早就放松了许多,他少年心性,奚寻章话一出口,便不由连声称妙。

奚寻章哈哈大笑道:“你还未见识老夫侍弄牡丹的功夫,那才是天下奇术,便是比翟家枪法亦不遑多让。若是你想学这门功夫,我倒可悉数教给了你。”

庄勉微笑不语,心道:“奚先生好不奇怪,我学侍弄牡丹干什么?”

 

唐时洛阳人刘禹锡作诗曰:“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静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此诗一是说牡丹艳压群芳,国色天香,即便芍药、莲花均别有风致,但较之牡丹,却失于妖、失于静。一是说唐时民生富庶,世风奢华。牡丹富丽堂皇,暗涵富贵之意,因而唐人极爱牡丹,每逢花开,京城长安的公卿士族、文人雅士乃至农渔樵工都游赏数日,乐此不彼。所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说的就是那时牡丹花会的盛况。

至宋时洛阳牡丹反超长安,甲于当世,被视为天下奇葩,洛阳人直呼之为“花”,其意是唯有牡丹为真花也,其他花类皆不值一哂。

每年仲春时节,洛阳城内有万花会,天下皆闻,但逢此时,各地赴洛阳看花之人络绎不绝,数日之间,便不下十数万。

洛阳南城,有一名园称归仁园,原系唐丞相牛僧孺私园,经数代辗转,为今人所得。园有数十亩之阔,分前、中、后三园,前园遍栽桃李杏梨,中园乃是数亩竹园,后园则植数千本牡丹、芍药。

奚寻章与庄勉自市集缓缓而行,半个时辰不到,便到了此园。入得园来,见其内早已是人流如织,到处都是赏花之人。

此时花开正盛,庄勉见那单株牡丹已是粉妆素裹,团金簇玉,而园内如此数亩,就如一片锦云瑰霞铺天盖地而来,又似十万绫罗绸缎遮日蔽月而至,美不胜收,秀色逼人。只觉满目缤纷五彩,入鼻缕缕异香,顿时眼花缭乱,瞠目结舌,浑不知身在何处,方知奚寻章在翟家庄内所言果然不虚。

庄勉大声道:“奚先生,这牡丹一美若此,真该早几年便来。”转头见一株粉色牡丹娇艳难言,不禁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富丽之花,艳如胭脂,大如玉盘,若美人静坐,似处子独立,当真妙极矣!”

奚寻章道:“你这美人、处子之喻歪打正着,此花雍容馥雅,乃是一株‘醉酒贵妃’!”

庄勉道:“先生,为何称之为‘醉酒贵妃’?”

奚寻章道:“此花开时,娇媚粉嫩,花心色重,呈淡红状,犹如美人面之红晕。而花柄柔软弯曲,花朵下垂,有不稳之态,颇似人之醉酒,故称之为‘醉酒贵妃’,乃粉花中难得一见的精品。”

庄勉细观那叶中粉花,见果是如此,低低的“咦”了一声,又指另一丛红花问道:“这株又叫什么?”

奚寻章道:“此花盛开时喷红吐焰,红光耀眼,其花蕊又呈金黄,故称之为‘火炼金丹’,为红花中的精品。”庄勉见那红花甚大,远望去确似一团火焰燃烧,心下暗赞:“此名甚是贴切。”

两人便在花圃间一边穿行,一边赏玩各色牡丹。

奚寻章道:“天下牡丹共分红、白、黄、粉、紫、蓝、黑、绿和复色九色,每色又有数种,各自称谓不同,这归仁园内已有数十种之多,但尚不能涵其十之二三。”

庄勉惊呼道:“竟有如此多种?”

奚寻章神情得意,又道:“适才你已见红、粉精品,再来赏上两本白花。”他转身四望了一眼,前行几步,越过一座石桥。庄勉紧跟了过去,见桥后一片白色牡丹开得正盛,一如云涌长天,雪花覆地。

奚寻章踱到圃边,手扶一枝白花道:“此花白如羊脂,花瓣厚密,其上布满颗颗绿点,恰如碎珠。晋时洛阳大豪石崇,富可敌国,有一爱妾绿珠,才貌极佳,石崇甚是钟爱。后石崇破败,属下孙秀贪恋绿珠美色,欲居之所有,不想此女忠贞不二,跳楼而死。所谓‘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后人感绿珠刚烈,便将此本洛阳所产有绿点的白牡丹称之为‘绿珠坠楼’。”

庄勉低声叹道:“原来花名亦有此等典故。”

奚寻章向左两步,指着另一株白花又道:“你再看此本,花初开时色青,盛开时泛白,晶晶莹然,玲珑剔透,更有妙处在于,夜间如有微月,远处得看,竟隐隐泛有光泽。此花名‘昆山夜光’,还称‘灯笼花’,乃白花中的极品。”

庄勉赞叹不已,道:“花还有这般妙处,真是闻所未闻。此花如此神妙,只怕是这园中最佳吧?”

奚寻章摇头道:“百花争艳,各有动人之处,何花敢称最佳?此园中红花尚有状元红、瑞云红、红珠女、锦帐芙蓉等,粉花尚有玉盘妆、越山红楼子、桃花雪等,白花尚有玉千叶、白鹤羽等,黄花有御袍黄、金系腰,紫花有左紫、紫绣球,蓝花有菱花湛露、蓝田玉等,不一而足,均为罕见名本。”

庄勉见他口若悬河,如数家珍,叹服不已。

两人再往前走,转过一处亭台,见前方有一小湖,碧波荡漾,湖岸柳丝如绦。

两人至湖边停下,奚寻章又道:“人道‘红花绿叶’,看花,色红者定然居多,色黄、色白、色紫、色粉亦属常见。而色黑、色绿者则不论何种花属,均为稀种,牡丹自不例外。这湖边有几款黑色、碧色牡丹颇为名贵。”

庄勉听他说得有理,放眼望去,果见一侧有数丛牡丹,花成深紫,几近纯黑,日光斜射下,色彩瑰丽之极。另一侧花树间隐隐有数朵大花色成青碧,翠绿如玉。

奚寻章轻趋几步,说道:“此款黑花,名‘青龙卧墨池’;此款绿花,名‘春水碧波’。”

庄勉喜道:“当真是好名字!”

奚寻章左手捻着颌下几茎胡须,扬声道:“此黑花花大如盘,似一墨池。较之他花,花蕊中多一内瓣,细长弯曲,绿意盎然,宛若一小小青龙,故名青龙卧墨池。而此款绿花,花色泛青,瓣薄且软,风吹之,犹如水波,故名春水碧波。相传乃牡丹仙子之碧玉簪所化,又因绿色牡丹过于珍稀,世人常称‘绿玉值千金’。其实以老夫看来,真正的好花,千金又何足道哉。”

庄勉见他于花道博学至斯,又引经据典,心下越发觉得此老深不可测。

两人再游多时,又见了数款复色牡丹,有同株双色,一红一白,如东吴乔氏双姝,称为‘二乔’;有初开绿色,盛开转粉,再开为白色,称之“娇容三变”;还有同株花树兼红、黄、紫、粉各色,加之每色深浅又异,共一十三色,称之为“十三太保”,五彩斑斓,艳丽绝伦。庄勉看得咂舌不下,若非亲见,竟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如此奇花异卉。

两人在这园内直逛到日影西斜,庄勉仍意犹未尽,不愿离去,但最终耐不住奚寻章酒瘾上涌,不住催促,这才恋恋不舍的出园而去。

两人重回市集,在路边一家小酒肆内,要了几个小菜,一瓮好酒。

待酒菜上桌,两人先对饮了四五杯,庄勉便停着不饮,奚寻章却红光满面,连连呼酒。

庄勉道:“在下量浅,总是不能陪先生尽兴。今日能将洛阳城内牡丹名品尽收眼底,实在感激不尽。”

奚寻章再饮一杯,吟道:“但饮杯中酒,莫管身与名!”看庄勉将他的空杯再次斟满,笑道:“将牡丹名品尽收眼底’?大谬也,大谬也,洛阳牡丹数百年来甲于天下,归仁园虽好,又怎能将一干名品尽收园内?”

庄勉心下不服,应道:“话虽如此,但想来别处就是有名花精本,只怕也难胜得过‘昆山夜光’、‘春水碧波’‘十三太保’这些上品吧!”

奚寻章将酒碗放下,轻轻摇头,嘿嘿冷笑两声,言道:“这几品花自是大佳,但又怎敢享冠绝群花之誉?我之前是有什么夜光莹然、绿玉千金之评,但即便如此,又如何比得了姚黄魏花,那花王之王与花王之后的绝世容光。”

庄勉一惊,问道:“花王之王,花王之后?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懂了!”

奚寻章洋洋得意道:“牡丹贵为花王,而姚黄魏花,又是牡丹之中的帝王、王后,便可称之为花王之王、花王之后!”

庄勉啊了一声,急道:“竟还有这般说辞,那先生为何今日不带我去看姚黄魏花?”

奚寻章撇嘴道:“姚黄魏花,世所罕见,乃牡丹中最名贵之品种,洛阳城中每年也就数朵而已,等闲哪可得看,归仁园中便决计没有,除非是王公贵族之家,又或是城外白马寺内,有那么一株半朵,也未可知。”

两人再饮几杯,奚寻章嗜酒如命,如何能收得住,话未聊完,便已是酩酊大醉。庄勉搀扶于他,一路找寻,费了颇大的气力,才回到奚寻章的住处。

次日一早,庄勉一觉起来,见奚寻章仍是宿醉未醒,酣睡不起。他自昨日听奚寻章讲花之后,便对姚黄魏花一直惦念不已,心想所见各本牡丹已如此千娇百媚,真不知那姚黄魏花贵为花王、花后要美到何种光景,才能盖过众花,越想越觉心痒难耐。

又见奚寻章一时难醒,心道:“王公贵族之家我是进不去了,白马寺却是极好找,左右无事,不如我自己便到白马寺一观,又不甚远,快走快行午后便能回来。”

胡乱寻了些果点吃了,他出门问了路径,便一路出城而去。

自宣阳门出城四里,便是洛水。沿洛水向东,约行二十余里,再折而向北,便是白马寺所在。俗话道:“看山跑死马。”虽然出城后不久,便能遥遥看到寺院的大致方位,但纵便一路急赶,庄勉也直至午时才将将赶到。

远远看见一座宏伟的寺院坐落于长林古木之中,他不由心下大喜。再一阵急行之后,便来至山门之下,见横楣之上写“白马寺”三个大字,自大门往里望,好一大片的殿堂屋宇,层层叠叠,甚是雄伟,心道:“这白马寺好大的气派,倒似个皇家寺院。”

其实这白马寺本就是皇家寺院,相传汉明帝刘庄夜寝南宫,梦金神头放白光,飞绕殿庭。次日殿上问群臣解梦,太史傅毅解为西方天竺之佛,明帝遂遣使臣蔡音、秦景前往西域拜求佛法。蔡、秦等人在月氏遇上了于此地游化宣教的天竺高僧迦什摩腾和竺法兰,便邀请来中华宣讲佛法,并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于永平十年来至京城洛阳。明帝敕令修建寺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遂将寺院取名“白马寺”。该寺系中华首家佛寺,向被尊为“祖庭”、“释源”,历代莫不尊崇。

庄勉见寺内香客不少,寺内僧人亦不禁人随意出入,也不多问,信步入寺。他先在大雄殿内拜了佛祖,保佑他终能报得血海深仇,使恶人得报。之后,便在寺内各处游玩,天王殿、大佛殿、清凉台等处均至。也见寺内偶有牡丹栽种,却多为昨日所见,断不是所谓的姚黄魏花。

逛了多时,不觉腹中饥饿,抬头看天色已是不早,又到处寻不到姚黄魏花,问了寺内的和尚,均摇头说不知,便觉意兴萧索,这才匆匆离寺而去。

出寺向南不远,有一小小的集镇,他先在镇上一家小店内要了碗汤面,生怕奚寻章醒来寻他不着担心,几口吞咽完毕,便慌慌张张的往回赶了。

他路径不熟,又心下着急,不想竟失了来时的官道。待几次问询,终于自小路转入官道,已耽误了不少功夫。

行到关冢附近时,已是日影西斜。他知城门酉时便闭,此时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今夜是难以入城了。

他暗暗责怪自己只顾贪玩,却忘了时辰。不过事已至此,他反倒坦然了,反正也是进不了城,就不用如此仓皇赶路,一整日奔波,一刻未停,此时正感浑身困乏。

关冢乃是埋葬三国时蜀将关羽首级的地方,庄勉倒是听人说过,他心道:“关老爷忠义勇武,不妨前去拜拜他。”

他寻了一户农家打听了关冢的具体方位,趁着太阳还未全落,一路寻去。行了约有二三里,按方才那农人所指,转过一片柳林,果然看见一座大冢便在不远处。

待走至近前,天色已擦黑,隐隐见冢前有碑,碑上有字,却看不甚清,四周有几株古柏,淹没在杂草乱树之中,颇为荒芜。

他在乱草中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头施礼,心下暗念:“关老爷,您乃千年武圣,保佑我习得绝世武功,报得满门大仇。”

正口中念念有词之时,忽听冢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心下一惊,小心移动脚步,缓缓移至一棵古柏之后,半蹲下身,侧耳细听。

他心道:“莫非是什么野兽,倘若是虎豹之类的,倒真不易对付。”旋即又想:“此处距离洛阳不远,向为人烟稠密之处,如何会有这些猛兽,不过是些狍子麋鹿之类的小兽罢了,那岂不是更好,正好捉了打个牙祭。”

正猜想间,却听一人出声道:“这便是关冢了,星君便要我等在此等候!”

夜间荒野甚静,说话之人距庄勉又不甚远,这话便听得格外清楚。

庄勉心下猛然一凛,蹲在树下便不敢少动。

又听另一人道:“那小狗昨夜便离了翟家庄,定是逃远了,差我等在白马寺探听,岂不是劳而无功!”

庄勉大吃一惊,听这二人所说,竟是为他而来。

原先那人道:“星君言道,白马寺慧缘和尚与翟家庄交好,只怕翟氏兄弟将那小狗藏在白马寺中!”

另一人道:“那何不白日化作香客前去,白马寺数百栋房屋,夜间如何能一一查看。”

原先那人斥道:“当真是猪脑子,白日寺内人多,那小狗如何会出来,倘若硬行搜查,一是那慧缘和尚也不好惹,一是怕打草惊蛇,岂不是更糟?”

另一人“嗯”了一声,似是惧怕这人,不敢反驳,过了一会,忽然又道:“这小狗武功差劲之极,教主又何必非要他性命?”

原先那人不耐烦道:“他父原与教主是师兄弟,双方知根知底,教主生怕祖师爷有什么武功留下来克制于他,这才非得痛下杀手。况且我圣教做事,向来是斩草除根,你又不是不知道。”

另一人见这人厌烦,便不再吭声。

庄勉心下暗暗叫苦,这二人如此说话,当可断定必是拜月教之人,且正是为自己而来,当真是冤家路窄,在洛阳城内安然无恙,却在此荒郊野岭遇上拜月邪教。

此时月上柳梢,照得关冢前后便如一片白霜。

庄勉见此地一片空旷,这几株柏树亦不十分高大,若那两人突然转来,自己无可遁形,定然难逃。

他矮下身来,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极缓极缓的向后退去,每迈一脚,便以两手在将要着脚处轻轻抚摸一遍,生怕有什么枯枝、碎石,不小心踩上,便会发出声响。

如此将将向后挨了两三丈远,庄勉只觉得浑身紧绷得酸疼难忍。好在这会那两人既不说话,也未来冢前走动。

他趴在地上少少歇息,回头四望,见四五尺外,恰有一窄窄的水沟,虽不甚宽,但看起来一人弯腰于内,外边却也不能得见。

他心下一喜,便又忍住酸疼,再往后缓缓移动。如此到了那水沟边上,他回望那沟有五尺深浅,若能藏于其内,只须微微屈身,便可顺沟而行。

他先伸下一只脚,在沟壁上踩实了,再伸下另一只,双手抓住一束杂草,慢慢往下探身。

待身至沟底,他胸中长舒口气,但觉额头汗出如雨,挽袖轻轻擦拭。忽的脚下猛然一滑,一跤跌在水中,一时水花四溅,猝不及防间他一声惊呼喊出。

他慌忙自水中爬起,水只不过没过脚踝,除了衣衫浸湿外,并无大碍。但他却知大事不妙,果听适才那二人急急跑出,大喝道:“什么人?”

庄勉不敢搭话,只顺着那水沟,发足狂奔起来,耳听身后那二人大呼追来。

待跑至来时所经的柳林时,他心下一动,一头钻进树丛之中,在林间荆棘中穿梭向前。

那二人视线受阻,又不知林中深浅,并不敢冒然入林,只绕柳林边缘边呼边追。

庄勉只觉有树刺硬草划破长衫,扎入小腿、胳膊等全身各处,火辣辣的疼痛,却哪还顾得查看,只是发疯似的猛跑。

不想只跑了一会功夫,忽觉眼前一亮,呼的一声出了树林,原来这柳林并不甚大。

回头见那二人正自柳林另一侧急奔而来,庄勉不敢少耽,拔足再行,刚跑几步,不由心下叫苦。

一条大河横在眼前,足有数丈之宽,正是他昨夜行舟所走的伊水。

眼见那二人渐渐追近,他心急如焚,正六神无主之时,恰恰一条渔船自一旁河汊中划出,离岸不远。

他大叫道:“船家,快划过来,渡我过去,快,快!”

那渔船上有祖孙二人,老渔人年纪甚老,孙子却岁数不大。月光见一人拼命狂奔,后面另有两人凶神恶煞般急追,只道遇上了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哪里敢靠岸,反而拼命划桨往河中而去。

庄勉无奈,只得纵身向河中一跳,扑通一声落在离小船不足四尺远的水中,他大叫道:“船家救我!”一边向前用力划水。

老渔人见庄勉不要命的跃到水中,吓得魂飞魄散,急扳两桨,小船顺水漂得远了。

庄勉只觉水流甚大,将自己往下游河心冲去,忙奋力向岸上游去。好在他所跃不远,片刻便已及岸,刚刚抓着水边长草,便见两个人影窜了过来,身形极快,一人便在他头顶处跺脚喝道:“让他上船逃了!”

另一人叫道:“快追,这人慌不择路,说不定便是庄家小狗!”

庄勉将头仰起,全身埋在河边长草之中,仅余口鼻露在草隙间,不敢乱动,耳听两人急急往下游追去。

庄勉在水草掩映中呆了好久,未至暮春,北地晚间天气尚冷,河水冰凉,只冻得他瑟瑟发抖,却也不敢动上一动。

直过了半个时辰,他细听岸边寂无人声,方才缓缓自水中爬出。回首往河中望去,见茫茫一片夜色中,河面并无一舟一船,唯有一片大浪滔滔,奔流不止。

黑夜中他也辨不清方向,只知逆流而行,方能逃离虎口,便迈开大步,一路猛走。天色大亮之时,他亦不知走到何处,只觉距离关冢越远,也就更心安一点。

连走了一夜,他觉得口中干渴异常,便到河边水缓之处,掬水而饮,猛见水中倒影,便灵机一动,将发髻打开,头发扯乱,又搓些污泥尘土涂在脸上,再加上衣衫被荆棘划破,转眼竟变成了一个潦倒的小丐,想此时即使七星魔君当面,只怕也难以认出他来。

再行数里,上了一座山岗,远远望见岗下有一小镇。庄勉心下大喜,终是有处寻些果腹之物了。

他快步进了那镇,正欲取些碎银买些馒头、包子之类,忽见几个黑衣人正在镇上打听一少年之事。他偷觑一眼,见那几人长相凶恶,一身黑衣,衣袖处画一弯红月,心中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不敢再呆,慢腾腾的拐入一个小巷子内,待那几人远去,这才提足猛跑起来。

这一阵狂奔又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他方停下喘了口气。环望四周,竟是进入了一座大山腹中。抬头看三面均是巍巍高山,仅有他所走的一条乱石丛生的小路通来。

他心下踌躇,是转头回去,还是翻山而过,委实不能决断。

思虑再三,终觉拜月教势力颇大,一旦回头,若失手被擒,虽不惧死,却让何人报这灭门大仇。便咬一咬牙,起身往山麓跑去,心道爬过此山,另寻市集村落,反正洛阳是不能去了,去哪里避敌又有什么分别。想到此处,心下更是一宽。

那山虽是险峻,但距市镇村落不远,终是有人来此砍柴打猎,故此,山上尚有小道可循,虽不好走,却也不致错了方向。

这一通攀山越岩,很是辛苦,待挨到山顶,前面却又是一座大山。

他休息片刻,顺着小路下得山去。到了山底,在一条小溪边找了一眼泉水,饱饱的喝了一肚,再往上爬。

如此,这一日他走走停停,待日暮西山之时,已连过了两座大山和一座小山,只是那路越来越难走,到后来已全无人迹,只凭他找了一根枯树干,分草折枝开路。他腹中饥饿非常,便想早点寻到一村落集镇,因此全凭一股刚勇之气一路向前,到这时猛见红日西坠,四周尽是大山巨峰,荒僻之极,哪里有什么村落的影子,心下不由大骇。

待要转头走回,又要再翻回三座山岗,自忖再无力气可用,且即便要回,这茫茫苍苍之中,也未必能寻到来时之路。若要前行,这荒野之中,天色又暗,黑夜之中方向难辨,又或遇到什么毒蛇猛兽,也或失足跌落山崖,都未可知。

思来想去,觉得夜间决不可乱闯,快趁此天色尚有微光之时,寻一处可避野兽蛇蚁的容身之地方为上策。

他四下张望,见西侧有一高崖,离地两三丈处似有一山洞,便奔了过去,抬头细看了一会,抓上一根老藤,蹬着些突出的尖石,慢慢的爬了上去。

待爬至洞口,见那山洞甚浅,也不大,仅可容二三人。好在离地甚高,洞口又三面凌空,里面光秃秃的,宿在此处,该不会有什么蛇兽伤及自己。

他爬进洞内,见那洞经年日晒雨淋,倒也干净。此时天色已黑透,四周山峦峰影渐渐模糊起来。

晚上山风习习,寒意袭人,他腹中又饿极,初时半卧在洞中,听着四周或远或近的兽吼枭叫,凄厉之极,心中害怕,怎么也睡不着。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本已累极,这时更觉四肢百骸便如散架一般,渐渐才昏昏入睡。

但他生平首次在深山野林中独宿,无论如何也难以安下心来,数次睡着,又数次醒来。下半夜时,他正在朦朦胧胧间,忽一阵响亮的鸣叫之声自崖下传来,这声音高亢之极,又离得极近。庄勉猛一机灵,一下子醒了过来。

他心中暗忖:“是什么东西,竟叫的这般响亮?”他不敢大动,悄悄坐起,缓缓挪到洞口,偷偷向外看去。

借着昏黄月光,庄勉目光往下,不由心中大奇,见那崖下一只大鸟,几有半人多高,全身火红,正自崖下小溪中饮水,每饮一口,便昂头高鸣一声。

庄勉看了一会,脖子酸疼,微微转头间,额头轻轻碰了下石壁。那红鸟似是觉察到什么,忽的转头,往山崖上望来,神色间颇具威势。庄勉一惊,忙缩头回去,将身靠在石壁一侧,再不敢少动。

过了片刻,听崖下一阵羽毛振空之声,待庄勉伸头再看时,崖下已空空无物,只在溪对岸的树梢间隐隐见红影一闪。

庄勉暗暗称异,这深山野林,吸天地之灵气,数百年来可能从未有人踏入,只怕什么怪物奇兽都孕得出来。

后半夜他再也难以入睡,到天亮日出之时,他方爬下山崖,在溪边洗了洗脸,精神少少一振。

他转身欲原路返回,却又犹豫不决。须知世人经艰难困苦,却未达目标,总有不甘之意,若再重经同等艰难,却只是为了回到最初起点,大多数人均不自觉暗生抵制之心。

庄勉本来性子随和,自幼托庇于父母,衣食不缺,虽颇通诗书礼仪,却缺乏应变之才。况且近两月来当此惊天惨变,更是恍恍惚惚,心无宁时。而当此需速速决断之时,便茫然不知所措,实不知到底该返回还是再往前行。

忽的脑中灵光一闪,昔年父亲带自己入山踏青之时曾说,山中溪水不管大小,总是流往山下。自己眼前这条溪水,虽不甚阔,但顺流而行,说不定一会便可走出这大山之外。

想起一会便可走出大山,他心神稍定。既已决之,庄勉便不再耽搁,绰了昨日那根长杖,沿着溪水再往前去。

这溪水宽处约有丈余,窄处尚不足五尺,水流甚大,弯弯曲曲在茂草丛林中蜿蜒而流。溪中布满乱石,溪水转向处不时积有深潭,不过溪水清澈,便是深潭,也看得清水底沙石。

庄勉沿溪而行,虽滑腻难走,但终究有了方向、路径,比之在荒草中乱冲乱闯好了许多。溪水浅处便自水中趟过,深处则踏着些河中突出的石块跃过或自岸边的草丛中通过。

如此,他一路向前,日至近午之时,又行了十数里之遥,却见四周仍是山高林密之所,那溪水曲折盘绕,哪有丝毫出得深山之状。

他心中暗暗叫苦,失望之余,胸中暗提的一口气便泄了下来。他颓然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只觉浑身自前夜至今日所受的伤痛一起大疼起来。他已经一日两夜未曾进食,此时更觉头昏眼花,难以支撑下去。

此时正值仲春时节,山野中虽草长花多,却比不得秋日,并无野果杂实可吃。欲要捕些小兽之类的,却未必在一时半刻间便能遇到,即便遇到,自己既无捕兽之器,也于狩猎之道一窍不通,又如何能捕得到一只半头。

他暗道:“难道我竟要饿死在这深山之中不成?”低头长叹时,猛见那溪水中有颇多鱼虾游动,他拍了拍头,暗笑自己蠢不可及,这溪中满是可食之物,自己一路沿溪而来,不但饿着肚子,而且束手无策,可真算无能。

他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折了一根长松枝,将其一端削尖,便如一柄短矛。双手持了,跃到一个小潭中心的大石上,紧盯水底游动的鱼虾。见有大鱼游至近处,便以木矛疾刺。初时他不得其便,连刺数矛均被鱼儿跑脱。到后来渐渐使得顺手,那溪中鱼虾又多,加之溪水清澈,水底诸物一目了然,又换了几处地方,接连刺得了四五尾大鱼。

那鱼细鳞阔口,极是肥大,庄勉只瞧得口水欲滴。急不可耐的自怀中取出火镰时,不由又叫苦出声。火镰是古人打火所用之物,以一根镰刀状的铁件,与燧石、火绒组合一起,以铁镰撞击燧石,打出火星,燃了火绒,以此点火。庄勉原本携有此物,可他前夜在伊河落水,火镰中所储燧石、火绒被水浸泡,已颇为潮湿。

无奈,他只得将火绒悉数取出,再将火镰、燧石、火绒均置于日光能照到的石板上。自己以短刀将那几尾大鱼去鳞破肚,在溪水中清洗干净,又在溪岸处多寻枯叶干枝。折腾数时,再去看那火镰,正午日晒正强,一会功夫倒也大半干了。

他连打数下,终于用火镰打出火来,小心先点燃枯叶,慢慢燃着干枝,再逐渐增大火势,这一番水磨功夫,直累得他浑身大汗。

见火势渐稳,这才迫不及待的用短刀穿鱼,用两根大木夹着,放在火上炙烤,只片刻间,便有鱼香溢出。庄勉只觉喉中似有小手伸出,直欲将那鱼一把抓如腹内。

他强自忍着,再过一会,见那鱼通体焦黄,鱼中汁液一滴滴滴入火中,便再也忍耐不住,抽回短刀,抓上两尾,撕了鱼肉塞入口中大嚼起来。他一连吃五条大鱼,方觉腹中渐渐止住饥饿。

他舔舐嘴唇,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实在是满足之极,而自己终于也不会饿死在这大山之中了。

肚中有食,他精神大振,渐觉周身力气回复,少再休息片刻,便又顺溪前行。

这一日他时走时停,始终未能走出大山,每次抬头四望,除了云雾缭绕的峰峦叠嶂,更无他物。

待天色渐晚时,他又依法炮制,捉溪中鱼生火炙烤,以此果腹。晚间他爬上一棵巨大的松树上歇息,那树极大,他在一个三股树干交汇处铺些树枝,侧卧于此,倒也安稳。只是他于山夜冷风、狼嚎熊嘶仍极不适应,也就无法酣睡,夜间又是数次醒来。

此后一连四五日,他仍沿溪而行,一直往前走去,只是这大山似是无穷无尽,永远也难以走完。

他初时甚是惊慌,到第三、四日上,索性横下心来,反正此时已深入山林腹地,烦恼也无用,饿了便吃,困了便睡,该到何处便是何处吧!

第三日他吃腻鱼肉,便去林中搜索,以飞石打死一只野兔,这一餐一改口味,自是大畅心怀。

第四日他又到林中猎兽,却遇到一只黑熊,幸好所离甚远,他藏身于一片灌木中才万幸避过。当晚他宿在一块大青石上,中夜睡得正香,却被石下一个峡谷内一阵嘈杂之声惊醒,待悄然看时,却见那谷中一头巨猿,直有七八尺高,雄壮之极,全身雪白的长毛,将一群豺狼獐狍之类的野兽打得四散奔跑。然后,飞也似的攀上一面峭崖,转眼不见踪影。他又是一阵惊讶,前日之赤鸟,今夜之白猿,这大山之中真不知有多少奇兽怪禽,令人心生敬畏。

此后他又行了两日,那溪水仍盘旋于山谷之间,只是水势渐渐大了起来,他心下一喜,知道水势增大,或是已近下游之征兆。只是溪水已齐腰而深,溪中渐无突出的大石,他已不能全在溪上或溪边行走,有时难走之处,甚至要离开溪水绕行数里,好在每次均能绕回溪边。

这日午后他打到一只二三十斤重的狍子,在火上烤了,吃得甚是惬意。吃到腹中发涨之时,尚余两只十余斤的狍腿,他高兴之极,知道今晚、明日均可不为饭餐发愁辛苦了。

吃得既饱,力气便长,后半晌他加快脚程,又向前猛赶了十几里。日欲将暮时,他转过一座不甚高的小山,忽然眼前一亮,他顿时怔在当地,面前一大片浩淼的水面,茫茫然看不到对岸,原来这溪水注入此湖,终点便尽于此地。

他呆立了半晌,心底失望到了极致。本以为这溪水会将自己带出深山,却不想未出深山,又至此无法渡过的大湖之前。

此时,夕阳西照,西天一片火红的云彩,映得半湖皆赤,水面上跳跃着闪闪金光,色彩变幻,绮丽诡异。

庄勉无心观景,沿着湖岸向左行去,欲寻一合适的宿处。

约走了三四里路,转了两个大弯,猛见离湖岸五六丈处有一孤零零的大树,树干粗大之极,四五人合臂亦难围之,高约四丈,树冠覆及方圆五丈之远。

待走近细看时,却见这大树竟已半枯,冠上枝叶稀疏,呈半黄之色。树根一部裸露于外,盘根错节,曲曲向四方伸展开去。那树干离地丈余处却有一半凹的树洞,似可容下一人。

眼见天色昏暗,庄勉疲累不堪,无心再走,便顺着树干慢慢爬上,仔细查看,见那树洞似是树干遭雷火劈中所成,里面干枯多时,也无何蛇巢蚁穴类的小洞,便翻身上去,恰恰容下一人,只是转身不便,颇有些拥挤。

好在这几日他吃惯了苦头,也不以为意,便将身靠入树洞内壁,将那狍腿取出,慢慢啃食。此时夜色渐深,湖上升起一片白色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水草的腥味,甚是湿润。

他一只狍腿尚未啃了一半,便已大饱,迷迷糊糊的酣睡过去。

这一觉睡的极香,直至天色微亮时才醒了过来,正惺忪间,忽觉一道亮光隐隐从所卧的树洞前划过,散落到地面之上。他微感惊奇,初时疑是自己花了双眼,待定睛再看,确有一道光束闪过,五彩滚动,像是从树冠处射来。

他身处此大山中数日,早知此地处处诡异,也就不怎么害怕,屏住呼吸,慢慢将头伸出洞外,向上望去。

这时夜色还未尽散,恍惚间见那树顶似有一物,附在一处树干上,椭圆状,约有手掌大小,似是菌菇之类,又不太像,其上色彩斑斓,光波流动。

庄勉心道:“这是何物,是宝物?还是邪物?”他想攀上细看,却又心下迟疑,若是邪物,自己冒然爬上,岂不正受其害。

他正踌躇不决之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扑棱棱鸟类挥翅的声音,转瞬便觉红影一闪,一物登上那树冠,高声鸣叫。庄勉心下一动,随即想起,正是那晚所遇的红色大鸟。待偷眼看去,见那赤鸟再鸣叫一声,以长喙叼起那发光之物,两爪抓树,身躯向后用力,一下将那光物自树干上取下。

赤鸟口中含物,含糊间仍咕咕发声,似是格外开心。

庄勉惊愕非常,不知这赤鸟与这光物到底是何关系,难道这物竟是赤鸟平日所食之物。正东思西想之际,却见那赤鸟身躯一歪,竟往树下掉去,看情形倒似是被谁拉下一般。

庄勉不知何故,半起身,转过头往树干后望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却见一条金黄色的大蟒,长约丈余,海碗般粗细,自树后以蛇尾缠住赤鸟,生生将其拉下。蛇身却缠在树干上,蛇头昂起,口中吐出尺余的红色长芯,惊怖之极。赤鸟被蛇尾卷住,悬在空中,两爪不得动弹,挣扎间只得以巨喙往蛇身上啄去,所含的光物便掉于树下。

赤鸟连啄数下,蛇身上被啄得鲜血淋漓,金蟒吃疼,蛇尾微微一松。赤鸟忽觉身上放松,两爪一伸,猛向蛇身抓去。

金蟒连遭重创,似是怒极,蛇身放开树干,蛇头倒卷过去,一口咬住赤鸟右翅,羽毛乱飞间,两个均掉于树下。庄勉只觉一阵腥臭,那蛇身便自身侧划过,他心中吃惊非小,心道:“熟睡之间,竟不知这金蟒是何时爬上树的。”

待俯身再看时,赤鸟与金蟒已扭作一团,在枯树下的盘根、乱石间翻翻滚滚,一时相持当场,均难占上风。

便在此时,却又听湖侧一声长叫,一团白影闪电般窜到树下,伸出一只巨大的毛爪,一把攫住适才掉于树下的光物。庄勉仔细看时,又是一惊,原来竟是那晚所见的白猿。

金蟒与赤鸟正大战之时,却见又有他方侵入,竟双双放开对方,一左一右齐向白猿欺来,隐隐还有合围之势。

庄勉此时才看得明白,原来几方所争的正是那发光之物。

白猿见金蟒、赤鸟同时攻来,以后腿蹬地,前爪俯低,呜呜一阵咆哮。嘶叫半晌,却见金蟒、赤鸟并无惧意,反而跃跃向前。白猿似是不愿恋战,忽的转身便奔。

金蟒早已缩成一团,蛇头高昂,蓄势待发,见白猿欲逃,蛇头突出,如电闪般射向白猿,蛇身一转,已将白猿周身缠住。

白猿转过身来,只得将那光物抛下,两爪紧紧扭着蛇头。金蟒拼命挣扎,却无奈白猿力气巨大,两臂便如钢筋铁骨,蛇头竟不得动。白猿一张巨口竟向蛇头咬去,那金蟒疼的吱吱乱叫。

赤鸟见白猿、金蟒混战在一处,猛的一跃丈余,凌空向白猿扑来。白猿正俯身向金蟒撕咬,如何躲得了这空中一攻,赤鸟长喙一闪,竟将白猿的左眼啄瞎。

那白猿震天价的一声暴嘶,两爪在蛇头用力一抓,已将蛇头抓裂。金蟒扭动了两下,蛇身软软的瘫在地上。白猿自蛇身中跳了出来,转了个圈子,将金蟒周身甩起,用力一抛,蛇尸重重的落在三丈之外。

白猿瞎了一目,鲜血横流,受伤甚重,不由得暴跳如雷,猛向赤鸟扑去。赤鸟却甚是灵活,左挪右闪,连避开白猿几下重击。

白猿暴吼不止,却也无可奈何,稍有迟缓,却见赤鸟抓起那光物,展翅往湖上飞去。

庄勉暗道:“这鸟真是聪明,一旦飞至湖面之上,即便白猿游入水中,无着力之点,亦攻它不得,何况到时它早已飞高,不想一扁毛畜生竟颇通谋略。”

眼见赤鸟身躯凌空而起,低低的掠过湖边,便欲一飞冲天。忽自湖中跃起一物,迎头张口便吐,一股黑雾呼呼有声,尽数喷在那赤鸟头上、胸前。

赤鸟双翅一闪,扑通一声,竟自空中翻滚坠下,将将落在湖边碎石之上,两腿蹬地,连蹬两下,头一歪,便即死去。

此时水花翻动,一物自水中爬出,头如斗大,身长丈余,阔口巨齿,长舌如血,一柄长尾,浑身黑鳞,竟是一头巨大的蜥蜴。

那乌蜥长舌一卷,便将那光物自赤鸟爪中夺去,吞入口中。

白猿大怒,猛的跃向乌蜥巨口前,双爪突伸,各将乌蜥上下颚扭住,用力一扳,乌蜥口中正在吞物,不及攻敌,两颚竟被白猿高下两端大大扯开。

白猿既占先机,更是毫不松爪,长臂用力,乌蜥口角破裂,疼痛非常,顾不得再吞那光物,口中猛喷,一股黑雾中夹杂着那光物呼的射出。

白猿迎面被黑雾喷中,巨躯颤抖,摇摇欲坠,忽悲鸣一声,两臂用力,在倒下之前将乌蜥两颚撕裂。

白猿、乌蜥各自在湖边挣扎了几下,从此便无了声息。

过了良久,庄勉自树上悄悄爬下,见白猿、金蟒、赤鸟、乌蜥四具尸首四处杂陈,显是已死去多时。他擦擦额上之汗,这一番四怪相斗,当真是惊心动魄,如若自己一不小心,竟露了行藏,四怪暴怒下,只怕任何一怪片刻间便将自己撕得粉碎。

此时天色已亮,他小心翼翼的行至白猿、乌蜥尸侧,见四怪所争之物圆圆如盖,盖下有柄,竟似是他平日食用过的灵芝。不过,昔日所见灵芝或紫或青,此物却五彩缤纷,夜间竟还有光泽流出。此时在天光之下,虽不复光彩照人,却也是晶莹剔透。触手摸去,却觉半边炽热如火,半边寒意袭人。

庄勉心下惊奇,双手持之,正欲细看,却听传来桨打水面之声,抬头看时,见一小舟自湖上飞似的划了过来。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