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往日暗光
他死了。
这个对她温和慷慨的男子,在她10岁这年的深秋离世。高大英俊的男子被拖延数月的胃癌折损而瘦脊的早已不成人样。这个家的人,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孩童和精血融合的女人早已在他日复一日的衰颓严重病情中感到厌倦,除了她。男子是她的舅舅,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剩下的与她血缘相连的人。
追寻得到之时即失去之日,这是父亲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出生诅咒。她是个孤儿。他对她说过:"你的父亲与母亲是我见过夫妻里面最相爱的一对。太相爱的人注定会双双化蝶。像梁祝里面一般。"彼时年少单纯的她为此喜欢观察蝴蝶,还悄悄饲养过蝴蝶,那些装在透明玻璃瓶子里,被放在新鲜树枝的小绿叶的蛹虫,仅仅养过一次,终归被他的妻,一个嗜辣爱吸烟的女人通通一股脑给扔出了家门。她双手叉腰凶神恶煞的说:“扫把星就是个扫把星,这么小就喜欢捣鼓这些玩意。”那时,身体强壮的他还是一家之主,她知道有他撑腰,还是会用极其仇恨的眼神怔怔瞪着女人,她那时年纪尚小,但因为女子常常背着他欺辱自己,她学会运用飞镖般恶毒的眼神回敬她的,摆出一副恶劣姿态让人知道自己是个不好惹的女孩,穷凶极恶是她的仅有的保护色。即使明知这微薄无力的抵抗是那般不堪一击。女子说:再瞪,信不信把你的眼珠子剜下来!说你是扫帚星你还不服是吧,你亲妈就是生你时难产而死的,你爸爸也是在赶往你出生的医院路上出车祸死的,看看你,你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你说你不是扫把星是什么!啊!"女人说完,横叉在腰部的双手更加气至颐始,仿佛自己的话语是被物理学家论证无疑的定理。彼时,她只是一个孤单无力的幼年孩童,舅舅不在家时,她是不会轻易忤逆女人的。即使是被刚刚上幼儿园的小妹妹胖脚相加的欺凌,也只是默不作声的忍受。她不想让舅舅夹于中间为难。
男子是与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还待在她身边的人。也是触手可及的人里她唯一可与其交付彼此感情和信任的人。他一直像父亲一般善待她。她爱着他,如父亲一般的爱戴着他。因幼时便知晓没有谁应理所当然对自己好,一切的爱与感情均是心怀恻隐之心者给予的恩慈,对别人给予的关怀总是谨小慎微的知足珍惜。舅舅未离世前,她自觉别人的好即使是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所以舅妈和被教唆的弟弟妹妹待自己不好亦是可竭力忍耐的,毕竟,一盘被命运操纵棋局,棋子本就不该有抱怨。这种从不敢视旁人爱与关怀为无条件给予的看法使她自身带有些卑微感,这卑微源自知晓这个世间有一个人带着对她的期许并肩而立共同应对人事变迁。这种不闹不忤逆的谨慎构建她幼童阶段隐蔽羞耻的精神层面。敢于旁若无人耍赖撒泼的孩子都是仗着至亲的宠爱。但对鸿而言,爱是恩慈,爱是恩情,爱是要珍惜的交付。
而厌恶就可以肆无忌惮,特别是,唯一仅有的爱也只是剩余下来的温热灰烬。他走了,连同带走她紧紧握在手里的丝丝缕缕的温暖。一个看清自我手指间仅留着空洞的孩子,她便再无任何畏惧,一个没有羁绊与牵挂的生命是坚硬而受苦的,在自己身边建起厚壁高墙,不让别人进出,也尽量让自己少出去,绝对不允许他人哪怕一丁点的侵犯。
已经一无所有,沙尘暴一般的命运已然让自己躲无可躲,再遭遇他人入侵,这世道也着实太不公平。鸿观望着失去最后信仰之光后无畏无惧的自己,心中却始终犹疑,不知道自己将被这个刻薄待己的女人带往何方。
舅舅离世后,不出所料,女人待她的态度更差了。因经常穿那几件衣服,袖口被磨损,像溃败的被蹂躏的花瓣。头发也总是被剪短,想一个十足的假小子。但她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一件破旧的衣服,一头不堪的短发,比起女子淡漠的支使和无来由的鄙夷嫌弃,实在不算什么,在长期的忍耐与妥协中,她的心脏变的刚强,近乎僵硬。
她慢慢了解到,对你心生厌烦的人,无需刻意靠近求融合,任你小心翼翼的顺从千方百计的讨好都是徒劳。
她一直忍耐女人的暴戾。无数次,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忍忍吧,鸿,忍忍,等上了初中,就可以住校了。虽然每次开口向女人要钱总是像一个路边的叫花子般带有乞求意味,但她知道必须放下一切与尊严有关的东西,软磨硬泡,死皮赖脸,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知道女人终究会妥协,一切的话语动作行径不过是一种装装样子的表象,一种让女人感觉自己是个给予者的荣光,真实是,她根本不畏惧女人,她有自己的底牌,在舅舅病情一天天严重的时间里,她心情着实伤心,无助无力看望着那个已然被界定时刻的到来,是知道的,如鸟般迁徙的命运很快将带走眼前这个如生身父亲般善待自己的男子。再者生活将她变成一个有远嘱性的孩子,舅舅一离去,在这个原本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的家庭里,她将位于何等处境?她必须完成学业,她的人生道路还很漫长,最关键的是,她无法自食其力。
舅舅还能说话的时候,她自愿在医院守着他。彼时的幼童,已经知晓,眼前的男子,自己最爱的人,将消失于这个世间,她想守着他直到他生命终结时,虽心中有忧虑,对漫无尽期的前路的忧患,她不说,只是捡些高兴的人事讲于他听。
说着笑着,天边黑了。玻璃窗外的洁白月光撒进房间来,笼罩在她小板凳前的一方角落里。她一直守在舅舅的病床前,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倚着病床床沿突自睡了过去。
黑暗中,她看到自己依旧是7岁小女孩的模样。蜷缩在不知何处的墙角,双手掩面,抽泣不止。
熟悉的英俊高大男子走过来,牵起她小小冰凉的手说:鸿,我们回家。舅舅那时是多么健壮的男子。
眼泪在次汹涌而出,仿佛一个受伤的小兽,固执的藏匿在不见人迹的小山洞里舔舐伤口,等待自愈,不曾期许的拥抱和安慰却恍惚间将它覆盖,突至的关怀让它冻结的心霎时解冻,因为温暖太美好,只得用热泪报以感动地回馈。
记忆与梦境纠缠交织,时间秩序紊乱,场合意境重叠。时光碎片,往来回旋。
凶神恶煞女人的脸,房间里孩子的喧哗与乱窜。空气里似乎永远弥漫着灰尘,蕴含不可回避的愤然与怨毒气息。一地碎裂的花瓶玻璃渣子。
她说舅妈,我错了。
女人双手叉腰,像极圆规。伸出手指狠狠搓小小女该的太阳穴。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女人骂骂咧咧的话语已经无法具体描绘。
她只记得那是女人唯一一次用很难听的类似妓女娼妇奸夫淫夫这些称谓骂她的父母,大体来说,她模糊知晓那是些不洁的象征,她反驳她,与女子发生了顶撞。女子第一次被她顶嘴,气急败坏,嘴唇发白,拿了鸡毛掸子要揍她,她用那些代表着肮脏的称呼反骂女子,没等女人追上,就摔门而去。
她听见自己飞速奔驰般下楼的噔噔脚步声回荡在整栋楼层间。脚底生风般,跑到熟悉的市中心的图书馆,一直坐在那里看书,直到书店管理员过来督促离开。
走出书店时,夜幕已然笼罩住整条街道的人潮与声浪。她漫无目的行走在夜晚的冷风中,渐渐感觉体力不支,胃里无可自控的泛滥起饥饿感。
还是只能拖着疲劳的躯体向前行进,行人越发稀稀落落的大街上,风在耳边呼呼声响,她任旧不知道可以去向何处。一行几乎毫无先兆的眼泪给脸颊以温暖的接触。她的脑袋发空的沉重,她甚至不知道那眼泪为何而来。只是用力拖着铅一般沉重的双腿漫无目的前进,饥寒交迫的窘境中,意识已经模糊不清。
恍惚泪光中,她感觉自己终究因为挪不动脚步而扶住墙角,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双手捂住脸颊,失声痛哭起来。
是的,老师说过,小孩子不能夜深还逗留在大街上,很有可能遭遇人贩子的欺哄与蛮力带走。只是这一刻,她感觉某种不发抗拒的不公平,无处逃遁,无能为力,可她什么都未做错,总之,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不公正感深深缠绕着心脏,缺氧,苍白,疼痛。她只是哭。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鸿。鸿。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泪眼朦胧中看到舅舅的脸,温和儒雅的脸。
他说:走,回家。语气依旧温和,掺杂中疼惜,像一声无力的叹息。
舅舅没有询问她离家出走的缘由,一路上,给她讲些有趣的事情,逗乐小孩的事。只有在他面前,她感觉轻松,知道自己在被人爱着,恢复小孩的天性,嬉笑玩闹,跳跃撒娇
梦境是幻觉,顷刻之间如沙般崩溃。
她在男子时断时续沙沙作响的口感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瘦的只有小小一团的舅舅,她知道他要吐出胃中脏物。急忙拿出手纸,轻轻放在他的嘴唇下,如此小心谨慎怕弄疼他的只有她。女人总是让他们的孩子去一旁玩耍,像厌恶病菌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呕吐脏物的样子,粗鲁的将手纸包住他的嘴巴,女人盼切他早死早超生的想法只差没直接印刻到脸上。
舅舅在离世前一天,依旧是她守于病床前。他那天精神头莫名很好,精力显得充沛。女人说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她就在一旁默默掉泪。
他对她说话,声音虚弱但能清晰分辨。
他说:鸿,我走以后,你就对舅妈多忍耐些,她脾气坏,不好惹。我在得知胃癌晚期的病情时,就找到律师立下了遗嘱,即使我撒手人寰了,你也无需担心无人照看。
他对她交代了很多话,仿佛要将此后再无法给予的照料与关心汇聚在这一时间里。是啊,以后再也无法如此深刻清晰的感知他的温度了,她只是哭,无能为力的绝望感深深缠绕于她的心间,仿佛要让她窒息。
舅舅的遗嘱,那是她的底牌。但其间掺杂他对她深深的爱与庇佑,她不愿轻易拿出来,特别是,为了这个毫无头脑的野蛮女子,亮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底牌。她可以忍,过了这个八月,一切都会好起来。中考前的几个月里,她时常如此对自己说。
女人不允许她晚上开灯夜读,说浪费电。即使明知中考任务繁忙,她依旧逼迫她照顾弟弟妹妹,支使她干家务。
她已然名列前茅。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标所在,全校第一名,在这个城市的重点初中里,可以减免学费和生活费,她甚至可以拿到一笔数目不少的奖学金。
她频频待在学校,书店。不再带有舅舅气息的住房,只是个暂将身歇的睡觉之地。尽量少跟女人见面以减少与她碰撞的机会,这个显而易见的12岁少女心意轻易被女人揭穿。
韬光养晦,保存实力,不争一时之短而争一世之长,她早已知晓。
与一个刁钻刻薄的女人相处,就好比穿着鞋子在河边走动,你不去扑水,水偏要来扑你。为了顺利进入初中,她还是明知不可行而行之的竭力顺着女人,即使早已预见女人掺杂鄙夷和不屑的不信任眼神。
她只是把女子视作被压榨的干涸枯萎灵魂,没有怜悯,也无柔软。女人是自己前行路上过河的石头,涵盖绊脚石的性质,她让她感觉煎熬,也在不知不觉中激起她不信天命的不安分激荡。
她要与天命斗,她要倔强,她要百毒不侵。12岁淡薄周六清晨,女人故意给她安排繁重家务,不允许她出门。她一言不发的拖地,刷厕所,擦拭桌椅,非常镇定,一切的暗涌起伏于心间。
我一定要考上全校第一名,一定要出人头地,站在最高处俯视这些伤害羞辱忤逆折磨我的人,等着,我一定会报仇雪恨。这些无声却坚定的想法,在心中激起惊涛骇浪,所向披靡仿佛不把世界上的山铲为平地誓不罢休!
女人不时发出苛责呵斥,嫌弃她拖地板时残余的水渍太多,刻薄让她用干帕子再次将整个房间擦一遍,她强压住一股一股欲喷涌而出的心头怒火,如鱼鲠样的东西一阵一阵壅塞于她的喉咙,不动声色,默默隐忍。这跳跃于萌芽状态的星星之火,如若不强忍着扼杀在思想爆发的源头,一旦失控,会掀起怎样的凶涛骇浪,她隐隐有直觉的预料。这个小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周末,无论如何也不可出乱子,关键时刻需要强有力的克制,克制能带来理性。
在任何一个欲不管不顾爆发的瞬间,她的脑海里都瞬间闪耀一副画面,女人挖了一个大坑,她面带狰狞冷笑:来呀,来呀,快跳进去啊。
可以忍,再难受也可以忍。她依旧卖力的匍匐在地板上来回穿梭,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脸上不流露任何心绪。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