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话

小蚕一直深信，童话是发生在冬天的。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会有一辆马车，金色的华丽的马车，从天上下来，把她接走。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倚在场院的草垛上看星星。

小蚕是我到外婆家过暑假时认识的，我们同年，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她从小没有父母，和外婆相依为命。没上过学，她认识许多字，有些是我教的。临开学的时候，我留给她一些衣服和书还有我家的地址，并对她说：小蚕，等马车来接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先来找我。

从外婆家到我家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那么远的路程，在两个孩子的心里，根本不算距离。

快乐或者不快乐的童年，模模糊糊地过去了，记忆里偶尔闪过怎么也数不清的星星伴着小蚕甜蜜的小脸。

就在我慢慢忘记她时命运忽然之间又把它带到我的面前。

电话是在清晨响起的，派出所让我去领一个叫秋蚕的女子。秋蚕就是小蚕，已经变得无法相认。我还是把它带回了家，一个能说出八岁时和我在场院里看星星的，陌生的女子。

小蚕留了下来。洗尽铅华的脸，仍有清澈透明的眼神。我相信她是出于无奈，一个漂泊在异乡只剩下身体的女子，似乎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小蚕说，真想念家乡场院里的草垛，想念黄土堆里千年不醒的外婆。小美，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再也不会有马车来接我了，一个肮脏的女子，你嫌弃我吗？说着掉下眼泪。

两个同年不同命运的女子，就这样生活在一起。关于她的过去，我什么又没问，我只想她能有个美好的将来。

我帮小蚕在社区找了份工作，每天接送上下学的小孩。小蚕做的很努力。有时她会带一个叫天天的男孩回家，天天的爸爸在外面跑业务，妈妈经常加夜班。天天很依赖小蚕，小孩都比较依赖能带给自己安全和温暖的人。

我听到小蚕给天天讲故事：从前有个小女孩家里很穷，但是她很善良，经常帮助别人，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天里，天上飞来有辆马车，金子做的华丽的马车，把她接到天堂，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天天说，小蚕姑姑，我长大了一定带你去天堂。

小蚕笑了，傻天天，人死了才会去天堂呢。

那个小女孩死了吗？天天问。

没有呀，因为她生活在童话里，童话里的人永远不会死。

慢慢地，小蚕脸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笑容。我感觉到，小蚕正走出过去的阴影，向美好的未来前进。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我和小蚕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说警方在河南平顶山一带的村子里，抓到两个人贩子解救出一名被拐卖的妇女。镜头推进，给了人贩子一个特写。我看清抱头走在前面的是天天的爸爸，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因为长得再像的两个人也不会在脸上同样的位置长一模一样的痦子。

小蚕，那个人是天天的爸爸。我跳起来，手指戳到屏幕中颓丧的脸。

我就说老天不会不长眼睛的，这些骗子流氓早晚会被抓到枪毙。小蚕狂笑着，异常失态。小美，你说那人是天天的爸爸？长痦子的那个。

哦。我点点头。还说在外面跑业务，原来是干这种无耻的勾当，只是天天怪可怜的。

片刻，平静下来的小蚕幽幽地说，我就是被他害的，幸亏我逃了出来，才辗转流落到这里，他把我一生都毁了。

小蚕没有说那段惨痛的经历，但我知道，愈合的伤口一旦被剥开，又要面临流血的疼痛了。

第二天，小区里沸沸扬扬传开了天天家的丑事。确实不光彩，天天的妈妈都没脸出门。小蚕像往常一样接送孩子。真是个隐忍的女子，我从心里暗暗佩服她。

晚上，天天和小蚕都没回来。孩子们说在学校里同学们都指责天天有个坏爸爸，一放学天天就跑了，小蚕阿姨去找他了。

我忽然有种恐惧，小蚕会不会？不敢再想，最快的反应就是报案，我不能眼看小蚕做出傻事，毁了自己和天天。

我们在护城河边发现了几乎冻僵的小蚕和天天。冰太薄，天天没走多远就掉下去了，随后赶到的小蚕跳进水里把他救了上来。

虚弱的小蚕一直把天天抱在怀里，用自己渐冷的体温温暖着他。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小蚕和天天躺在医院里，外面下起了大雪，是天天先发现的，他激动得雀跃不止。他说，小蚕阿姨，你的马车就要来接你了，金子做的华丽的马车，长天上下来。

在九六年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夜里，下蚕静静地睡着。

她曾说，小美，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