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秋

                                     胡治平

中考一结束，稻香村的木瓜就陷入了深深的愁苦之中，据中学里传来的消息说，他女儿小凤今年上县一中是绝对没问题的。可木瓜听说后，心中并不高兴，而是感到了一种戚戚然，茫茫然。

在木瓜的潜意识里，他有些希望成绩出来时，小凤考个名落孙山，那样，小凤再辍学，就不能责怪他了。他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小凤啊小凤，并不是我舍不得钱，而是你自己没那能耐。”相反，若小凤成绩考得好，他就必须责无旁贷地吃苦耐劳，辛苦培育，不能到时让孩子指着脊梁骨骂无能。

一幢仄歪、破旧的木式结构房屋，一双穿着破烂的儿女，一个做牛做马家里家外忙活不停的老婆，再加上四亩硗薄的田地，每年收获三千来斤稻谷，百来斤菜籽，再养一头猪卖了，这就是木瓜生活的全部，拢共加起来才两三千来元，就这点家庭经济收入，其苦状可想而知。木瓜愁啊，愁得在夫妻生活里他都快成一根冰棍了。嘿，人一穷，莫说左邻右舍，就连丈母娘也瞧不起。前些日子，丈母娘病了，老婆竭力怂恿他去探望。夫妻俩就买了两瓶罐头两斤糖去了。丈母娘家养了一条黄狗，每次木瓜一登门，黄狗就龇牙咧嘴地对他狂吠不止，怎么也赶不开，惹得旁人讪笑不止。木瓜心里就叹：“真是人一穷，连狗也瞧不起。”这次也不例外。木瓜真恨不得将这狗剥了皮，吃了肉。回来的路上，夫妻俩嘴上辩驳不止。木瓜骂丈母娘一双眼睛忒势利了，瞧不起穷人，同是登门客，另外两个女婿一去就煮鸡蛋，而他则茶都讨不到一杯喝。木瓜骂：“我说不来你偏要我来，我受了气你心里就顺了，还是古话说得好，‘穷在街头无人识，富在山中有远亲’。”结果俩人大吵了一顿，木瓜骂得老婆成了泪人儿。

中考成绩就出来了，小凤考了个全县第三名，稻香村发生了不小的震动，而可怜的木瓜却被这个消息弄得失了心神。咋办？咋办？总之，木瓜就像被抽了筋，扒了皮，蔫了！小凤的同学秀莲，也就是木瓜屋旁边糯米糍的女儿，才考三百来分，有钱的糯米糍夫妻俩，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好多，尤其是糯米糍的老婆，俨然一个鼓足气的轮胎被放了些气，失了不少弹性。木瓜是恶了这有钱人的，每逢木瓜的鸡去了糯米糍家门前，夫妻俩便双双举了笤帚，把鸡撵得“嘎嘎”魂飞疾走。

富人有个穷邻居，可以更好地体会做富人的快乐与尊严；穷人有个富邻居，就觉得穷人在这个世上活得毫无理由！

怎么办？不让小凤读，生性倔强的女儿会恨了他，给她读，地里刨不出金疙瘩。乡村现在很流行这么一句话：“啥叫幸福？幸福就是家里没病人，牢里没犯人，学校里没读书的人。”言下之意，就是这三种人花钱最多，而且花得没商量。木瓜和老婆一睡到床上就谈，谈来谈去，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更谈不出一沓子钞票来。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凤从上小学四年级起，就开始自己揣钱报名了。上中学后，木箱、被条都是自己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带来带去，极有自强自立精神。

日子一天天往前流淌，小凤到底上不上高中，木瓜总也拿不定主意。一天傍晚，木瓜干活回来，看见糯米糍老婆和村里一个女人站在墙根下谈说：“……木瓜那么穷，女儿倒有能耐，有能耐又有啥用，还不是没钱？我家秀莲虽没考上，但花些钱也就上去了，现在社会，没有钱就是脓包一个！……”也不知木瓜那天是神经苏醒了还是咋的，糯米糍老婆的话竟然深深地刺痛了他。多年了，他都习惯了这位妇人的卑俗，但那天，他愤怒了！晚饭桌上，木瓜就着腌萝卜喝下二两劣质白酒后，平添了一股豪气，对小凤说：“小凤，爸爸现在决定了，让你上高中，上大学，还有小军，只要他读得上去，也一样！”木瓜看见小凤的身子颤了一下。小凤说：“爸爸，你上哪弄钱去？”木瓜说：“外出打工，只要你给我争气——糯米糍啊糯米糍，不就是在村委会干点鸡巴事，家里开爿小店有俩钱吗？老子今儿个就不信这邪了！”言毕，脖子一仰，“吱溜——”一声喝下一杯白酒。

翌日，木瓜就屁颠屁颠地去了镇上，叫来屠夫将猪栏里的一头半大的猪买走了，然后将一沓油腻腻的钞票交给老婆说：“这钱你收着，再加上家里前不久砍毛竹卖的那些，这学期的学费差不多了，待稻子收割后，我就去广东。”

转眼小凤开学的日子就到了，木瓜要送小凤去县城，小凤说：“爸爸，省几个钱吧，不用你送的。”接过那沓皱巴巴的钞票时，小凤的泪水“扑嗒”落了下来。

热火朝天的秋收开始了，木瓜夫妻俩早出晚归，劳作下苦得像两匹牛马。收割罢稻谷又种油菜，种完油菜后，木瓜就定下了出门的日子。

寒露前一天，下起了凉凉的秋雨。第二天就是木瓜出门的日子。自打娘胎出来到长这么大，木瓜还未进过一次城，若不是为了儿女，他是决不会迈出这一步的。毕竟是分别，晚上，木瓜躺到床上后，听檐前滴落的雨声，心里透出几许缠绵，就和老婆“嘀嘀咕咕”说了不少话。说过后，又和老婆那个了。夫妻俩都很卖力。然后木瓜就死猪般睡去了。

清晨起来，雨还在下。一番秋雨一番凉，天气果然又增添了不少寒意。女人说：“木瓜，还是待天晴了再走吧。”木瓜说：“今天走，没啥拖拖拉拉的。”一手提了蛇皮袋，一手举了伞，就跨出了家门。女人就尾随了去相送。

雨不大不小，但寒意有些侵人。夫妻俩就站在雨中，于村边贫血般的马路上候车。木瓜又说了不少话，翻来覆去的就是要老婆嘱咐儿女努力读书。还要说时，车子就来了。木瓜上了车。车子慢慢开动了。木瓜就于车窗里伸出头又探出一只手来摇啊摇：“回家吧，回家吧。”木瓜就是在这时看见老婆的脸上已是淌满了泪水。

一阵秋风裹携着零星的秋雨吹进车窗，身穿单衣的木瓜紧了紧身子，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