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六月的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与朦胧的月光一起,为涝洼村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幕。
割麦、打场、扬场、将新收的麦粒装进蛇皮袋、将麦秸在麦场中垛成一团——与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桂云这一天过得忙碌而又充实。
她的身上沾满了麦芒、麦糠、麦秸、灰尘,还有粘乎乎的汗珠。尽管劳累已极,但此时的她迫切地需要使自己清爽一下。
所以,刚听过晚饭,她就抓起毛巾、香皂,沿着村中那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向河边走去。一路走,一路挨家挨户地敲门,约上了春兰、桂香、菊香、英子、梅子等人,这些都是她平常最要好的伙伴。
伙伴们聚到一起,便马上忘记了疲惫,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地向着石门湾的方向赶去。
通天河从涝洼村的南面流过,七拐八拐,在村边形成了一个个的小水湾,石门湾就是其中一个。这里水面开阔,下游有两面山崖隔河而立,将水湾整个儿地遮掩起来,酷似一座石门,因此,村民们都形象地将这里称为石门湾。石门湾水流平缓,水深适宜,是夏日洗澡、冲凉、游泳、戏水的胜地。
白天,这里是男人的天下。他们不管不顾,将自己剥得赤条条的,采用五花八门的姿势跳入水中,粗犷有力的臂膀将小小的水湾搅得波涛汹涌,浪花飞溅,水面上不断回荡着他们高亢有力的叫喊声。
这时候,女人是不敢轻易到水湾边来的,如果有谁不小心误闯禁区,便会立即成为男人们疯狂取笑的对象。他们兴奋得满脸通红,在水里蹿上蹿下,响亮地拍打着自己光光的屁股,嘴里嗷嗷叫着,活像一群红了眼的饿狼,正围着一只误入狼阵的羔羊,蓄势发起最后的攻击。女人们便会羞得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赶紧夹着或大或小的屁股蛋儿,飞也似地逃了开去,一边逃,一边在嘴里恨恨地骂着:“流氓!”不过,骂归骂,谁也不会真的将他们当做 “流氓”,等拐过山脚,望不到那些光光的身子以后,她们的心也就渐渐地平息下来,想想刚才的情形,她们有时也会忍不住羞涩地笑上一笑,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
晚上,这里就是女人的天堂。
与男人们相比,女人洗澡时少了几分豪放,却多了几丝柔美。她们三五成群,悄悄来到河边,褪去衣衫,轻轻滑入水中,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或是静静地躺在水面上,随波浮沉,还不时撩起清凉的河水,洗去身上的灰尘和汗水。她们所有的动作都那样地轻柔,生怕会打破了通天河的宁静,偶尔说几句悄悄话,或是吃吃地笑几声吧,也都是压低了嗓音,生怕顽皮的风儿会将她们的笑声偷偷送到什么人的耳朵里。
照例,这时的石门湾,男人们也是不能随意踏足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这一禁令,从不敢越过雷池一步,毕竟,谁也不想一不小心被扣上一顶“流氓”的帽子。不过,偶尔从山脚下经过,他们有时也会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每当水面上传来女人轻柔的笑声,他们也会禁不住心神摇荡,露出会心的微笑。
不一会儿,桂云几个人便来到了水湾边,迅速地除去衣衫,轻轻地滑入到水中。
麦收季节,河水还颇有点凉意,皮肤刚一接触,那凉意便如闪电一般,霎时传遍全身,使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冻得牙关得得直响。好在身体一会儿便适应了河水的温度,寒意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清爽。通天河水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她们细嫩的肌肤,让她们感到浑身放松,忘记了劳累和苦痛。
于是大家便伸展开双手,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像一条条的鱼儿,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她们所激起的一朵朵浪花, 在淡淡的月光下泛着微微的白光。这片淡灰色的天地,因为这些少女的存在,而增添了许多的活力。
桂云找了一个水浅的地方,站在一块平坦的石梁上,撩起清凉的河水,洗去了满身的灰尘、麦糠和汗渍,然后倒下身子,仰躺在水面上,随着河水的流动,缓缓地起伏着、漂流着。
夜是那么沉静。河水轻流,拍打着河中的岩石,哗哗哗、哗哗哗……河边草丛中的小昆虫们正借着河水的伴奏,卖弄般地唱着它们引以为傲的小夜曲。抬头看看天吧,天那么蓝,那么净,像一面蓝宝石的镜子,桂云仿佛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样的夜晚,最好什么也不去想,让身体没有一丝的负担,自由自在地在水面上浮沉,就像一片落叶,自由地从空中飘落,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头顶上那么多星星,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远或近,随着河水的流淌,这些星星也在动,在桂云的头顶转来转去。有些星星耐不住寂寞,对着桂云,或快或慢,或沉稳或顽皮,不住地眨着眼睛。
桂云的心儿一动,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身体里生发开来,整个人忽然间就变得无精打采,一动也不想动。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被河水带走了一些什么,可是带走了什么呢?她却无法说得清楚。
“哗!”一丝水花溅到脸上,将桂云从疑惑中唤醒了过来。旁边传来菊香的笑声:“云姐,想啥呢,有心事啊?”
“没,没有,我想歇一会,今天太累了。”
是啊,应该没有什么心事,可为什么心儿会如此地惆怅?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空洞越来越大,大得令她感到恐惧,迫切地需要能有什么东西来填补一下,可是,它到底又需要些什么呢?
菊香见桂云无精打采,便不再理她,展开柔美的身段滑向别处,又找其他人耍闹去了。
桂云不再去想,她闭上眼睛,慵懒地躺在水面上,任凭河水将自己摇来摇去,就像躺在母亲的摇篮之中。
突然,“啪”的一声,一团凉凉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她的胸脯上,将她猛地惊醒了过来。她赶忙用手一摸,软软的,滑滑的,好像是一把湿湿的泥土。
正不知怎么回事,旁边不知是谁也挨了这么一下,吓得哎呀一声,惊叫起来。姑娘们惊惧不已,慌乱地四下张望。水湾四周黑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对面的山崖上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这笑声转瞬即逝,但是在这安静的夜晚,却令人听得真真切切。大家抬头望向山崖,隐约发现有一个黑影,正匆匆地向一块大石后面躲去。
一瞬间,大家好像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显然一定是个男人——正在偷看她们洗澡。
姑娘们感到了强烈的羞臊和愤怒。
菊香首先骂了起来:“是哪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大伙儿便跟着菊香,七嘴八舌地大骂起来,一句句最恶毒的话语从美丽少女们的口中涌出,在这个美丽的夜晚随风飘荡,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桂云从刚才的惆怅之中平复了过来,震惊和恼怒令她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豪气。她将大家聚拢到一起,低声说道:“姐妹们,咱可不能让他们白白地占了便宜,我看不如抓他个现行,教训他一顿,咋样?”
接着便附在大家的耳边,说出了她的计划。
这个冒险的计划让大家感到无比的兴奋,一致叫好。
接着便分头行动。春兰、桂香、梅子等人继续在水里嬉闹,不停地扑腾、说笑,吸引着岸上人的注意。桂云、菊香、英子等人则悄悄地爬上岸去,穿好衣服,隐蔽地来到山崖边的小道旁,悄悄地向山上走去。
快到崖顶时,大家伏下身子,躲在一棵松树的后面,仔细地观察着敌情。就在山崖的顶端,一个黑影正伏在一块大石的后面,偷偷地向着崖下的水湾张望,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得意的笑声。
桂云打了一个手势,姐妹三人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黑影的身后。黑影显然是被水湾里女人的身影和笑声吸引住了,专注地望着下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险。
三个人出其不意,猛然扑上去,七手八脚将黑影扑倒在地,然后拳打脚踢,打了个不亦乐乎,一边嘴里大声骂道:“不要脸,让你耍流氓!让你耍流氓……”
黑影被这突然的袭击打懵了,双手抱头,不住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这嘁声反让桂云吃了一惊。她赶忙拦住了正打得兴起的英子和菊香,将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桂云看清楚了:这个偷看她们洗澡的“流氓”,竟然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潘富!
潘富今年二十多岁,父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个病恹恹的老母,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生计艰难。由于他是傻子,经常做一些令人异想不到的傻事,所以村里人对他既轻视,又害怕,没有人将他当人看,只有桂云的父亲老杠头时不时地帮他们母子一把。而潘富对老杠头也感情颇深,有空就跑到桂云家,看着老杠头忙这忙那,咿咿呀呀地和他说话。傻子讲的话含混不清,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但老杠头却好像能明白他的意思,一边干活,一边和他说话,经常聊得傻子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受父亲的影响,桂云也对傻子产生了恻隐之心,不时帮着父亲照看他、哄着他。
她没有想到,这个不通人性的傻子,竟然会跑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山崖上,偷看女人洗澡!
桂云又惊又气,忙将傻子扶起,拍打了一下他身上的泥土,嗔声说道:“潘富,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潘富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哝着:“洗澡澡、洗澡澡……”
桂云有点哭笑不得,低头柔声说道:“大人洗澡,小孩子是不能偷看的,天黑了,快点回家去吧,啊?”
边说,边推着他向山崖下走去。
潘富一边走,一边呜呜地哭着,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洗澡澡、洗澡澡……”
桂云便哄着他:“对,洗澡,你回去也洗个澡,早点睡觉。”
潘富一边哭着,一边一瘸一拐,缓缓地向村里走去。
看着他走远,英子禁不住“呸”了一口,骂道:“我当是谁呢,却原来是个狗屁不通的傻子,真晦气。”
几个人都沉默了。她们精心策划和实施的冒险行动,抓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这让她们感到无比扫兴,刚开始的兴奋和激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像是一群寻找财宝的探险家,等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却发现所谓的财宝不过只是一堆平庸低劣的小石子儿……
一丝云彩将月牙儿遮盖了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白白的薄纱……
第二天一早,桂云匆匆吃过早饭,便带上镰刀、麻绳,推起独轮车,向麦地里赶去。
她头戴一顶白色的遮阳帽,圆圆的,有一圈宽宽的帽沿。为了防止麦芒刺破肌肤,她特意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袖上衣,将手臂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她身材高挑,体型微胖,皮肤白皙,配上这一身白色的衣帽,使整个人看上去秀气而又干练,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街上来来往往很多人。大家见了面,互相点一下头,或是简单地打个招呼,便都匆匆地向麦田赶去,农忙时节,庄稼不等人,容不得人们有更多的客套。
桂云一边和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匆匆地向地里赶去。
走到村中那座小石桥的时候,桂云突然发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从对面缓缓走来。
说他熟悉,是因为这人是本村的根福,也是她的小学同学,并且他俩还曾经做过同桌。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打打闹闹,有时候闹红了脸,桂云老是靠在根福的胸前,用她那扎着羊角辫儿的小脑袋顶着他,耍赖般地喊着:“给你打、给你打!”这时候,根福便无助地靠在墙边,任由她的脑袋在怀里挤着、拱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说他陌生,是因为小学毕业后,桂云便下学务农,而根福则考上了离此二十几里外的一所重点初中,如今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平时吃住都在学校,几个星期才回一次家,桂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他了。
根福的出现,让桂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根福显然也注意到了桂云,也不由得低下头去,步子散乱得失去了节奏,像是忘了该怎么走路。
两人一东一西,几乎同时踏上了那座石桥。他们的心跳得厉害,脸上像是在发烧,眼睛低得几乎要与地面垂直。
近了、更近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对方,但是谁也不说话,眼看这一次碰面又要变成一次擦肩而过的偶遇。
是桂云首先鼓起了勇气。她稳了稳心神,就在两人都走到石桥中间的时候,停住小车,笑着对根福说道:“回来了,根福?”
根福停下脚步,依旧低着头,轻声说道:“嗯,你……这是要去割麦子吗?”声音小得仿佛连他自己都难以听见。
桂云依然笑着,说:“是啊,趁着天气好,赶紧去收一点。你这是回家带饭吗?”
根福说:“不是,俺娘捎信让我赶回来,不知道什么事。”
说着,他总算鼓足勇气,抬头看了桂云一眼。
这一眼,他终于看清了桂云的模样:白色的遮阳帽,帽沿下的几缕刘海散乱地贴在额头上;胖嘟嘟的瓜子脸,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和几粒细密的汗珠;皮肤白得仿佛透明,透明的白色里带着一丝绯红。
根福看得呆了。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那个耸着小脑袋,在自己胸前耍赖撒沷的小女生了,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她的美丽像是对他施了定身法,使他呆呆地立在那儿,双眼直直地盯着她,脚下不能移动分毫。
桂云被他盯得满脸通红,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根福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低下头去,费力地迈动不听使唤的腿脚,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好像在躲避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桂云回头望了望他那瘦小的背影,微微地笑了一下,推起小车,继续向村外赶去。
根福的出现,让桂云的心纷乱不已,昨天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在她的身体里泛滥,将她的整个身心都淹没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来到地边,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麻利地开镰收割,而是呆呆地坐在水渠边的石块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但她并没有消沉多久。麦田里那结实饱满的麦穗儿正随着风儿轻轻摇摆,似乎在向她招手:“来吧,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快快来收割我们吧!”
桂云的脸上重又露出了美丽的微笑,她站起身来,将下巴下的帽带儿重新系了一下,拿起镰刀,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轻轻搓了一下,便弯下腰去,开镰割起了麦子。
十七岁的桂云,干农活已是一把老手,动作是那么轻盈和优雅。她用左手轻轻拢住一把麦秸,丰满结实的麦穗儿挤在一起,沉甸甸的,让她的手里感到无比充实,然后右手挥起镰刀,贴着地皮轻轻一拉,随着一声动听的嚓嚓声,一大把麦秸便齐根而断,地里只剩下一片整齐的麦茬。她将手里的麦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左手便又迅速地拢住了另一把麦秸。
嚓、嚓、嚓……镰刀上下飞舞,像一件神秘的乐器,在桂云灵巧的手中,弹奏着动听的音乐。
随着这动人的旋律,一垄一垄饱满的麦穗儿,欢天喜地地争相跃入桂云的手中、胸前,争相在带着潮气的麦田里挤作了一堆、又一堆……
从桂云身边跑开后,根福没敢再回头。
近些日子,他特别渴望见到桂云,每次从学校回家,都渴望见到她,如果不能如愿,他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缺了一点什么,做什么都无精打采。
但每次真的碰到她,他却又感到慌乱异常,无所适从,那种胆怯和羞涩的感觉,令他感到特别窘迫,只能匆匆地从她身边逃开。
他有时会特别恼恨自己,恼恨自己的软弱和胆怯。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看她一眼,大大方方地对她笑上一笑,说上几句话呢?那对自己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幸福和满足啊。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根福的父亲王佑安是乡办农具厂的承包人,乡里乃至村里数一数二的万元户,他的家自然也是涝洼村数一数二的“豪宅”。这座宅院位于村北面一座小小的高台上,站在这儿,涝洼村所有的景致会尽收眼底。院子很大,四周有高高的砖墙,东南角有一座高高的门楼,气势雄伟,宽大的门楣上用红色的瓷砖贴出了“吉星高照”四个大字。院子东西两边各有一座厢房,东厢房是厨房,西厢房是储物间,北面便是正房,一排五间,前面是一个大大的阳台,一色的铝合金玻璃门窗,将房间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阳台上铺着白色的地板砖,里边放着沙发、茶几、饭桌等家俱,冬日里,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形同暖房,主人常常在这儿吃饭、喝茶、待客,这个大大的阳台实际上起到了客厅的作用。
根福的母亲李秀云正拿着一面大蒲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根福进来,赶忙站起身来,笑着招呼道:“回来了,根福?”
根福答应了一声,放下书包,端起茶几上的半碗剩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李秀云赶紧另拿了一只碗,提起暖瓶给他倒水,一边嘴里埋怨道:“看你,拿起来就喝,也不看看是啥时候的水,真不知道要好。”
一碗水下肚,根福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但桂云健美的身姿依然不时在他的眼前浮现。
他放下水碗,望着李秀云,问道:“什么事啊,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
李秀云看着他笑,说:“没什么,当娘的想你了,不行吗?”眼中闪烁着一种狡黠的光芒。
“神经病!”根福不再理她,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婶子,在家吗?”
李秀云赶紧跑出屋去,将客人迎了进来。
根福一看,是村里有名的神婆闫秀英。
这闫秀英可不简单。据说有一年,她突然从村里消失了好几天,据说是拜师学艺去了,回来之后,她的身上便“有了神”,谁家有个红白公事,头疼脑热的,她便跑过去,给人家烧烧香、烧烧纸,念叨几句,以神的名义做一点指示,据说还颇为灵验。时间不久,她便成了涝洼村的第一“神婆”。
闫秀英看到根福,笑着说道:“哟,根福回来了?孩子长得就是快,一晃都这么高了。”
根福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子,冷冷地“嗯”了一声。说实话,他实在看不惯闫秀英这种人的作派,她们整天除了烧香拜佛,骗人钱财,搞些迷信活动,几乎什么正事也不干,特别令他不齿。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反而赢得了那么多人的尊敬,又着实令他感到不解。
李秀云嗔怪道:“这孩子,一点礼致也没有。”一边招呼闫秀英:“嫂子快坐。”
闫秀英说:“不坐了,咱开始吧,一会我还得到东头李家去,他家的孙子过满月,让我去给他烧一烧。”
李秀云答应一声,便和闫秀英一块忙活了越来。她们在院子正中摆下了一张方桌桌,在上面摆上了五个茶碗、五个酒杯、五双筷子,桌子周围的五个小板凳都一色儿地用红布罩了起来。然后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祭品一一地摆到了桌上。最先上来的是一只整鸡。这是一只硕大的公鸡,大红的鸡冠高高挺立,两条健壮的鸡腿被从后面弯了过来,鸡爪向前,趴在一个大盘子里,远远看去,就像是正虔诚地跪在那里,对着神仙膜拜;两个鸡翅也被弯了过来,从脖颈下的刀口穿过,然后从两个嘴角伸了出来,就像戏文里某个官员笔挺的帽翅,非常壮观。
除了鸡,还有一条两斤多重的鲤鱼,几页煎得焦黄的豆腐,一碟白肉片子炒芹菜,还有一块十公分见方的肉方子,另外还有几样时兴的青菜,将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
收拾停当,闫秀英便点着一枝佛香,先上下晃了几晃,又对着四面八方摇了几摇,然后站在桌角边,面向北方,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李秀云恭敬地站在她的身后,一声也不敢言语。念叨了好一会儿,闫秀英才睁开眼睛,将那柱香小心地插到香炉里,然后跪下身去,对着香炉连磕了三个响头。
根福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母亲的迷信和愚昧令他感到既可悲又可笑。她和涝洼村的所有女人一样,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神灵身上。她们坚信神灵的存在,也坚信自己的虔诚一定能够打动神灵,获得他们的庇佑,却从来不去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什么神灵,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饥饿、苦难、战争和罪恶?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有什么神灵,那么这神灵一定也如闫秀英等人一样,虚伪、贪婪,是些彻头彻尾的骗子。
当香炉中的香快要燃尽的时候,李秀云与闫秀英便蹲在供桌旁前面,开始焚烧黄色的火纸。其实,如按业内的术语来说,这不应叫烧纸,而应叫“发钱”,将火纸作为纸钱发给所有的神灵们。她们烧得异常虔诚,好像这些纸钱在凡间烧成灰烬之后,真的能够变成货币在阴间流通,供神鬼们享用。
一边烧纸,闫秀英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
“天爷爷,地奶奶,今天给你们烧纸,是为了孩子的事儿,孩子叫根福,过几天就要考学了,你们要多多保佑着他,保佑他能出人头地,考上大学。”
她接过李秀云递过来的火纸,继续说道:“大慈大悲的观音奶奶,这是给你的,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一定要把孩子保佑好,让他顺顺当当地考上学,孩子好了,您老人家脸上也有光啊。”
李秀云一边给闫秀英递着火纸,一边接口重复道:“对,孩子好了,您脸上也有光。”
根福万万没想到,今天的仪式竟然是为他而举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中考前如此关键的时刻,母亲大老远地将他召回,为的就是参加这样一场拜神的闹剧。
恼怒,令他有一种将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到院中的冲动。
只听闫秀英继续说道:“还有学仙老爷、校仙老爷,也给你们一份,孩子在你们那儿上学,就托付给你们了,你们可要把他照看好,让那些邪魔歪道离得他远远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仨病俩灾的,我可不依你们……”
她不停地念叨着,从四海龙王,到关公老爷,从灶王爷,到泰山奶奶,几乎给所有能想到的神灵都送上一刀纸,孝敬了一遍。
李秀云拿着一根小木棍,一边给闫秀英递着火纸,一边不住地挑拔着火堆中的纸钱,以使它们燃烧得更加充分、彻底。
最后,闫秀英将柳条筐里剩下的纸钱一古脑儿地倒到火堆里,说道:“剩下的大小神仙,各路老爷,我不再一一地给你们烧纸了,都交给分均老爷,让他老人家分给大伙儿了,你们受了钱粮,可要多上点心,把孩子照顾好,等孩子考上大学,根福他娘还要好好地感谢你们,逢年过节,一定大把大把地给你们发钱粮。”
李秀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说:“只要俺孩子能考上大学,我一定多给你们发钱粮,好酒好菜地供奉你们。”
纸钱发送完毕,香炉中的那柱香也正好燃烧殆尽,只剩下了一堆白白的香灰,整个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气和纸烟的味道。
闫秀英和李秀云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分别磕了十个响头。然后李秀云走进屋内,笑着对根福说:“根福,走,出去磕个头去。”
根福将手中的茶碗使劲往桌上一敦,没好气地说道:“要磕你们自己磕,我不磕!”
李秀云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被神灵们听到似的,半哄半嗔地说:“俺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嘛!好孩子,听话,出去磕一个,别让老天爷生气。”
说着,便走过来抓着根福的胳膊,想把他拽出去。
根福心里的火气一下子便窜到了脑门,他猛地一下将李秀云的手甩开,怒声吼道:“上一边去!整天神神叨叨的,烦人不?!”接着便赌着气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用力将房门关上。
李秀云被根福的发作弄得手足无措,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出来对着闫秀英尴尬地笑了笑,抱谦地说道:“瞧瞧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闫秀英笑着说道:“不碍事,毕竟是个孩子嘛,我想老天爷不会怪罪的。”
李秀云赶紧在供桌前跪下,双手合什,诚惶诚恐地祷告道:“天爷爷,孩子小,不懂事,您可千万不要怪罪他,他欠您的头,我替他磕了。”
说完,便又趴到地上,砰砰砰,用力磕了十个响头。
仪式至此全部结束。
二人站起身来,李秀云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到了闫秀英的手里,说:“嫂子,你受累了,这是一点辛苦钱,可千万不要嫌少。”
闫秀英笑着说:“咱姊妹们谁跟谁呀,还用得着这么客气?”这样说着,却任由李秀云将钞票装入了自己的衣袋……
根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说不出的烦燥。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的燃香味和纸烟味,令他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他的心中充满着一种莫名的悲哀,为愚昧,为女人。
想到女人,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影——是桂云!她穿一身白色的衣服,戴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推着小车,正翩翩地向他走来。
烦恼渐渐消逝,另一种情愫迅速占据了心田,暖暖的,甜甜的,令他有一种迷醉的感觉。
同时,又有一丝惆怅。桂云就在眼前,像一个仙子,衣袂飘飘,神采飞扬,似乎触手可及,但她却又那样遥远,像一团雾气飘浮在空中,他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一丝气息,就会将这团雾气冲散,梦一般破碎。
这咫尺天涯的感觉,给他增添了新的烦恼。
就在这甜蜜与烦恼交织的情感之中,根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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