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跪在正午的阳光下
士俊病了,他的父亲也病了,父子俩都住了医院,住在同一个病房里,雅惠守在他们身旁,陪伴着他俩。
士俊的父亲是气病的,因为士俊分厂推荐的三个考学人选,有二个上了大学,就士俊没走成。没走成不说,人给换下来就够难受了,现在,还得到工厂做检查,挨批斗,这样下来,他的肚量再大,也受不了啦。士俊是吓病的,现在,他得写检查,承认自己是张铁生信中所说的“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是洹滨市“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中的反面典型。现在,他哪里还敢再想上大学之事,只要别人不来找麻烦,他就谢天谢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他就是不想上大学,也脱不了身了,他已经被卷入新的政治风暴之中,成为牺牲品。
士俊住院后,车间里的领导和工人,纷纷来医院看望士俊,他们不敢说张铁生的坏话,但对分厂推荐吴小莉上大学的事,还是意见很大。回去后,车间领导将群众的意见反映到了分厂,分厂领导怕闹事,揭力捂盖子。那时,魏新民还没有被录取上大学,他觉得士俊没走成,应该轮到他。他见分厂坚持让吴小莉上大学,便又闹了起来。这一次不同了,他也学了张铁生,把机修分厂群众的意见写成大字报,贴在了总厂办公大楼的正门旁,闹得全厂工人,全市百姓都知道了此事。事情越闹越大,为了不让事件扩大,在社会上造成坏影响,市“革委会”要求洹滨钢铁厂领导,认真处理此事。此事,士俊的父亲也反对不得,他明白,社会又要“翻烧饼”了,他们老干部又要遭殃了。魏新民的大字报,是决心和吴小莉争夺高考指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吴厂长是马书记重用之人,工作上离不开他,只好将事情拿到总厂解决。总厂和分厂领导,看到士俊成了反潮流的反面典型,就不再担心士俊的父亲找事了。总厂研究的结果,是从别的分厂挤出一个指标给魏新民,让吴小莉和魏新民都能上大学,息事宁人,完事大吉。为了让工人心服口服,不再闹事,便让机修分厂党委,组织群众学习张铁生的大字报和张铁生的反潮流精神,对士俊进行“教育”。现在,士俊就是病再重,也不敢呆在医院,不参加批判大会。
批判大会是在分厂大礼堂举行的,分厂工人全部参加。即然问题提到了阶段斗争、路线斗争的高度,批判大会便只能搞得场面庄重、气氛严肃。分厂领导坐在台上观阵,工人一个个板着脸,坐在台下,沉默不语。工人感到奇怪,过去,士俊是分厂树立的先进典型、劳动模范,怎么考了个学,就变成了坏人,要挨批斗,以后,谁还敢考大学?……批斗会上,各个车间都有代表发言,他们将报纸上的文章乱念一通,然后再联系实际,往士俊身上扯。士俊是个白面书生,哪经过这样的阵势,他害怕极了,紧张极了,到他做检查时,他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书呆子,光知道读书,没有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说自己满脑子都是想上大学,是个大学迷……雅惠担心他的病情,陪着他参加批判大会,她坐在台下,边听边流泪。士俊越说声音越小,哭声越来越大,终于,检查没做完,便哭得晕了过去。大会开不成了,工人一哄而散,法不治众,领导也没办法。雅惠将士俊慢慢扶起,等他清醒过来,搀着他,慢慢走出了批斗会场。
这是八月的中旬,已进入了金秋。天空湛蓝湛蓝,白云朵朵,秋日的、正午的阳光,在礼堂外的广场上荡漾。广场四周栽满高高的白杨树,茂密的树枝伸向苍空,树叶绿油油的,阳光下,闪着白亮的光。广场中间是个喷水池,中间是假山,水中浮着片片水草,水草间有各色鱼儿游来游去。广场四周是一个个花坛,花坛里松柏苍翠,各种花儿竟相怒放。这儿是工人休息、娱乐的地方。周围的景色好美啊,只是士俊和雅惠,无心欣赏这一切。
在雅惠的劝导下,士俊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对雅惠说:
“雅惠,我知道我是个书呆子,工人平时也是这样叫我;我也知道我拼命想让大学,我是个大学迷。雅惠,你说,这些年我是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人吗?……你说,我想读书,想上大学,就真的有罪吗?群众为什么要开大会批斗我呢?……”
雅惠望着他那可怜的样子,心酸地说:
“算了,士俊,咱们以后不考大学了。现在的大学,不是为咱们这些人办的。士俊,回去吧,回去咱俩就结婚,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就什么也不想了。”
士俊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变得激动起来。他说:
“雅惠,你知道吗,文化革命开始时,我爸爸就是这样挨批斗的,而且,越往后,批斗得越厉害。现在,‘反潮流’运动才开始,我便成了‘反潮流’的对象,我会不会也象我父亲那样?……”
士俊越想越怕,他的脸色变得煞白,身子抖动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父亲被批斗时的情景:他父亲跪在批斗会场的高台上,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上悬挂着写有历史反革命、三反分子、右派、走资派等罪名的大牌子,两手朝后被人架成“坐飞机”的样式……他越想越怕,想着想着,腿一软,不由地跪在了地上。雅惠吓得脸也变了颜色,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她一边往上搀扶士俊,一边拼命地喊:
“士俊,怎么了,别吓我!士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尾声
快乐园地的朋友,现在,你们知道77年我参加高考时,为什么会那样激动了吧。77年那次高考,和上次一样,也是邓小平复出后搞的。那次高考,所有的关卡都没有了,全国千千万万的知识青年,就是有了老婆、孩子,也照样能参加考试,能上大学……朋友,经历过寒冬的人才知道春天的美好,心灵中满是伤痕的人,才会珍惜得来不易的幸福。那时,回首往事,我热泪滚滚,不由得又跪在了正午的阳光下,但这一次,我仰望苍空,是为我们可爱的祖国,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祈祷的:感谢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将我们从文化革命十年浩劫中解放出来;感谢党中央,让我们这一代知识青年,去找回我们失去的青春,到大学去学习,去开辟祖国新的未来……
朋友,那次高考,我仍然是洹滨市的第一名,我仍然是高考状元,我仍然是被清华大学录取的。朋友,你们知道吗,那时,我父亲已平反昭雪,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我也喜得爱子,双喜临门。上大学走之前,我跟我的爱人高高兴兴,又去了唐子巷派出所。在派出所里,院子里的那棵海棠花的枝条上,仍是花蕾绽放,串串花朵红艳艳一片;接待我们的仍然是那位个子高高,白白净净,身上穿着警服的女户藉员,她一看见我,就笑着说:
“你叫士俊吧,我还记得你。怎么,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让雅惠帮你来改户口了?”
朋友,当时,我的脸红了,很不好意思。雅惠笑了,笑得很灿烂。她骄傲、自豪地说:
“阿姨,这一次他不用改户口了,他已经考上了大学,是清华大学,全国最有名的大学。阿姨,我们这次来,是为我们的儿子报户口的,我不能让他把我们儿子的年龄再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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