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经过去,我在被窝里流着泪读完了三语版《小王子》。
这么美、这么忧伤的故事,真是一百遍也看不够。
一朵玫瑰盛开在小王子的星球上,给了他一个不一样的五彩世界。后来,小王子离开了他的星球,并深深地思念着他的那朵花。但其实无论他有没有离开,花朵都会消失。离开,远远地思念,会多一些希望。留下,眼看着她的离去,会多一些悲伤。
我悲伤地睡去。梦里,我听见小王子对他的玫瑰说:“你是我的奇迹。”
——引子
一
他真是个怪人。
我这样想着,又把他从头到脚快速地扫了一遍。
在朦胧的月光中,我看到他有着一头张狂的短发,在晚风中舞蹈着。在他脖颈上长长的蓝围巾下,隐隐可以看到他戴着一串用曲别针连起来的项链,一环扣着一环,亮晶晶的,围着他的脖子绕了好几圈。他穿着一件蓝色西装,缀着闪闪发光的薄片,好看极了,只是没有系上纽扣,露出西装下的白色花边毛衣。银色的腰带上,有一杆细长光滑的明黄色铅笔,被一根流溢着五彩光芒的线条系在最左边的钻孔里。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欢快地跳跃飞舞,很久都停不下来。身下是及膝的蓝色灯笼裤,脚踏碎钻长靴。
他说,他是一个魔法师。我的魔法师。
我觉得,他更像是一只大甲虫,一只全身亮闪闪的大甲虫。
他说,他一直住在我的心里,陪伴着我。直到最近才被什么东西激发了出来。他站在我房间里窗前的小阳台边,温暖地笑着。在月色下,微微飞扬的白色窗帘几近透明。我从床上爬下,嗅着他的手,想嗅出一些谎话的味道。但没有,我闻到的是一种叶脉、海风、阳光、白云、雏菊、水滴等混杂的奇怪的香味。嗅着嗅着,我想,这股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又笑了。他的声音和我的记忆同时发出相同的声音:“这是天空的味道。”
他又说:“要不要我变个魔术给你看?”我摇摇头,鸽子闷在帽子里是很难受的。
可我又立马注意到,他并没有戴礼帽。他只是笑着举起了食指。
月光忽然变得强烈了许多。我一惊,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透过小小的阳台,探向天空深处。
只见夜幕上镶着的那轮圆月微微地颤动了一下,隐隐浮动着大块大块的裂纹。月亮上笼罩着的一层薄薄的月光碎了,一块一块地从月亮上脱落下来,悬浮在夜空中。于是月亮的色彩忽然变得淡了。而那些破碎的月光,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似的,在晚风中极其轻微地一跃,像流星一样疾速地朝我的阳台冲了过来。而阳台上的两扇木框玻璃门“吱呀”一声敞得更开,似乎在向他们热情地伸出双臂。一片片月光“嗖”地一声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条明黄的光带。他们像砖片一样整齐有序,“啪嗒啪嗒”自动地排附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使我的房间顿时一片光明。
我顿时变得既兴奋又迷茫,快步走到阳台边,将窗帘扯紧攥在手上,呼吸急促地看着亮堂堂的房间,眼里闪着光。
他得意地望着我,眼神明显在说:怎么样?
月光壁在我的房间里持续了约三分钟。随着魔法师的一声口哨,它们像翻牌似的相互重叠、交错,形成一个明亮的城堡图案。
“这是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地方。”魔法师说着,拉起我的手,“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我点头,脚下立马感觉到了一股升腾感。身体轻飘飘的,却有股力量在往上涌。耳边传来疾速的风声,我紧紧地抓住魔法师的手,生怕坠落下去。真奇怪,我和天花板那么近的距离,却仿佛被拉扯地越来越远。周围出现了茫茫的夜空,只有星星点点的萤火点缀在城堡四周。那座城堡依然发着光,却变得真实起来,并且遥不可及。它与夜色融合在一起,只有边缘镶嵌着的白色的细密的星星告诉我它还在那里。
然而,在下一秒,我们冲进了城堡前的大花园里,黑色的城门近在咫尺,我们离它越来越近,眼看要撞了上去,它却仍然死死地关闭着。我惊叫一声,这时,手上传来前方魔法师温暖的力度。他用温和的声音说:“要有爱。”
我的心里,忽然清池微澜般地泛起点点涟漪。温暖,在胸口一圈一圈地荡漾。我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它变得朦胧而透明,只有胸口的部分异常明亮地放着光。
魔法师又说:“要有光。”
顿时,胸口的光像灯塔似地传播出去,城堡内好似产生了共鸣,立马变得灯火辉煌。每一扇窗都亮着灯,就像每一扇窗前都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欢迎着我们。城门徐徐打开,我们从那两人宽的缝隙中飞进去,慢慢降落。魔法师放开了我的手。
“这是你住的地方?”我打量着四周,只见面前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是数以千计的房间,有大有小,有美有陋。
“这不仅是我的住处,这还是你的心。”他看着我疑惑的样子,笑了,“我说过,我是从你心里诞生的,我代表着你的一切渴望。”
“比如?”
“比如,我身上的颜色,说明你喜欢蓝天和大海,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
“可我不喜欢蓝色。”我挑眉。
“我知道,你最喜欢黄色。”他又笑了,“从我的服装上,可以看出你向往的职业。喏,你看,曲别针、铅笔,这说明你可能想做个会计。”
“会计!”我大叫,“我才不要做会计呢,严肃死板,上班挤地铁,午饭吃便当,还要讨好上司,和同事拉关系,鬼才喜欢!”
“早就猜到啦。”魔法师无所谓地摆摆手,“明明穿着西服却不系扣子,甚至还穿灯笼裤。这样的人要是能当会计就怪了。嗯,你想在工作和生活中游刃有余,向往强大却又渴望自由,而且职业和铅笔有关……”
“别猜啦!”我脸红了,“快走快走。”
我迈了几大步,伸手去拉一扇门的把手。奇怪的是,门死死地关闭着,怎么也拉不开。“
“这是一扇心门。”他笑嘻嘻地走过来,“如果你真心想让它打开,不用你碰,它也会开的。可是时间未到,他想开也没办法开。”
“这又是什么怪逻辑。”我皱眉。
“这座城堡里一共有一千六百七十一个房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会一一打开。当然,这也决定于你的生活经历。比如这一扇门——”他伸出食指指着前面一扇镶嵌着猫眼石和玛瑙的门,说,“这是爱情之门,当你爱上第一个男孩时,这扇门就会开启。”
我白了他一眼,随意地问:“那么当所有的门都开启时,我会怎么样?”
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会死。”
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抱在胸前的手臂慢慢放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
“这很正常啊,”他很无辜地看着我,“一个人总有死的时候。而且在这一千六百七十一扇人生之门中,才开启了一扇门。不要紧的,你的门已经算很多了,我的门,只有三扇呢。”
他的神情很漠然,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瞪大双眼,不解地看着他。
“哎呀哎呀,”他有些不耐烦,“我说了呀,这座城堡是你内心的倒影。内心是抽象的东西,而我用魔法将它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展示给你看。这些门是你一生中必须去打开和经历的。而我,只会陪你一起打开前三扇门。懂了么?”他一连串地说着,脸都快和我贴到了一起。
我恍恍惚惚:“那么前三扇门都打开后,你会怎么样?”
“我?”他一愣,站直了身体,挠了挠脑袋,“怎么说呢,我只是你心中的借宿人,住满三个房间,我就会消失。因为三个房间过后,你就长大了,就不需要我了。那些你曾经渴望的东西,都会变得淡了。长大后,你就由渴望转化为去实行,去努力拥有。”
“哦。”我一知半解,于是便自觉地化未知为已知,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想去第一个房间看一看。”
“好,”魔法师笑了笑,“第一个房间在走廊尽头。走吧。”
我们牵着手一路向前,他的手掌大而温暖,像个成熟的父辈。我不敢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失去他了。
第一扇门像是被小孩子画满了涂鸦,上面乱七八糟的,却又十分温馨可爱。魔法师在一旁说明:“这是纯真之门。”我用手触碰门把,却被轻轻地弹了回来。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这说明他确认了你的身份,可你却没有用心开。”他在一旁思索,“你应该说出你的名字。”我半信半疑,一边重新将手伸向门把,一边说:“我叫阿岚。”
又被弹开。
我气呼呼地看着魔法师:“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他也是气呼呼的,“你应该说出你心中的名字,而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文字标记。一个人如果不愿敞开真实的自己,那么他是打不开他的心的!”
“那我们进来时,我也没有喊什么心中的名字啊,不也是进来了?”我反驳道。
“那不一样,那时是我带着你进来的,因为你喊了我的名字。而现在你必须自己打开门,因为这座城堡里的前三扇门是我们共有的,只有你的心里装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没有喊你的名字,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睁圆了眼。
“你知道的,你是在心里喊的。”他和我大眼瞪小眼。
同时,我在心里思索。我心中的名字?难不成是——
我转过身,附在门边犹豫着小声地说:“佐蔓茶。”
魔法师在一旁用愉快的声调说:“我听到啦。佐蔓茶,作漫插,作家漫画家插画家,我终于明白,曲别针和铅笔是干什么用的了。”
我红着脸朝他做了个鬼脸。
门开了。我们走进去,只见这个大房间里六面墙壁都是用镜子做的。四周紧贴着墙整齐地排放着许多架子,上面划了很多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摆放着一只形状不一的玻璃瓶,用清水养着一株小巧的兰草。我靠近一面架子,只见一只圆滚滚的玻璃瓶里,如玉般洁白晶莹的根须在水中轻舞着,兰草已经开出的白色的小花,和碧绿如翡翠的叶片相呼相映,可爱极了。放眼望去,房间里、镜中兰草层层相叠,面面相重,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边的世界,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虚幻。
“这些是梦兰。”魔法师走过来说,“每一株梦兰就代表着一个你曾经做过的梦。在这个时间段里,你不必分清真假是非,只需认识它们的美,观察出同一类事物的不同之处。”
“那什么时候第二扇门会开启?”我抬头问他。
“当你开始记不清梦境、不在乎梦境,并且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候。这些梦兰就全会枯萎,你将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必须这样吗?”
“当然。”
二
接下来的时光里,我和魔法师一起生活着。他总是像一封信一样,在我意料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出现在一只明黄色的收信箱里。可以这样说,他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会将月光揉和进面团,烹饪出真正的“月饼”。他还会用自己的头发编成结实逼真的小篮子,用来收集草尖上凝聚着星光的露珠。他能将一颗小石子雕刻成一只惟妙惟肖的猫咪,能够带我穿越任何一道围墙,无论有多高。
我们一起看童话,一起做标本、种花草。一起研究歌词,一起哈哈傻笑。
我们一起在城堡的后花园里仰望着看星星。
那里的星星总是特别繁密。银白色的钻石一般,镶嵌在深沉的夜幕中,闪耀着无人能拒的魅力光芒。不时有一两只月鸟从我们眼前飞过,美丽的羽尾带来一阵阵醉人的清风,轻扫着我们的面庞。
我趴在魔法师的背上,看着满天闪耀的星星,禁不住问道:“人们为什么会注意到星星?”
他轻笑:“因为总有一些人喜欢仰头看天。”
“错错错!”我不满地嚷道,“因为星星的光芒太过耀眼,所以人们才会去仰视他们。”
“光明是由黑暗衬托出来的。”他微笑着说,“如果你想做一颗星,周围必须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你的光芒越盛,黑暗就越浓。做一颗星星是很孤独的。”
“我承受得住。”
“那你有足够的能力吗?”
“我会足够地努力。”
魔法师不语,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唉。”我突然叹了口气,“我搞不懂,你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你的渴望,”魔法师说,“一个同伴,一位启迪着,一个路人。或是在你的生命中,少数几个朝你微笑的人之一。”
“阿岚。”他继续说,“我考你一个问题——在下坡时顺风行走、和在上坡时逆风行走,想保持原本的速度,哪一种情况更加艰难?”
“应该是上坡更难吧,书上总是说,逆风是最痛苦的。”
魔法师微微一笑,无语。
十七号,魔法师带我去了一处旷野。与城堡无关。我们坐在一个小山丘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整片大地。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我不解。
他笑着说:“我来带你见识一下你们大地上的星星。”
大地上的星星?我兴趣大增,忙问:“那我什么时候能看见?”
“红日西沉,月兔东升。”
“啊?”我看了看还挂在空中的烈阳,“那还要等多久哇!”
他勾起嘴角:“我们把一切都交给了时间,还在乎这几小时么?”
我努了努嘴,乖乖坐在地上。
“阿岚,”魔法师把头转向我,“你应该庆幸你还有美好的生命,你应该珍惜一切。特别是——顺从你的心。”他指向我的影子,“一个没有心的人是不会有影子的,因为他们变得空虚了。有些人早已失去了影子,只剩下地上那个黑糊糊的——躯体的影子。”
他举起手,在空中写出了一个闪光的“心”字。它慢慢地悬浮起来,很快地,又在阳光中消融了。
“有心的人,能够回归大地。可没有心的人,又能去哪儿呢?”他淡淡地叹了口气,“阿岚,千万不要放弃梦想。如果放弃,那么你只能成为一粒浮尘。哪怕再小的一丝希望,也绝不能放手。”
我看了他一眼:“那你有影子吗?”
“当然,我源于你的内心。只要你心中实实在在的东西,就都是我的影子。”
我们半响无语。我看向天空,天空已血红一片。“日落了。”
“有时候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他在一旁附和。
我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说,第三扇门什么时候会开?”
他咂咂嘴:“我说过了,当你长大的时候。”
“那我什么时候会长大?”
他叼着一棵醡浆草,含含糊糊而又不情愿地说:“这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我怒极反笑,“你别说谎,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说过,只要是关于我的事情,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吗?”
“好吧好吧,我输”他终于投降了,“当你有一天,会把埋在你心里的那个属于我的名字还给我时,你就不需要我了。我就会消失。”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知道。”他还是那么孩子气地固执。
“好吧,就算我知道。那你说,我该怎么还你?”我颇无奈地问。
“喊啊,大声地喊出来。”他说。
我还想说话,却被魔法师的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示意我看着面前的旷野。
夜色渐渐浓稠,天空中涌动着一股股宁静的黑暗。皎洁的月光从朵朵乌云中探出来,洒在大地上。一轮满月当空,被一朵薄薄的乌云遮去了下半部分,像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黑色面纱。
出乎我的意料,那旷野中被黑暗遮蔽的碧绿的野草突然发出光来,那是一种朦胧的、柔和的幽蓝色光芒。旷野中,这种光芒一望无际,甚至还蔓延到了这个小山丘上。
魔法师指着不远处一束发光的蓝色草叶说:“这种草叫做银月草。在平时,它们和普通的野草一个模样。但是每到满月的最后一天,它们就会吸收月光,被月光渲染成幽蓝色,并且变回自己原来的样子。”
我细细地打量了它一番。的确,它变得不一样了。要是说它平时像一个自卑笨拙的孩子,那么现在却变得像一位少女般优雅,舒展着自己线条优美的纤长的叶片。叶尖打着卷儿,勾成一个美妙的弧度。
遮掩月光的乌云慢慢隐去了,月光倾泻而下,旷野顿时成了一片蓝泽的海洋。在那深邃的海洋深处,仿佛透着点点光亮。是萤火虫?不是的,那些银月草轻轻地打开自己的身体,那些光斑便立马浮在半空中,组成了一幅浩大的画卷。那些银月草吐露出来的光亮,就像灯笼草的果实,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它们释放着淡淡的鹅黄色月光,开始旋转、舞蹈,像是在开一个盛大的舞会。但不一会儿,它们在草地上方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升腾,像一个倒立着的龙卷风。它们跳着环舞,毫不费力地攀爬着这座由它们自己的身体组成的山峰,向着天空,一颗颗消失不见了。
乌云全都消散了。
满月消失不见,清澈的夜空中,浮现出繁密地惊人的星群,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漂亮诱人。我不禁看得痴了。
“你现在知道,城市的星星为什么比乡村的少了吧?”魔法师躺倒在山丘上,伸展着四肢,“永远不要去看轻渺小的事物,也永远不要拿你的第一感觉对待别人。不要去践踏野草,因为这样做,天上可能会为此丢失一颗星。”
我和他并排仰躺在一起,眼睛仍然死盯着璀璨的繁星,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大自然的生命力真是无穷无尽。”
“的确,”他说,“但就算是大自然,也有一天会消失。”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一些抽象的东西,因为他们早已融入了大气中。但经过时间的过滤,他们也会在叹息中凋零。但只有一样会永久地发光——那就是‘爱’了。她是孤独的宇宙的一部分。然而,当拥有过她的人消亡后,就很少会有人能够感受到她了。永恒,是孤独。我想,没有人能够承受时间的重量。”
“如果有一天,一切事物都成为永恒……”
“那么,那并不是真实的永恒,而是——定格。”
我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天空。我突然想,总有一天,地球会死亡,人类将不复存在,连宇宙也会爆炸消失。那么,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价值?我们的文明、我们的智慧,到底有什么用处?那浩瀚宇宙都承受不住的,我们能承受住吗?
我感觉,我已经将手伸向了第二扇门的门把手上。我赶紧摇了摇脑袋,这种消极自卑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阿岚。”魔法师突然叫我。
“嗯?”我转头看他。
“明天,”他停顿了一下,“我要离开,去旅行。”
“旅行?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抬头望着澄澈的星空,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探向更高的深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的那个关于风向和坡度的问题吗?”他微微一笑,“等你弄明白了真正的答案,我就会回来。”
三
魔法师走了。我继续着我的生活。
但永远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孤独。
四
再见魔法师,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那段时间,我一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因为没有人能够走进我的心。
我变得沉默了。因为我突然发现现实是如此沉重,正朝我头顶直压下来。
我不得不面对它。
偶尔,我回去我的心里看看。有一次,我突然看见,花园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棵树。一棵很奇怪的树。
这棵树有些像水杉,只不过树干和枝桠都是亮银色的,枝条像长长的水母触角,充满了韧性,笔直地向上生长。放眼望去,它就像是一束在黑暗中燃烧着的亮丽的银色火苗。它也会开花,每个月第十七号,那些美丽剔透的枝条上会开出点点金红色的花苞,只有豆米般大。那些花苞中,仿佛都隐藏着涌动的熔浆,灼烧着人们的眼睛。她们的颜色极浓郁。然而,当她们绽开花瓣时,色彩便仿佛被冲淡了似的,变成迷人的金黄色,并且从花蕊深处慢慢渗透出淡淡的馨香,使得她既妖娆又淡雅,既痴狂又温柔。这是春天的味道,只有春天有着这样的生机。更惊人的是,那只有米粒般大的花苞,绽开后竟有一个孩子的拳头那么大,真不敢想象她惊人的爆发力。
我伫立在树下,觉得“火树银花”这个词一定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哦不,是“银树火花”。
这些花儿不会枯萎,永远都保持着原本的美丽,包括她们坠下枝头的那一瞬间。一个月内,花朵会全部落光。这个月内,花有多少朵,天际坠落的流星就有多少颗。下个月的十七号,银树上依旧缀满花苞。
在这棵树中,我仿佛看到了什么。
终于,我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抉择的时刻。在这时候,稍有不慎,便会被淘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自己变了很多。
不再喜欢看童话,因为考试不会考。
不再喜欢做标本、种花草,因为大人们说浪费时间。
不再喜欢在写作业时哼歌儿,因为作业做错会被告家长。
不再喜欢有那么多的笑容,因为在这个所有人的心弦都紧绷着的时刻,笑容是刺耳虚伪的。
我开始随波逐流,和身边的人一样熬夜学习。早上再起早跑步,为的是应付体育考试。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五六小时,还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这是中国学生大众化现象。
我开始喜欢喝浓得要命的茶,让苦涩慢慢烧灼着我的喉咙、我的睡眠,麻醉着我的心。
有时候,我会在昏暗的灯光下抬起头,凝视着深沉的夜,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四周万籁俱寂,某些学生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他们,与“三”有关。我不想再埋头死学,但不可以。我也没时间再想。
有时候,我会在学校组织的毕业班晚自习中突然把脸埋进臂弯,让突如其来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四周很安静,那些“沙沙”的写字声却像一只只蚕,吞噬着我的内心。我不想再心痛,但不可以。我也没有时间再哭。
上学前,要用冰水敷一敷眼睛,用来消肿。
放学后,要默背着英语单词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我的视力急剧下降,不过我宁愿把这归咎于我从前喜欢打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的缘故。现在,在我的视线内两米以外的事物全都是模糊的。
我感觉,我的心也在渐渐变得这样模糊。但幸好,我的心里还有我的城堡、我的魔法师、我的名字、我的那一千六百七十一扇门……他们让我再怎么模糊也不至于失去自我。
然而那一天,当我打开家门时,我过去藏在床底下的书籍、照片、颜料、手电筒等都被怒气冲冲地砸碎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发出撕心裂肺的破碎声。
那天晚上,我发现,我进不了我的心了。
我哭了一夜,第二天仍旧黑着眼眶上学。
可是从那一天起,我变得不一样了。我失去了我的世界。
日落月升,星图变幻。不知道星星坠落诞生交替了多少轮,也不知道银树上的花朵重开了多少回。
人们反复进行着无味的生活。我在等待着。
在下坡时顺风行走、和在上坡时逆风行走,想保持原本的速度,哪一种情况更加艰难?
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物理的角度来说,由于人的重心向下,在上坡和下坡之间,下坡时身体较难控制。再加上下坡时风力将人向下推,自然下坡时更难保持原本的速度。而上坡时人的上半身向前倾,重心变低,身体较为稳定。虽然有风的阻力,但比下坡时要好受多了。
从生活的角度来讲,想要往上爬,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阻力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当一个人走下坡路时,却有人在推波助澜,这是万万不可的。
我也想保持本色,无奈……
我抱膝坐在地上,对着地板发呆。
头顶上方,响起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阿岚。”
我头也没抬:“你回来了。”
“当然。”他笑着蹲下,和我平视,“当一个人颓废的时候,必须要有另一个人去安慰。”
这么长时间没见,他看上去很疲惫,风尘仆仆的,连腰带上的那支活泼跳跃的铅笔也变得沉默暗淡,失去了原有的光彩。那支笔上,本应该承载着我那三个字的梦想的。
魔法师把视线转向我那大得像花盆似的茶杯,大半杯茶叶温顺地浮沉着,把茶水渲染成浓郁美丽的墨茶色。他拿起杯子,仰头就喝。只听“哗啦”一声,杯子里连茶带水都扑到他的脸上,给他覆了一层假面。
他低头,看着我笑:“太苦了,怪不得你最近总是失眠。”
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杯子被他清理一空放回桌上,重新出现了一杯淡茶。他又变出三粒冰糖放进去,那些冰糖一触到温水,立马就出现了裂纹,却并没有破碎。它像一边多面镜一样,从内部各个角度反射着光。
我站起身,深深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我的面孔。大串串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我的心就像这地板上散乱的画稿一样破碎,紊乱。我死命地咬住下唇,却压抑不住心中澎湃的伤感。
我没有真实的自己了。
我不能再进入我的心了。
我必须放弃我所有的热爱。
我必须尽可能地去放弃一切……
耳边,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一个淡淡的声音:“你的心并没有拒绝你的来访,”魔法师轻轻地抱住我,“它只是暂时关闭城门,等到你恢复成原来的那个孩子。”
他向我伸出手:“第二扇门已经开启了,我们走吧。”
我们。
是啊,我还有同伴,还有我的魔法师。就算有一天他会消失,但只要现在他还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我就一定要快乐地生活。
我带着泪笑了,向他,伸出手去。
在魔法师的引领下,我重新踏入了这座美丽的城堡。那棵银树长得更加茂盛了。开出的花朵像火焰一样热烈。魔法师说,这棵树叫“银炬”,开出的花朵叫“孟溦”,意思是“春天的小雨”。在大地上,春雨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一滴春雨可以使一棵濒临死亡的幼苗重复生机。天空中的春雨——流星,生命力更是强上许多倍。一颗流星产生的能量是巨大的,它可以在千里之外激发一座火山、卷起一场狂暴、甚至复活一颗小星球。而一颗流星所具有的能量,恰好与孟溦的每一片花瓣相同。
魔法师站在树下,轻轻一跃。这时来了一阵清风,他便踏着这股清澈的风轻盈地跃上枝头,采下两朵孟溦,递上一朵给我。我将她捧在手心里,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温暖。
魔法师轻轻扯下一片花瓣儿,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再小心地吞下去。看到我的眼神后,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要是你不想把五脏六腑都烧毁掉的话,最好不要去舔她一下。”
第二扇门:虚空。
如果说,在第一扇纯真之门中,我感受到的是惊奇与快乐。那么在这里,我感受到的,是坠入黑暗的绝望。
第二扇门是用一层薄薄的黑色水晶做成的,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然而,当我推开门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引力。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惊叫一声,便立马两脚踏空,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四周,是茫茫的宇宙,连黑暗都是死寂的。我看到了很多星球,有衰弱的、强盛的、死亡的、腐朽的……不管怎么样,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孤独,就连恒星也是按孤独的轨迹运动着。这里会让人产生许多怪诞恐怖的念头,简直让人发疯。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只想快点停止坠落。不过在这里,我却能呼吸到真正的空气。也好,至少我不会爆炸,让这里布满了我的碎片。
魔法师呢?
我看不到他的影子。他也掉下来了吗?他在哪里?
我别过头去,向下看去,那深邃的、无边的天体顿时把我惊得浑身剧烈一颤,魂儿都给吓没了。
天哪,黑洞!
我赶紧挣扎着想控制身体运动的方向,然而徒劳。我惊恐地回过头,突然发现,身边有一颗星,摇摇欲坠。
看来是要出现流星了,可千万别砸到我啊!本来就够倒霉了,还要火上加油吗?我默念着,把手中的孟溦攥得更紧。
星星脱离了束缚,疾速地下落而去。突然,我眼前一亮。只见流星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流溢着五彩光芒的丝线。那种线条,在魔法师身上出现过,他用它系着腰带上的铅笔。没想到,那原来是流星的尾巴。
那颗星早就不知道落到那颗星球上去了。我抓住剩下来的那截尾巴,准备把它的另一头系到某个星座上去。
突然,手中的那朵温暖突然变得十分灼热。我惊得松开了手。那朵孟溦便自己轻盈地向上空飞去,飘到流星尾巴的另一头,不动了。
她在无限地鼓胀着,像个气球一样在快速地变得蓬大。在我面前,她再次展现了她惊人的爆发力。只见她的色彩随着身体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淡,后来几近透明,隐隐能看见几缕金色。但她的光芒却越来越盛,仿佛是想将整个宇宙都照亮。我不敢想象,那米粒般的花苞能绽开拳头大小的花朵,而现在,竟然像个热气球一样庞大。她仿佛是宇宙这片死水中开出的一朵白莲,神圣剔透,带有无限的能量。
头顶的那片黑暗,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透出一线光明,孟溦毫不犹豫地朝那里升上去。流星的尾巴和花托融在了一起,我紧紧地抓住另一头,摆脱了黑洞的吸引,随着这丝希望一起飞向光明。
从坠落,到升腾,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我回过神,转过头。发现魔法师还站在身边,温暖地笑着。
五
“孟溦,是追求光明的一种植物。看不到光明,便自己制造光明。而所谓虚空,指的便是成长阶段内对于未来的迷惘、疑惑和恐惧,是一个人具体的世界观未成熟之前的思想碰撞而成的世界。它其实就是一个人消极心理的表现。一个人若是走不出虚空,便无法拥有未来。孟溦出现在第二扇门开启之前,就是为了让你知道:看不见光明,自己便是光明。内心的黑洞是最可怕的,你只有拼命抓住每一丝希望,才不至于沦陷下去。”
我和魔法师并排躺在花园里的草地上,重温着璀璨群星的魅力光芒。伫立在星空之中的城堡,永远是那么地宁静、安详。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只有不远处,那散发着光芒的银炬上,绽放着一朵朵火焰般的孟溦。月鸟们找到了栖息的场所,便不时停靠在那柔韧的银色枝桠上,舞动着翅膀,洒下点点星屑。
不知何时,银炬根部的土壤处,长出了一丛丛洁白的蝴蝶草。它的花朵开在草尖上,像是一只只小巧的蝴蝶,泛着柔和的淡黄色荧光。它们轮流地飞到各株草尖上,每当有人靠近,他们便立马全部飞起来,围绕着银炬的主干慢悠悠地飞舞。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魔法师微笑着说,“梦想是最珍贵的,而梦想的落失是最遗憾也是最容易忘却的事。正如你所知,保持自我很难,因为人不可能一成不变,我们年少的热血终有一天会被时光冲淡。但是有一种东西会让我们真正属于自己——那就是思想。人类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人类的思想比其他动物要广阔深邃地多。每个人不同时期的思想都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才造就了不一样的人生。所以我们要学会利用思想去把握时间,让思想和时间迈着同样的步伐。只有这样,一个人才不会老。要时刻相信自己的未来,坚持自己的梦想。因为一个没有追求的人生是空白而无味的,没有追求的人无论拥有什么,都是无用的。但也不要一味地索取,稍微停息一下。有些东西在黑暗中反而看得更明亮。”
我看着茫茫夜空,只见无边的黑暗中,耀眼的繁星仿佛在微笑着,聆听我们的谈话。
我想,我已经能猜出来第三扇门的名字了。
在这片浩瀚的世界中,一切的消亡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不朽。但是,为了这一瞬的永恒,我也要好好成长,努力地寻找自己的价值。那些我所渴望的,都隐藏在我的心里。当我迷惘时,我或许察觉不到它们,但是我不用担心。总有一天,阳光会拨开迷雾,探进我的内心深处,将所有的、哪怕是一毫一末的最最微小的存在,探照得清清楚楚。
我们每个人都是微小的,但并不渺小。只要有梦,就拥有了一切。
在这个颤抖的夜里,我明白了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再惧怕成长。
我的魔法师,那个像一片大海一样恬静温暖的魔法师,送给了我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那些破碎的月光、清澈的星空、高耸的城堡,那一排排美丽的梦兰、高傲的月鸟、幽蓝色的银月草,还有银炬、孟溦、蝴蝶花,和那一千六百七十一扇门。他们,还有他,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奇迹。
我想,有一天,我还是会把这个名字还给他的。我的人生还有很长,但我相信,他陪伴我的,绝对不是仅有那三个房间。我会和他一起静悄悄地成长。直到有一天,我的高度足以让我去攀登那星空。我会去做最亮的那颗星,和我的魔法师一样,成为世界上所有孩子心中,共同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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