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总看见你忙碌的身影,我静静地望着你,记住了你阳光下红润的脸庞;当我不过十岁的年纪,被迫与你分离,我那一篇悄然放在你枕下的思念,在异乡的夜里攫取你无数的眼泪。这些,你一定都忘了,我却依然记得。风拂过你如今满头的华发,我依然记得,你曾经那么年轻过。
某一刻安静的时光里,读到民国才女林徽因的代表诗作《你是人间四月天》,只是那么一瞥,这个温暖的题目便吸引了我,让我想到了你。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自抑。我素来习惯用文字抒发内心的诸般感受,便想为你写下些什么。却忐忑着不能下笔,如同要临摹一幅稀世画作般惶恐,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都似乎不尽我意,你是我今生至亲至爱的人呵!如此亲近如此熟悉,流淌在我笔尖的文字,写不尽对你的感激,这一生,这潜入骨髓的爱,再绝无仅有。
冬日里一个暖暖的午后,不经意间翻阅日历,竟发现母亲的六十岁生日已悄然而至。母亲六十寿辰,该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而这一刻,我并没有接收到来自心灵深处的喜悦的讯号,相反,倒添了几分不可言状的惆怅。六十岁,便是意味着母亲的脚步已经漫过了人生大半的轨迹。便是意味着,我的母亲正在日渐老去,直至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这是多么揪心的事情!!!这样想着,便想为母亲写些什么了。于是,我伏案桌前,再不敢怠慢,怕那些记忆中珍贵的点滴在蹉跎的岁月里被逐渐涅没,那些磨砺我或温暖我的碎片再难以捡起,让我无法提笔。
在这个日渐浮躁的世界里,有一种女人是淡然,寂静的。她们心态平和,安然自若,不从众,不奢望亦不争究,懂得隐忍和权衡,用理智和平和,面对着生活中可能有的波折。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身材适中,有着白皙的好皮肤。母亲性格温和,见人总是笑盈盈的。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母亲对人高声讲过话,更从未见她与人发生过口角。在我们那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母亲贤惠质朴,求全责备,宁愿自己委屈也不愿弄得家庭不和。也因为她的敦厚、明事理,和大妈,三妈之间从未发生过口角,妯娌三人的关系多年来一直相处融洽,情同姐妹。
“勤劳”一词,大概是中国农村妇女普遍具备的美德。母亲也不例外。伴随着弟弟妹妹的相继出生,父亲微薄的薪水难以养家糊口。母亲几番思量,便借来本钱饲养蛋鸡。买回来的小鸡崽被圈养在厦屋里闲置的一面大炕上,母亲总是在夜幕降临的时侯将炕煨热,冬夜寒气逼人,大概到了半夜时分,母亲又会轻手轻脚起来,在炕眼里添加一些柴火,生怕冻着了那些脆弱的小生命。即便如此,当我在凌晨六点睡眼朦胧地起床上学时,总还会看见母亲弯着腰,一条腿跪在炕前冰冷的地上,又一次在烟熏火燎中“咳—咳——-”着烧炕的情景。直到那些成年的母鸡产蛋,母亲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来。然而由于我们远离市区,交通极为不便,没有商贩愿意上门来收购鸡蛋。母亲便和村里几个养鸡户一合计,找来一辆农用三轮车,用蛋盘装满一车鸡蛋,那些蛋盘整齐地码在车上,那么高——那么高,虽然用绳子捆了,却还是随着车轮的颠簸,在摇晃着。我的包着红头巾的母亲就高高地坐在上面,要远赴镇上去销售鸡蛋。我不知道母亲的心里可有过惧怕?有过不安?那一刻,我记住了母亲的样子。生活将母亲的样子铭刻在我的心里,那感觉,让我心痛。
母亲言语不多,性情相对内敛,我从不见她喜形于色,亦很少见过她悲从中来。悲与喜,苦与乐,都在她平静的面容下、在她豁达的心境中,淡然而过。记得小时候,母亲很少夸奖我们,即便我考取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捧着“三好学生”的奖状,激动万分地递给母亲看,母亲也只是满意地笑着,说上一句:“不要骄傲,继续努力”。接着便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煮上两个荷包蛋当做奖励。在我考试失利的时候,母亲却总会坐在我的身边,温言软语地鼓励我安慰我,直到我走出阴霾,重拾信心。那时候,高中毕业的母亲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因为成分问题母亲未能如愿参加高考,这是时代造就的悲哀,也成为她一生的憾事。所幸,我和妹妹皆成绩优异,母亲应该会有少许的安慰。一年又一年,堂屋里的那面墙上,红彤彤的贴满了我们刻苦学习得来的奖状,在别人家里,那是用来张贴年画和悬挂相框的地方,母亲刻意将它预留了出来。她知道,对于孩子,那是莫大的荣誉。
在村子里,母亲的心灵手巧更是出了名的。八十年代初期那个物质尚且匮乏的时代,在偏远的西北农村,孩子们的衣着服饰远没有今天的光鲜靓丽。而我的母亲,却用她的一双巧手,满足了一个小女孩对美的追求和向往:母亲会用替别人织完毛衣的余线为我织成一顶漂亮的“小红帽”,那帽子的顶上还有漂亮的璎珞和流苏;母亲还会托人从集市上买来洁白的蕾丝花边,别出心裁的点缀在为我缝制的衬衣上。母亲真是一个聪慧的人,很多时候,她只是稍稍留心一下别人穿着的漂亮的服饰,回家来几番琢磨,便能缝制出一件来与之媲美。少年时期,我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一件件漂亮的衣衫,迎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直至今天,每忆及童年,母亲在灯下为我连夜赶制新衣的情景都是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现在想想,彼时的母亲,并不懂得我们今天所谓的“穷养儿子富养女”的养儿之道,她只是凭着一颗慈母的本心,竭尽所能地爱着她的儿女们。
母亲是慈爱的,亦是严厉的。在我们做错事情的时候,即便她已气愤至极,却并不会动手打我们。只是从此板起了面孔,装作无视地不再搭理。这时候的母亲是沉得住气的,一反往日的慈爱,那眼神里的冷漠让我们不禁慌乱起来,直至含着眼泪过来认错。母亲在忙碌之余,总不会忘记督促我和妹妹的学习,她不但要求我们要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连写字的坐姿都有着严格的要求。我记得那是个鹅毛大雪的下午,一家人都围坐在温暖的炕上御寒,独我一人坐在桌前写作业,婶婶见我一双小手冻的通红,便叫了我上炕来写。我亦借机央求母亲,然母亲终是不肯。无论多么忙碌,母亲也从不叫我们下地干活,也不叫我和妹妹学习女红针线。我在母亲的身边唯独学会了读书写字这件事情。母亲坚信,她的女儿一定会步入更高的学习殿堂,带着她的梦想走出这个贫瘠的小村庄。我庆幸自己生在那个知识尚可以改变命运的时代——我终于离开了我的故乡。然而我的故乡却在多年后找到了我,它一次又一次侵入我的梦境,一切都是我儿时的模样:梦里的故乡是年轻的,梦里的母亲也是年轻矫健而充满活力的。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灵,不经意就制造了戏剧化的效果。不曾想那些魂牵梦萦的东西,却是当初拼命想逃离的。就如我此刻深处繁华的都市,却无比怀念故乡那繁星满天的夏夜,以及那些在母亲身边度过的幼年时光。
母亲便是那样用她丰满的羽翼庇佑着我们,悉心地教导着我们。几年后,求学、工作,到市里再到省城,我离那个黄土塬上的小村庄越来越远,母亲却一直守候在那里。默默地、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直至弟、妹相继实现“鲤鱼跳农门的梦想”;直至爷爷寿终正寝、瘫痪十余载的奶奶含笑九泉。也因此,母亲获得了乡里颁发的“好媳妇”奖章。
母亲本心忠厚,倘若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样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喝,她也愿意忙得兴兴头头。母亲天生一副慈悲心肠,与人为善,在村子里结下了极好的人缘。那些因为家庭矛盾而郁郁寡欢的婶子们总愿意找母亲倾诉,哪家有了困难找到她,母亲也总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如今,母亲偶尔回村,乡邻们远远就热情地问候着,更是做了可口的饭菜轮番邀请母亲,回到村子里的母亲俨然如他们久违的亲人一般。
母亲是个博爱的人,她不但爱自己的孩子,对我堂兄妹们也是疼爱有加。孩子们来了,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嘘寒问暖、招呼吃喝。犹记得那一年七月流火,堂妹在高考的前一晚,执意央求母亲去陪她一夜,历经了一次高考落榜的小妹,巨大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母亲悉心照顾着小妹,用她的豁达沉稳,让一颗茫然又惶恐的心安静了下来。如今,小妹顺利考入东三省的一本类工科院校,隔三差五地总有电话打来问候母亲,母亲在天气预报里看到那边的极寒天气,从此又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小妹单薄的身体能否适应……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母亲的身上具备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是母亲历经岁月沧桑沉淀下来的人格魅力。时至今日,当外面的世界惊涛骇浪,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我的母亲。仔细想来,这该是我的荣幸。
母亲还是个坚强的女人。在我的印象中,极少见她掉过眼泪。让我记忆犹新的唯有两次。一次是外公去世,母亲悲痛欲绝,哭到肝肠寸断。还有一次令我终生难忘,那便我结婚前夕,和老公一起回家商量婚事。老公戎军生涯多年,只身一人远离家乡,碍于种种客观的原因,无法给予我期许的隆重的婚礼。所谓的“新房”也不过是租来的一间低矮的民居。豁达的父母默许了我们的婚事,同意将婚礼一切从简,一切的繁文缛节,我的父母都只字未提。眼见女儿要走进如此寒酸的婚礼,母亲终究心觉凄惶,几次望向我,却欲言又止,只为成全女儿心中那至高无上的爱情。
像所有的新嫁娘一样,我的心被空前的幸福感满满地膨胀着,我刻意地回避了母亲。事毕,我们起身告辞。母亲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突然说:“我送送你吧。”我的心头一震,想起以往多少次告别母亲回省城上学,母亲也只是嘱咐一声,目送我离开大门外,从未如此郑重其事过。我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直觉得鼻腔里一阵酸涩,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我拼命地将它憋了回去,怕母亲看见。任母亲跟在我的身后,一直送我到村外的小路上。一回头,才看见母亲早已红了眼眶,看见了母亲的不舍和疼惜。我的泪,刹那间如决堤般,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
现实终归是骨感的,军婚生活的孤单无靠,嗷嗷待哺的孩子,必需全力以赴的工作……这些都让我疲于奔命,几近崩溃。这时候,又是母亲来到我的身边,帮我照顾孩子,默默地为我打理着一切。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五年的时光。这是我人生中又一段幸福的光阴,其中的点点滴滴,我不能忘记,亦永不会忘记。
有时候母亲之于我们,更像是一位“守护神”:当我的婚姻面临严峻的考验时,母亲寝食难安,用无数个漫漫长夜的泪水软化了两颗坚硬、决绝的心;当“高龄产妇”的妹妹临产被阵痛折磨,从不信佛的母亲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般“阿弥陀佛”地碎碎念了一整天。更是心急如焚般不顾自己一双伤脚毅然奔赴到妹妹身边,昼夜煎熬着做起了全职保姆。
当我的孩子渐渐长大,母亲便回了老家,照顾着身体欠佳却依然在建筑工地上不辍劳作的父亲。两座城的距离隔开了我们,只有节假日里,我才能够带着孩子回老家与父母相见。母亲依然拿我当儿时看待,而我终是长大了,难免在很多问题上与她的意见相左,于是,彼此之间频繁轻易地为小事争吵计较,没办法亦没有勇气看着她的眼睛安静地说声我爱你,然而一旦离开,独处时想起一些,眼泪便一滴滴落下,恨不得瞬间变小蜷缩回她的怀抱。
我承认,我至今有着浓厚的“恋母情结”,每一天,我都会打电话给母亲,长长的电话线,穿越过九十公里的距离,连结着两颗互相牵挂的心。我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听她絮絮叨叨说着一天里的新鲜事儿,仿佛只有听见她的声音,我才会过得安心。某一日放下电话,突然想到我这样地依恋着母亲,如若终有一天,电话那头再也无人接听,我该如何面对?这样想着,顷刻间便心若刀割,泪如雨下……
寂静的房间里,指尖轻舞,一个个跃然纸上的文字,诉说着我深深的眷恋。此时的窗外,暖阳正普照着大地,驱赶走冬日的严寒。恍如母亲的双手温柔的抚慰,带来人间四月天的温暖。妈妈,因为有你,我们的人生,才一路芬芳。
坚韧如蒲、清白如莲、淡泊如泉——妈妈,这便是你,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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