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人可扰的沉默终会被人所打破。
“你说,鸡瘟瘟鸡也就算了,怎的把人也给索了去。一个灾难已经足以把我们击垮,可为啥老天爷还得降下另一场灾祸,难道非得让这个村灰飞烟灭才算结局?”李再愤懑的说着,浑然不顾李兰使劲递来的颜色。
“是命,都是命!”李桃接着发出无奈的叹息。
“哇……”响亮的哭声一下子把寂静搅得粉碎。李桃连忙起身进屋去照料孩子,李再率先告别出了门,李兰犹豫着起身,看了看李杰,跟着李再出了门。这下院里就坐着李杰一人了。他离了椅子仍在院里徘徊,过会儿见得李桃抱着小福回到院子里,正使劲摇着孩子哄他睡着。
“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两年恐怕不容易吧。”
“嗯,还是过来了。”
“要不你跟着我过吧,这样对孩子好,对你也好,我不想看见你这么累。”
“你的心,我明白;我的事,你不用管。”
“好吧,那个,明天村里招商引资的几个厂要办开工仪式,我得先去忙了,这就先走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李杰从包里拉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放在凳上,头也不回的出门离去。
李兰回到家,桌上的紫翎依旧耀武扬威,可终归不能再自己挪动一步。看着这根紫翎,李杰的影子却不断从中冒了出来,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日子困扰李兰已经许久许久,那是怎样一个标致的人哟,可为什么就不曾对自己投以丝毫的关注与温情。自己与他唯一的联系就是这只‘紫翎’。说起这只‘紫翎’,倒真是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幸运。在鸡瘟的灾难过后,该消失的,不该消失的都消失在了死亡的雾霭中,倒是这只‘紫翎’一枝独秀,得以死里逃生。为了说明此次鸡瘟只是个人力不可抗拒的偶然事件,为了纪念这只鸡瘟的‘幸存者’,镇里特别安排李杰处理这件事情,就是李杰亲口把镇长的赐名——紫翎,带给了这只鸡,就是他亲手同自己一起抱起了‘紫翎’,也就是那日,自己才发现,原来自己爱的就是身边的人,而过去却是由于彼此过于熟悉的缘故而疏远了自己的内心,不曾真正静下来听听心里不断回响的呐喊——我爱的就是这个人!而如今的这个人,因为这只鸡,早已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自己却永远留在村之一隅靠着这条薄弱的纽带维持彼此的联系。可今时今日,却连这唯一的联系也断了吧。
一条河的流淌,总是要到最后才能见到生命的极致。遇着高山,那就迂曲着绕过去;遇着深潭,那就徐徐积满一潭水直至漫过去;遇着裂缝,那就渗到地底,从地上河变成地下的血脉。天地用雨露和山谷创造了千万条河流,但并不是每一条河流都可“望洋兴一叹”,有的成功了,但更多的却消失了,消失在群山围起的幽潭,消失在裂缝构筑的深渊。无论成功还是消失,它们都的确作为一条河而流淌、澎湃、生生不息。就算再多的东西作古,芸芸众生化为一抔黄土。河流也一直在流,生命也一直在存在、在诉说。
小福的哭声终于寂静下去,夜已终于入夜,只是少了熟悉的鸡鸣。
墨蓝色的上衫,灰青色的长裤,挤满一个又一个的补丁,裹在床头蜷缩的中年男子身上。这是怎样的一张脸!脸色苍白,眼眶深陷,眼珠突出,眉毛拢在一处,鼻梁似乎早已塌陷,嘴唇在干裂中泛着皮下的青丝,乌青乌青的。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刘峰。这才将鸡瘟送走,来不及庆祝几天,更严重的瘟疫却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刘峰躺在病床上,为瘟疫在人之中的蔓延吹响第一声号角。
为了赶走这场可怕的瘟疫,村里人连忙请来了刘家村的刘道婆。刘道婆到这以后,也不说话,也不行动,直到李桃把其他人都给赶了出去,就留下老一辈的李智大伯在这帮忙。刘道婆见得屋里散去的差不多了,这才像一个人一般活转过来。她从自己带来的背兜里取出一柄寸长的小刀、一只鸡和一对楔子样的东西,而后吩咐李桃把香案供设摆好。而后端来一碗水放到刘峰床前,嘴里喊道:“快回来,快回来,莫要贪念金银财宝身外事,须知万事到头一场空,快回来快回来。”而后拿出一张符纸烧成灰化入水里,并吩咐李桃快把这药给刘峰送服下去。
待刘峰将要喝完,刘道婆又急忙把鸡捉来。刘道婆用膝盖抵着鸡腹,左手擒住鸡头,右手先是拔掉几根鸡毛,而后用小刀一把将其喉咙割开,鸡血从这源源不断的涌了出来。她将小刀放下,拎住鸡头,任艳红的鸡血滴在刘峰的身上,头上,嘴里念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四方大帝,皆来参详。
凤兮凰兮,快来商量。驱除鸡瘟,平定四方。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等鸡流尽最后一滴血,刘道婆拿着楔子一样的物品从高空向地上抛下,还来不及看看其显示的卦象。却见滴在刘峰身上的艳红的鸡血慢慢变得乌青,眼里,鼻里,也一点点的向外渗出血丝,而后他身体猛地一震,嘴里吐出将近墨黑的血,就此永远的躺了下去。这一下可吓坏了屋子的人,刘道婆连带来的东西都不及收拾,匆忙跑了出去,叫道:“报应,报应,挡不了的报应。”李智也瞬间吓坏在屋里,手里摸起那把杀鸡的小刀,嘴里自主的唱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四方大帝……”
英子:
其实,对于这场鸡瘟,我是多么希望生于其世啊。我一直就想成为一名作家,并且我觉得要想成为一名作家,那就必须能写得出深刻的作品,能写出有广度的作品,就必须能看得惯人间生死,品得尽世态炎凉。我是多么想去那战乱的地方看看人在濒临死亡、或者血肉横飞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挣扎,我是多么想去那不同的地域欣赏不同民族独特的艺术芬芳,可恨啊,这些我都无缘。可让我只有嗟叹的却是我真的晚生了十年,不曾在我有记忆起搭上这场鸡瘟的‘末班车’。都说时势造英雄,若是让我赶上了这场鸡瘟,我该能写出多少动人心魄的文章,我该能有多大的骄人成就,而今一切却只成了痴心妄想。我是多么想对着长江大吼一声:长江,你东流去吧,何必又无情地带走我满腹的才华。
人心是世上最易变的东西,人性亦是世上最独特的玩意儿,尤其是灾难中的人心与人性。上一辈的事我们是没有可能去改变或者重新抉择的,所做的只能是晚来的看客。在他们的恩怨里,既有鸡毛蒜皮般的无聊,也有充满戏剧性、充满朴素的诗情画意的东西的存在。至少在我的手里就有一份明证,这是一封信,一封我二叔写给我母亲的信,至少在我看到这封信前,我一味愚蠢得以为在家乡的土地里蕴育不出浪漫的种子。可是,在看完这封信后,我,不得不,向这个神奇的村庄作下最真诚的道歉。信的内容大部分我已忘记,但依约记得的仍裹挟着浓厚的泥土的芬芳。
……
桃子,我爱着你一直胜过爱我自己。上天到底赋予了你怎样的恩赐,把风朝镇最美的东西都给了你。最柔的江风柔顺不过你的秀发,最秀丽的河山不及你的眉眼生情,最艳的鸡冠红不过你的嘴唇,最机灵的鸡比不过你的俏皮。我多想把我的心装进一块鸡血石送给你,时刻与你的肌肤相亲,时刻尽力温养着你。
………
这是一篇多么动人的文字啊!如果不是千年鸡文化的蕴养与积淀,又怎么可能铸就如此美丽的诗篇。虽然现在鸡已逝,人已去。但千年传得的鸡魂,又岂是轻易便能从家乡人的心里逝去的。英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鸡冢,看看这千年传承的骄傲。
小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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