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实话,这鸡瘟才过去不久,我却就有些遗忘了。倒像是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似乎就能一切如旧,可这场噩梦却是一场永不能忘却的痛。咱这凤朝村或许命里就应有这一劫啊!咱村几百年来喂鸡那是个一帆风顺,这小鸡子儿也是一个比一个贼争气,愣没辱没‘凤朝’这个名声。就是因为咱村这的名气,这不把那些啥北京、上海的大客户都给引来了吗。眼瞅着整个村子能够借这股东风鼓捣鼓捣,成个大事,可咋就碰上这种事了。”李再埋下头,突然顿住不说了。李兰接着说道:“是啊,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定呢?前年镇上推出肉鸡养殖新品种,有了鸡苗,也有大客商候在一旁,生活突然有了奔头,又有谁不努力朝那一丁点黑暗中的星火前进呢?可是……那鸡苗也真是好啊,长的速度可真快,三个月左右就能有六七斤重,可比咱们这土生种强得多了。只是那鸡也着实厉害,我把三百只鸡围在村头的那块荒地里,仅有个五六天工夫,便把那荒地里的草叶啄得干干净净,幸亏后面我连忙挪了挪,把它们给赶到以前村里的老水井旁,否则怕是草根也得给这群鸡啄的丝毫不剩。而且这鸡也挺奇怪,也不乱窜,也不打架,除了吃食,便只是在一处窝着一动不动,若非到下一顿吃食,恐怕终日就只呆在一处了。只是眼看就快有回报了,鸡群却出了点怪事。最初几日,先是有几只鸡窝在围栏跟脚,一日也不怎么动弹,起初我也未把这当做一回事,想想这鸡平时也是懒得不成样子,倒也没放心上,只是单独在它们附近留下了些吃食,等它们想动弹的时候自己吃去。可是过了两日,那吃食减少的微乎其微,我就去把那些鸡捞起来看看,就发现这些鸡眼睛紧闭,鸡冠也隐约透着乌青乌青的颜色,肚子不曾吃些什么,却似乎一直都是胀鼓鼓的,本应是金黄的鸡脚也能看得见几条血丝,我当这鸡应是犯了点小病,便喂了点青霉素应付应付,待得第二日起来前看,却发现这几只鸡全都死了。那鸡可有四五斤重了,可就这样没了几个,咋能不叫人心疼。”
“那个,后来你是把鸡挪到老水井那边去了?”李桃带着几分惊疑问道,手心也起了一层冷汗。“是,怎么了?”李兰回头望着她。她连忙摇摇头表示没事。李再突然插入:“是啊,这事来的实在出人意料。那鸡着实长势让人喜欢,再加上不还有镇上的支持和杰哥的大力相助嘛,我就贷了笔款,想趁势风风火火的大干一场。哪知一切都投了进去,等到鸡四五斤大了,本以为挣钱就是案板上的肉了,可愣没想它竟变成煮熟的鸭子飞了,一点没赚不说,倒背上了一屁股债。那鸡最开始死了几只的时候,我就连忙找了镇上兽医站的代师傅帮忙瞧瞧,他来到我家的时候,连那鸡棚也未进,那死去的鸡更未去瞧上两眼,便告诉我是因为这两天天气太热,从而把鸡热着了的缘故,让我只需注意吃食,多加清水极好,并说‘连人都会中暑,这鸡中暑也是极正常的嘛。’当时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不再理它。并且把鸡进行了分棚,清水也多加了几桶。这样倒也消停了几天。可是后面似乎一下子就不行了,那鸡开始成堆成堆的窝在一处整日一动不动,这下可把我急坏了,连忙把那代师傅请来仔细看看,可这次代师傅来虽仔细看了看,却只说了一句‘趁早埋掉吧’,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便背着包准备离去。我当时也一下子慌神了,连忙就赖住让他帮忙看看,看还有没有办法可以补救,但他终究还是束手无策。只是多说了一句‘可能是鸡瘟’,便立即出了鸡棚。而后灾难终于彻彻底底的降临,整个村一下子变成了鸡的坟墓。我家的鸡开始一群又一群的死去,起先还要统计一下死鸡的数目,后来却只是咬着牙把那鸡像铲灰一样拾掇出去就已满足。村子里其他地方也好不了多少,村里有些人家仍旧习惯把那鸡散养着,到鸡瘟来临的时候,有时便看着一只鸡走那么两三步,就如一个醉汉永远的倒在了自己的鞋上;有的则是‘咕咕’叫唤两声,便像交代遗言一般永远的死了过去,死的时候,两只透着血丝的黄脚直要把这天撕出一个窟窿;有的则永远安眠在那个鲜红的吃食盘上,死了也得再撑几个时日,只是那几根鸡毛少了往日的柔顺。在村里的泥路上不时也可以看见几只已经死的僵硬的鸡,由于是夏日,隐隐已有一阵恶臭从鸡的肉中,从鸡的骨中透出来。至于那些溜进菜地未被人发现的鸡,或许早已是数不尽的蛆虫在分享自己的大餐了吧。那几天村里的人,是什么活也不干了,从早到晚只有埋鸡,埋鸡……一车一车的鸡从圈里、棚里运到坑里,将一个又一个的坑填平……”
英子:
你的信一封催的却比一封急了。接连收到你的两三封回信,手里虽说忙不过来,可心里却一日比一日开心、高兴。在你的每一封信上,每一个字都留有你的温度,一横夹杂着你的喜与哀,一竖倾诉着你的乐与悲,你的每个字都化成一道道细流,成为不断冲刷我心田的清泉。读着你的字,想着的却是你的眼,你的嘴,你的魂。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如今凤朝村一鸡全无,这却是一个属于我、属于我的家乡永远不能忘却的伤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试图努力将其忘记,可越是试图忘记,却越是在脑海里铭记。徒劳的努力唯一起的作用只是把遗忘的东西在睡梦里唤醒,就像一个快要干瘪的伤疤,若是趁其未彻底干透时揭开,只可能继续流血或者将这个伤痕刻得更深。我的家乡在二十多年前曾遭遇了一场鸡瘟,一场足以改变我们村历史的鸡瘟。村子在这场灾难里失去了鸡,也失去了继续养鸡的勇气;而我则失去了父亲,在我尚待在羊水里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尽管我未曾见过父亲,可又有谁能否认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怀揣的浓烈的思念之情。
那场鸡瘟具体是如何的我已不能尽晓,只能通过父辈的只言片语和地方记载了解大概。但是,我却可能知道鸡瘟泛滥开来的原因。我也不知这原因当说不当说,但我也在此处一并讲了吧。我七岁的那年,母亲带我去祭奠死去的父亲,我在跪下磕了三个头以后,便溜到一旁兀自玩耍去了。母亲只嘱咐我一会儿听得叫唤回来便是。我玩了一会儿只觉一人过于无聊,且口中也开始干渴起来,便想回去拿水喝。快走近坟墓时,只听得母亲一人在墓前喃喃自语,心里顿时觉得奇怪,便静静地站了一处细听。“刘峰,你个杀千刀的,你活该这么早去死。这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拉扯着你孩子长大,你在下面倒是落得闲适安逸。可是你死这么早就算了,你还窜使着我去作孽,不仅把你自己给害死了,也给全村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些年,这些话我都闷在心里不敢说出去,今天便一并给你说个明白。你一辈子就爱贪个小便宜,平时拾得个一毛两毛就像挖了金子一样。可这次你就栽了吧!去镇里集市赶个场,好不容易捞着个鸡便宜处理,也不仔细看看这鸡到底是啥回事,拿回来在家里就只顾着像个孩子似的炫耀。那鸡放到地上蔫不拉几的,碰它一下只是懒懒的用翅膀划拉两下,两只眼睛也是半睁半闭地快要合拢,这种鸡怎么看都有问题,你就为了省几元钱就买了。结果倒好,省几元钱就得了一只瘟鸡不说,还把家里其他鸡也给染瘟了。而后家里的鸡就跟那冬日的雪似的,一片一片的往地上堆,这时忙找了兽医站的代师傅来看看,人叫你赶紧把鸡深埋,你就把鸡往老水井一扔,随便扯上两把草盖着敷衍了事,殊不知就给兰姐家的鸡带去灭顶之灾。后来人李杰劝你记得把剩下的鸡隔离处理,你却性子倔得不行,愣是背着我就把鸡托人拿到集市上卖了。这下倒好,一个村的鸡都陷入了这场灾难之中,骂你你不仅不知悔改,还说‘凭什么就应该他们挣钱,我们闹瘟,有啥困难就该大家一起分享’的胡话。现在可好,待在下面的滋味还好受吗?都给你讲了阎王爷可管着生死簿嘞,缺德事做多了迟早有报应,你偏偏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啊。”
在我当时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是极为震惊的,同时也立即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惊恐之中。在当时我的脑海里,我只是想着“这场灾难因爸爸而起,我爸爸是村子数万只鸡的幕后刽子手,是凤朝村‘凤朝’二字的毁灭者,他是这个村子的罪人,他也是因为自己的罪孽过深才过早的离去。那么,我竟生来就成了罪人之后了,哈哈哈,我竟生来就成为罪人之后了。”我多么想对着苍天哭诉一个小孩子的悲哀,可是苍天的浮云哟,你会为我的悲伤驻足片刻?
小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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