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对我说:“地铁是在人上去后才疯的。”
这是1号线——一条环形地铁运行线路。在某年某月某日,自从在起点站吸纳了足够的木偶以后,它就像疯了一般,敞开自己的胸怀,在这条环行线上不断的飞奔、呐喊、欢呼、雀跃。它贪婪的吸允着地下的黑暗,它肆无忌惮的吞噬着地表的光明,它就像一只永远喂不饱的饕鬄,得意的吞纳万物,从不让一丝“食物”流失。它从人类为它修建的铁轨上碾过,它在繁芜的人类城市的根基中穿行。它,自由了。它,疯狂了。
他说:“每一天都由上帝安排得妥妥贴贴,每一天都平淡的出奇。”
这是一个木偶戏剧团的表演棚?哦,它不满了,它是地铁站。众多的提线木偶由上帝小心翼翼的从四面八方搬来,而后拥堵在一起,开启程式化运行的多彩的一天。上帝累了,回去歇息了,毕竟每天都得做同样的活并不是那么令人开心。
这群木偶永生不灭,个个相异,却个个相同。上眼皮永远只想依偎在下眼皮的怀抱里,缀在苍白的脸上间或睁开的眼珠永远黑得发白,戏剧的气息永远从这个人的口、鼻吸入,经过他的呼吸道,经过他的肺,在肺里挣扎一会后,又经过呼吸道,又经过口与鼻,气息终于艰难的从里面爬了出来。可是,还来不及歇息,这股气息就被另一个强大的肺拉扯而去,展开新一轮免费的木偶器官鉴赏之旅。黑色的皮包,红色的皮包,粉色的皮包,黑色的书包,红色的书包,粉色的书包,它们密密麻麻的拥挤在木偶堆里,它们紧紧的箍住木偶的呆滞的肩,箍住木偶呆滞的手,还时不时的摇摆两下,直叫一个个木偶惊叫着用呆滞的脚给它们提供温暖的被窝。
机车到了,木偶们终于来到展示自我的舞台。一个接一个的木偶如同蛆虫一般蠕动进了棺材般的大铁箱,一阵阵金属般的噪音割裂着凝滞的空气。有的木偶因为蠕动的更快,空荡很久的椅子便将其拉到自己的怀里,一起庆祝新一天的开始;有的木偶老了,残了,关节处密密麻麻的蛀虫来来往往的忙碌,慢了一步终究是慢了一步,只能将未被皮包裹住的手挂在拉环上,使自己不再受到更大的伤害。
他说:“木偶们的世界开始趋向安定,一切都宁静了,一切都运动着。”
早已偷偷溜走的上帝将这群木偶弃置在这里,任他们靠着铁皮做着匹诺曹的幻梦,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这里,他们的鼻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在上帝的眼观望不了的地方,挤满了肮脏、黑暗、龌龊;在上帝的手援助不了的地方,却会伸出更多的“上帝之手”,有些木偶的包总是耐不住寂寞,它们迫切的需要新鲜的木偶与他们进行对话,他们总是很欣喜的看到一只只“新鲜”的手把它的肚里掏空(当然,睡着的那个木偶怎么想,又关皮包什么事?况且,谁又让他睡着就不能和他的皮包聊天呢了?毕竟皮包也会生气的嘛!)
在木偶的世界里,美除了完美,还有残缺,于是乎,他们总是欣喜地帮助对方扯掉一只手,掰掉一条腿,然后就着婉转悠扬的音乐从大棺材里节节穿越,然后从头至尾,然后从尾至头,无休无止,无止无休,一路上,叽叽喳喳讨论的皮包们最喜这种表演,于是乎都把自己心灵的深处吐露出来,并让这些木偶的行为艺术者将之小心翼翼的捧起。
大棺材——不,是地铁车厢,它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称呼。不过,管他的呢。它也想加入这个宁静的狂欢,它扭动着自己的身躯狂野地飞驰,眼前一片黑暗,黑暗眼前一片;它感觉自己快要炸开来了,它需要发泄,于是它抖动了躯壳,抖动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狂欢也就愈演愈烈。在墙上凝固已久的地铁路线图抓住机会从玻璃框里逃离出来,把它的血脉尽力向四周延展,已有的运行秩序被彻底打破,天安门站不小心窜到带红色皮包的木偶的耳朵里;草房站却飞跃到一个高高大大的木偶的头顶;前门站蜷在铁皮箱的角落,一不小心就会被踩到;只有钟鼓楼站孤单的被甩在座椅的椅背,盯着椅下那口浓浓的绿痰画出的中国地图发神,它一直都在琢磨,这是今天的痰,还是昨天的痰,看上去也不知新不新鲜;这是那红色皮包的木偶的,还是黑色皮包的挂在拉环上的;这是巧夺天工造成的奇迹,还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功凝成的心血,这也着实叫钟鼓楼站弄不清楚。
不过,管他的呢。
一直被木偶挤在狭小缝隙里的灭火器也开始嚷嚷起来,它肚里装满了怨气(谁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它要爆了,爆了,结果把一堆白花花的粉末涂抹在木偶的脸上,一些木偶非常生气,恨不得把它提起来狂揍一顿,一些木偶却对那对白色粉末你争我抢,兴许这会是具有奇佳疗效的美白圣药。拉环一直被木偶们拽得死死地,间或发出一丝丝呻吟。在木偶身下沉睡已久的椅子突然被这从未有过的狂欢吵醒,慢慢舒展着慵怠已久的身子,左扭扭,右扭扭,直让睡熟的木偶惊叫着从上面掉落下来,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就像下饺子一般热闹、欢腾而有序。
狂欢渐入佳境,声音从木偶的嘴里,从地图的嘴里,从灭火器的嘴里,从棺材下部的滑轮里逃逸出来,又彼此缠绕在一起混合成愈加刺耳的金属声,更快更深的割裂着空气。
他说:“这辆地铁本来早应寿终正寝,可是机车师傅太爱它了。”
地铁不止一次对和它度过多年风雨的木偶说过:“我想要一次永不宁静的狂欢,我想要一次永不停歇的旅行。”出于多年的感情考虑,木偶答应了它的祈求。于是,一次永不停歇的轮回和运转,伴着一车木偶的尖叫和狂欢,一直就在这条线上继续着、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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