痨病
墨蓝色的上衫,灰青色的长裤,挤满一个又一个的补丁,裹在床头蜷缩的中年男子身上。这是怎样的一张脸!脸色苍白,眼眶深陷,眼珠突出,眉毛拢在一处,鼻梁似乎早已塌陷,嘴唇在干裂中泛着皮下的青丝,乌青乌青的。他艰难的抬起手,对着床前不足床脚高的孩子,嗫嚅着:“舀…点…水”,而后放下手臂,又一次将身子陷入床里,命运,似乎就要将他吞噬。
这是一个传承着太多古老故事的古老村庄,古老到人讲关于它的故事也会忘记这是哪个地方,这就暂且不再追究了吧。然而,一件事却无法否认——自从一户姓刘的人家逃难到这儿以后,这儿便成了刘家人的天下。刘家,这个谁也不知它从何处来的地方,竟在这里安下了它的家,繁衍开来了子嗣,让异乡成为了本家。
而后,两百多年的风雨啊,吹打着这个家族的筋与骨,灵与肉。土地在他们手里像露珠一般聚集,流转,在照耀了旧中国太久的阳光里散发着最后一点光辉;却又在一朝建立的新中国统治下土崩瓦解,挥洒成一团水汽。老刘家的人熬啊,熬啊,终于熬到了自己又一次获得了土地的那天——1980年4月4日。
在这一日里,刘家宝带着自己的儿子们伫立在坝里,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土地,就像要将之吞入肚中一样,但到底还是再也不能吞入肚中。今日的刘家,虽然往日风华不再,可是繁衍子嗣的能力还不差。刘家宝的子女啊,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还在的仍有光棍的大儿子刘大根,三儿子刘银,五儿子刘克,六儿子刘怀德和七女儿刘芳。或许这是盛世刘家最后的得意之处吧!
刘家宝一直记着:刘家得有刘家的风范。所以,这个老刘头啊,永远都有自己的方法维护自己的体面。他找媳妇,得找比自己穷的,这样媳妇才不会往娘家跑;得离婚后再能找一个,这样才能继续刘家多代人妻妾成群的荣光;得让媳妇事事听自己的,才能体现出男人的尊严。对于自己子女的事,他也特别关注这些,因而他对自家的老五特别满意,“只有这个小五子才保留了刘家的体面啊!”就连梦呓老刘也不忘这事。
改革开放的潮流又向内陆涌进了许多,但是离这却还很远很远,老刘头应该是安逸的。可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却总也对不了他的心。家里的老六两年前辍学去卖鹅肝,生意还做得不错,赚到的钱经过老六妈的“好说歹说”,终于又进了老刘的腰包。对待金钱,没有哪个地方比放在自己身上更安全——这也是老刘家的祖训(不然老刘家哪能在祖上如此风光)。但是,老刘最近发现,六儿赚的钱变少了,呆滞已久的脸庞却开始勃发出一种前所未见的生机。老刘头突然明白:“六子,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可是,老刘头的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切都变得不安分起来。
六儿的媳妇果真不是平凡人物。当六儿将其领来时,着实吓了老刘一跳。这是怎样一个独立的女性!圆盘脸,一笑就乐得飞舞起来的眉毛,蕴满不羁精神的大眼,厚嘴唇,红润的脸上缀着几颗黑痣,后脑勺坠着一根黑黝黝的大辫子,强壮的身躯,宽厚的大脚,伴着六儿迈着矫健的步伐闯进了静寂已久的刘家。“爸,这是秀。”六儿欢快的介绍着自己中意的女子,浑然不见老刘内心的震动。秀做事干脆、麻利,比老刘家自己的那个闺女好了许多,事事都透出一种爽快、舒服劲。可是老刘的心更加不安了,等六儿将秀送出,老刘立马将他拉到中房,问起事来。
“你俩啥时好上的?”老刘取出烟杆问道。
“就是今年开春,我去江城卖鹅肝认识的。然后,就好上了。”六儿挠着头说道。
“哦”,老刘从袋里掏出几根烟丝,放入烟斗,接过烟嘴,点起火来,吧拉着口继续说:“那她家里怎样啊?”
六儿在木椅上正了正身子,回到:“她爸爸是个大队书记,家里听说还不错。”
“哦,”……“嗯!”老刘手里的烟杆不知不觉垂了下来,软弱无力的耷在一旁。
“秀是初中毕业的人,有文化,做事挺有主见的,就是跟了我以后生活不好过啊。”六儿仍自顾自的细说着,老刘头的手不自觉的将烟杆攥得越来越紧,直勒出一条红印来。“书记”、“初中”、“主见”就像噩梦一样钻进他的脑海,不断的在这个老农人的思绪里翻滚,翻滚,以至后面六儿讲的话半字也不能听进去。
“你走吧。”老刘的声音就像身体被掏空了一样,呜呜咽咽地,浮着说不出的惆怅。
老刘心里有东西,碎了。
很快秀便进入了这个大家庭。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应该有个好的开始。可是,老刘家却不是这样,在这几间瓦房里面,处处都充塞这一股东西腐烂的气息,这种气息如蛆虫一般吸附在人的骨髓上,怎么也拔不下来。在这个家里,院子里的人都安上电灯,就这家人还依靠着煤油灯昏黄摇晃的灯光,院子里的人都开始在过节之时热热闹闹的串亲戚,就这家人还孤独的自度节日,就连院子里早已普及的“水田育秧移植”的技术,也被这家人抵抗在外,仍固执的用自留种加低效的“旱秧密植”法。
秀能忍受穷苦的生活,但却忍受不了甘于穷苦的心,她一直就是一个不甘命运安排的女人,因此,她想笑,她想骂,这群无知而固执的刘家人。在她嫁到刘家后的第一个春天里,她便硬拉着怀德和她一起种杂交水稻,怀德怕爹伤心,也怕失去这个才娶的新媳妇,同时经过这两年的闯荡,他也深为自己老子的固执而苦恼。因而决定他和秀就折腾其中一块田,其他仍由他的老子指挥,继续老刘家种田的金科玉律。
这一年里,老大还是光棍,老三另建了新家,老五带着他的老婆出去打工,刘家,快要空了。
这一年里,在秋风席卷金谷成熟的香味弥漫乡野时,院子其他人家的水稻取得了丰收,稻穗压弯了秸秆,看着碧水下自己的倩影,和着风律动成曼妙的舞姿;秀的杂交水稻取得了丰收,直让她的圆盘脸笑得比向日葵更加灿烂。老刘的那几块责任田里的水稻秸秆仍旧挺直如剑,却丝毫不为仅有的几颗果实羞愧,它们也像老刘一样,倔强的继续仰望这片早已变化的星空。老刘,也得变了。
又过了两年,秀和怀德的孩子出来了——男的,他们想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所以给他取名叫刘聪。在这期间,老五刘克过年回来过一次,留下一个叫刘盛的孩子和寥寥的三百元钱,又一次踏入异乡打工的征程。刘家一下子多出了这两个孩子,但多出的,却又不只是这两个孩子。在同一个低矮的灶房里,案板左侧是油、盐、酱油,案板右侧也是油、盐、酱油;在一张浸满时间与油渍的八仙桌上,此时正是老刘的回锅肉、老萝卜汤,并伴着老五孩子刘盛愉快的享受,而此时的灶房,分明传来秀炒青菜的沉重、无奈以及阵阵咳嗽,许是被烟呛着了吧!
秀倚着灶台,看着锅里呛起的青烟,看着正在把秸秆送进炉灶的怀德,突然放下了锅铲。怒道:“我和你一大早就起来挑粪、翻地、下种,其他刘家人却还在床里窝的安安逸逸,等我们把活都干好了,收工了,都快中午了,你的爹又装模作样拿起锄头往田地里走上一趟,回来还说七说八的,结果收成了,我们俩啥也轮不上。我来你这是来遭罪的吗?”
老六低着头,闷着嘴,只管往灶里加柴,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凭啥我俩就是做活的命?凭啥你五哥的孩子就能吃好喝好的,我们的孩子就啥也捞不上?这不都是他孙子吗,咋就不能一样对待?咋就你五哥的是宝,我们的就是草啊?你五哥有给他孩子寄生活费吗?说到底还是我俩给他养大的。”
“你别闹了,他们正吃饭咧!”老六说着直起身子,走出了灶房,脸上的红光许久没退下来。“他们正吃饭?那我们娘俩得没饭吃?”梆的一声重响,盐罐在地上绽开了花朵,洁白色的花蕊肆意倾泻入土里。
一条河的流淌,总是要到最后才能见到生命的极致。遇着高山,那就迂曲着绕过去;遇着深潭,那就徐徐积满一潭水直至漫过去;遇着裂缝,那就渗到地底,从地上河变成地下的血脉。天地用雨露和山谷创造了千万条河流,但并不是每一条河流都可“望洋兴一叹”,有的成功了,但更多的却消失了,消失在群山围起的幽潭,消失在裂缝构筑的深渊。无论成功还是消失,它们都的确作为一条河而流淌、澎湃、生生不息。就算再多的东西作古,芸芸众生化为一抔黄土。河流也一直在流,生命也一直在存在、在诉说。
世事总是那么难以预料,这个冬天也太冷。老六突然患上痨病,只能蜷在床上,一个家庭的支柱瞬间崩塌。这个本就困苦的家顿时陷入更深的困境。秀尽最大的努力的照料着她的顶梁柱,天刚泛着鱼肚白,她便照料好孩子,急忙去把地里的庄稼抓紧时间理好,然后马不停蹄的回来给一家人做好饭,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她一个女人的肩上。
饭菜的滋味就如怀德日益加重的病情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更失味道。秀与老刘的战争进行的实在太久,可这次她却第一次尝试低头。老刘头正坐在家里唯一的藤椅上就着日光抽着老烟,藤条的金黄早已被岁月剥蚀,仅留下点点黄斑缀在苍白的座面;数不尽的小虫滋生于刚健的竹枝中,让整个藤椅都产生畸斜。掉尽蓝漆的烟杆在日光下反射着银光,一阵一阵冒起的青烟,把整个家庭面临的重负都带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秀走到老劉跟前,恰好將日光擋去大半,斜暉染紅了小半臉龐。“你兒子都病成這樣了,難道你就不心疼嗎?”還是一樣的沒有稱謂,但語氣較往日緩和許多。“該當著的就是命,命裡有這個勞什玩意兒,怎麼救也難搶回來!何必花那個冤枉錢!”老劉不疾不徐的說道,再立馬就著煙嘴渣吧了兩口。“命、冤枉”一下子就像酷寒把秀凍結。“而且他妹妹馬上就要嫁了,嫁妝才勉強夠,他一個將死之人和活人爭什麼爭,我們窮!”老劉說完踱進屋裡,每走一步,就顫巍一次,確實老了。
秀,第一次感到原来还有这么可悲的亲情。院子里的人都在背后嘀咕“这老六虽是个老好人,可眼看却活不长了,就他那个家,这辈子谁跟他谁倒霉,啥也落不上”。怀德不是木头人,他就算在床上也听见了那些风言风语,可是,这些话在他听来并不刺耳,反而有股莫名奇妙的愉悦,“是呀,是呀,秀跟我这么久,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反而为自己这个病秧子操尽了心,自己难道就这么自私,紧拉着人不放啊?”他微微侧过身子,盯着破碎的绿化窗上的空隙,望着熟悉却快陌生的蓝天发神,“难道自己真的过不了这一关吗?”
这时,一个穿着用自己的棉裤改小了的连裆裤的孩子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呀!小圆脸被冻得通红,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眼前的父亲,还有晶莹的鼻涕挂在上面摇摇欲坠,一切都泛满了天真与笑容。孩子高兴的嚷道:“爸爸,陪我一起出去玩吧,在屋里待着好闷好闷哦!”
“爸爸过段时间一定……带你……出去玩。”刘怀德费力的试图从床上挣扎起来,却不得不再一次无力的躺下,嘴里也不停的咳嗽,“咳、咳……”,静了静神,低声说道:“小聪,去给爸爸舀点水来吧。”“好的,爸爸过段时间一定要带我出去玩哦。”说完这句话,小聪笨拙的转身向家里的水缸走去,身影逐渐缩为一个小点遁入屋子的黑暗之中。
“自己这一生可真够窝囊啊!干了这么几年活,连个属于自己的破屋子也拾掇不上,自己过的艰辛就算了,却连累他们母子俩和自己一起受罪,这还不算。生个病父母宁愿先拿钱给七妹娶妻,也不愿用钱给自己治病。最让自己伤心的是,自己从前一直宠的七妹,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却从没来这屋子看过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是一个永远被遗弃的人吗?不,不是的,最应该离开的人却一直默默的坚持着,自己难道能首先放弃吗?对啊,秀今天去哪了?怎么还不见她身影?”这样想着想着,一行眼泪不知不觉的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老六,你在屋里没睡吧?”七妹的声音透过玻璃响起在怀德的耳侧。
“咦,七妹终于来看自己了,太好了,那钱给她置办嫁妆就置办嫁妆吧,毕竟她一生就这么一次婚姻大事啊,毕竟她是自己的妹妹啊,血肉之情,又哪是说断就能断的。”怀德把头偏向窗户那一面,止住眼眶里的眼泪,匆忙回道:“我醒着咧,你进来坐坐吧。”
七妹刘芳站在屋外的坝子边缘,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哥,我就不进去了,我来就是说说钱的事,你得的是啥病你自己心里也知道,这种病就是花了钱也大半治不好,迟早都要死的,我们这种人家又哪里有钱去供你糟蹋。况且我也快要嫁人了,这嫁妆少了会丢老刘家的脸的,所以就烦你和六嫂说说,别拿这事和爸妈吵了,哥,你是明理人,你想想吧!我先走了。’”
“站住,你再说一遍,你哥医病用钱就是糟蹋,那你用钱算个啥?这家里里里外外有哪里没有我和你哥的一番心血,你一天坐在屋里干了啥?你哥哥曾经对你这么好,你的心被狗吃了,你就舍得这么回报你哥,你还真是个明理人啊!今天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就跟你没完!”秀的火气腾一下子冒了起来,在一边愤怒的说着。
“好了,秀,让她走吧!你先进来。”屋里传来怀德有气无力的呼喊,隐约还伴着阵阵啜泣,有谁能想到,曾经这个敢于四处闯荡的男人,如今竟也会哭泣。
秀瞪了刘芳一眼,走了进去。此时小聪终于端着水走了进来,用奶气十足的声音说道:“爸爸,喝水。”水波在瓢里荡开层层涟漪。秀一手抚着小葱的头,慈爱的拢了拢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搭在怀德的脸上,“孩子都在咧,别哭了,为这种人,不值得。”秀轻轻的叹了口气,怀德摇摇头,望着这位陪伴自己走过几多风雨的妻子,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又放弃。秀皱了皱眉,说道:“你想说什么,我懂,但你是我中意的人,这件事就算天塌了也改变不了,我是打死也不离开你。至于病的事你别担心,我回去跟爸爸拿了点钱,我们先把病给看了,不管这病咋样,咱都得试试,毕竟,你还有我和孩子……”秀也说不下去了,俩个人哭成一片,仅留下小聪静静的待在一旁,等着、看着、期盼着。
奇迹对于凡人终究只是一种奢望,它总是习惯静静地等待着期望变成失望,然后在绝望中寂灭。二十天后,老六这个老好人终归还是经不住天堂的诱惑,一个人去了。他死时,脸色红润红润的,似乎格外的开心……的确,再多的痛苦也再不能让它变得狰狞。老刘安静地看着他的孩子,觉得仿佛整个家都患上了肺痨?
二十年后,老刘患痨病医治无效去世了,老刘家信仰的最后一个坚守者去世了。可是,这类坚守者真的没了吗?这又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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