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形象一般不如小说中的形象那样丰满、完整。它往往截取人物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细节一画面,其它的则需要读者自己的想象去补充。这有点象中国的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形肖毕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辞约而内容丰富,语少而余味无穷。
诗歌之美,美在空白、空灵。空白、空灵之美,以虚写实,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言有尽而韵味无穷。就如回眸那一笑,临别秋波那一转。千般情,万般意早已浸润其中了。
审美时常言“马上看壮士,月下观美人”,我认为“马上看”与“月下观”是实现审美的凭借,至于如何美,美在哪里,美的极致为何,则需要想象这个通道来实现。生活经验有不同,文学素养有差异,对诗歌再“加工”也不同。所以,古往今来,诗歌好不好,是读者说了算,是读者给了诗歌的第二次生命。
下面谈谈我的一点看法。
契合·共鸣
诗歌好不好,要看能否动人。作者、读者阅历上的契合,心灵上的共鸣是一因素。
每读《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时,我总觉语言朴素但意境高妙,不假雕琢而浑然天成。那种朴素之美真是难以言传。后来想,我怎么如此的沉迷于那种意境呢?
记得小时候,冬季农闲,父亲在工地劳动,逢住歇工,总是步行几十里回家。每当打开院门,寒气扑面,父亲披着雪花回来了。母亲张罗着给父亲烧水做饭,我们兄妹几个则拿着父亲带回的白面馒头慢慢吃,慢慢回味那种甜丝丝的感觉。
读这首诗时,远山大雪、白屋生寒、犬吠阵阵、雪夜归人的诗意与我的记忆(雪——夜行人——甜)重合起来,原来,“喜爱”就是过往的经历与诗的意境紧密契合的缘故吧。
德国人布莱希特谈戏剧艺术时提出“陌生化”理论,即受众与舞台表演要保持距离。所以西方人看戏,理智左右感情,讲求出乎其外;中国人看戏,感情左右理智,讲求入乎其内。故而,中国人看戏,不分戏内戏外,同喜同悲,同欢同乐,我们读诗,与此相仿。
我们常说惺惺相惜,就是一种共鸣。杜甫写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不仅是叹孔明,更是叹自己;东坡写周瑜青春年少,美人相伴,功成名就,何尝不是在观照与反讽自我呢?古诗中登临怀古,凭吊遗迹,思明君慕先贤,感美人迟暮,叹英雄末路,大都属于此类。
我老家南阳古隆中,乃诸葛躬耕地。史料记载岳飞抗金,途经此地,去武侯祠拜谒,见其前后《出师表》,读来不禁涕泗横流,感慨万千,故而手书前后《出师表》。他的《满江红》,有人评其气贯长虹。如果我们只读出“悲”,读出“忠”,没有读出“壮”,那可能就没找出情感的共鸣点,理解流于肤浅。李清照读懂了项羽,所以赞其“生是人杰”“死为鬼雄”。李清照虽是女儿身,但却有男儿志啊!有了共鸣,你才能理解“荒唐言”背后的“其中味”,要不然就像焦大看宝黛爱情,不但不知其为何似傻若狂,似病如颠,还会暗骂吃饱了撑的,守着如意找心烦。
敏感·易动
诗歌美不美,还与阅读者有没有一颗敏感易动的心相关。
人常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不是说读书与走路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而是说大自然的风物培养了我们的一颗敏感易动的心。古人或奔波生计,或负笈远游,人在旅途,经历阴晴风雨,生命轮回;听到鸟语虫鸣,清流急湍;看见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舟车劳顿之苦,颠沛流离之难,其中甘苦悲喜总是难以抑制。感于斯,发于心,诗便如泉水涓涓而出。如一人闭目塞听,即便心无旁骛,目不窥园,专心向学,恐怕白发皓首之际,也难穷经书的精华。之前读书时,说古人为睹昙花芳容,秉烛夜游,说古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常觉夸张。杜甫一生漂泊沦落,辗转飘零,但忠君爱民痴心不改。揆己度人,深入共感一下,才明晓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为何让人动容。读《故都的秋》,郁达夫为品故都的秋意,特地从南国赶往北平,租一椽破屋住下,掩卷深思,你才会恍然。非如此,故都的秋肯定会有一层层的隔膜。就像隔靴搔痒,挠也挠了,抓也抓了,但却心痒难除。
小时候,常去田间地头采野菊花卖给药店,那时觉得天很高,很蓝,花很香,所以现在读起“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愈觉魅力非凡。
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写早春美景,妙不可言。在北方,要过了年节,一场细雨过后,嫩嫩的草芽儿钻出土来,近看毫不起眼,如果高处远眺,则会见鹅黄一片,春意融融。你也会感叹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萌动的,原来春天藏在这里啊!没有敏感的心,哪有美的诗呢?
俗话说“上轿媳妇哭是笑,落地秀才笑是哭”。古诗讲究意在言外,我们要用心儿去揣测背后的婉曲。比如“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比如“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把女子的心事表达的是何等的婉转!再如花开花谢,实属凡景俗事,但见花谢林黛玉吟咏《葬花吟》,见落红欧阳公泪眼婆娑来问花,原也是心儿敏感所致。还有《牡丹亭》里,杜丽娘唱到:“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这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没有一颗敏感共感的心,怎么能读懂她心旌的摇曳和满怀的幽怨!
联想·想象
对诗歌的感悟,还少不了联想与想象。《文心雕龙中·神思》篇中说想象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此言不虚。
戴望舒的《雨巷》,以江南的小巷入诗。你可以这样想象布局一下:这个小巷须是在江南,江南习惯青石铺地,青石砌墙;巷子须是逼仄幽深的,因北方喜平直,故巷子宽阔敞亮,南方就地势,故巷子逼仄幽深;小巷里的雨须是春雨,须是细雨,若有若无,如果太大,则美感顿无;这里可以有风,但必须风细细,稍稍吹动发丝裙裾即可;这里的女子,该是江南女子,袅袅婷婷,还需要点小小的矫情,如是北方女子,粗腔大调,粗手大脚亦不可;这里女子的装束最好是旗袍,这样才线条毕现;这里的油纸伞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尼龙伞则顿失韵味;这个女子不应是快言快语,开朗奔放村姑型的,而是藏有心事浅浅忧郁文艺范的。这样天、地、人、物,经过诗人的巧手布局,经过读者的个性加工,一幅画就出来了,人物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后来看电影《2046》,得知王家卫是个不喜欢事先有剧本的导演,他说剧本会限制了他的想象,会束缚演员的演技。我不知道王家卫和张曼玉是否对《雨巷》有无偏爱,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曲折的巷子,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眼角眉梢那忧郁的浅笑,那鞋跟敲击青石板的清脆的声音,都像极了雨巷里那丁香一样的姑娘。
我极喜欢易安的那几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为何,画面太活泛了。你看,词人饮酒早睡,夜里风雨大作,清晨风停雨住。词人关心她的海棠花,就问小童,小童答曰“海棠依旧”,词人却说“绿肥红瘦”。妙就妙在这一问一答当中,小童的“拙”,词人的“智”;小童的“不假思索”,词人的“韵味悠长”,小童的惫懒,词人的宽容,都尽在言外。淡淡两句,浑然天成。不借助于想象加工,怎能曲尽其妙呢!
又如,白居易写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看寒冬腊月间,暮色苍茫,风雪将大作;家酒新熟、炉火却正红,结尾的“能饮一杯无?”,极妙!轻言细语,嘘寒问暖,真情满满。全诗读来情意暖暖,意境空灵,韵味无穷!
古人讲求“炼”字,得一字,尽风流。“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春意升腾,“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弄”字,月淡风轻,“踏花归来马蹄香”,一个“香”字,芬芳四溢。我们因文悟景,因景溯言,你会愈感文字的神奇魅力。这样一来,你怎么不为诗人匠心独运而拍案叫绝呢!
不仅诗歌,即便品胜景之美,也需想象。比如西湖,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四时皆美,而雪西湖最佳。雪中的西湖,铅华洗尽,素面示人。古人风雅,或踏雪寻梅,或围炉听雪,或断桥看残雪,或湖心亭赏飞雪。苏堤、古塔,断桥、残荷,孤独的静默着,闭眼品咂想象,岂不是画意盎然,诗意遄飞么?
以上是我读诗文的一点心得,才疏笔拙,不能尽意,一家之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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