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酒垆生意一向很好。这倒不是因着我的酒酿得好,只是这里,虽然不在城中,可说是偏僻,却是许多江湖中人爱来的地方。
酒大概是江湖中人最先修炼的功夫,交朋友要酒,应战壮行要酒,独自失意更要酒,酒可群可孤,是以酒满江湖,倒也造福了我这样的酒垆主人,小生意亦有大收入。若说有人江湖中摸爬滚打一生却毫无建树未能拯救苍生,饮恨而亡,我看大可不必,我等当好好报答他们给衣食之恩。
人说江湖中人形形色色,这话倒也不假,我这么些年确是见过各种各样的所谓“江湖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江湖人都是一样的,来往的人很多,我却记不住任何一个。
来我这儿喝酒的,有德高望重的正派老者带着徒子徒孙,整个过程如同家宴一般,我看着都觉得喝酒都不是什么乐事了。至于那些志同道合的好友,自是推杯换盏,各诉其志,展望坦荡前途,每每喝得酩酊大醉。其余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来我这儿喝酒的人们,都从一个方向来,走向同一个地方,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成功的在彼方呼风唤雨,失败的,折返又反复。他们想要的,都是一样的吧。我常常想着,这难道就是江湖么,或者说,这就是人世么?可惜来去匆匆的人,没有人愿意想这个问题,自然我也就没有答案。
又是很多年之后,有一个人来到我这儿。他掀帘而入的那瞬,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一样的,他和我这么多年所见的人都不一样。
他是一个人来的,很安静的样子,但他的眼睛,暗潮汹涌,我看见的,是一场乱世,就在他的眼里。
他看起来很累,风尘满面,实在算不得潇洒。他的剑一直在手中,坐下时也不曾放下,而且握得很紧。我注意到,他进来之后,整个店里安静得诡异,所有人看着他,他的剑,眼神里是畏惧还有些别的我看不懂的情绪。他浑不在意,兀自沉默。
他很快就走了,我发现他没有和任何人走了同一个方向,他与所有人背道而行。很快,他淡色的背影被天地吞没。我回身招呼客人,我有预感,这个人一定还会再来。
果然,一个月后,那个人又来了。一样沉默,一样逆人群而来。我给他打了我自己最爱的桃花酒,喝第一口酒的时候,他沉静的眸光有涟漪,但他依旧沉默。他一样未曾多留,似乎总有很急的事情。
以后的很多年,每隔一个月他都会来喝酒,我一直给他留好位置和桃花酒。第九次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第一句话:“这酒,很好喝。有乱世的味道。”我笑笑,问他能不能把他的剑给我看,我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不假思虑就把剑递过来。我小心翼翼接过剑,拔出来,一股凛冽之气迎面而来,有些熟悉。剑柄处有小小二字“破暗”,我心中一沉,将剑还给他,同时道了句:“这剑,与你倒也算是绝配了。”他道:“先生懂剑?”我摇头,给他添酒。
自从那次交谈后,他留的时间稍有延长,也会与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我也不曾问过。有时我也会陪他喝几杯,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沉默中喝完一坛桃花酒他就要告辞。我想,这样,我和他是不是也能算作朋友了呢。
来往客人见我似与他相熟,许多人也就同我说起他。他们说他便是天下第一剑客闻道,最强的剑术,天下排名第一的剑“破暗”,我才知道他们看他的眼神为何会有畏惧。
但是那些人不仅有畏惧,还有一丝轻视,我为此感到诧异。既是天下最强,为什么会被江湖无名者看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作为最强存在的男人,因为不肯为当权者效力,亦不肯去追求更高的武学境界,更不肯为自己争个名利,一心要做这天下的救世主,一直在做他所做不到的事。这个人,果真和世人都不一样,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以后的日子,他来的时候不那么多了,比起以前,眼中多了些沉郁的情绪,暗潮也不若从前,我隐约觉得,这个人,将要走到极限了。很罕见的,他居然喝到微醺,还在自斟自饮,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临走的时候,他的脚步微乱,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终究还是沉默转身,出去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还是想告别的,尽管他不确定我们算不算朋友。
自那次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再来。我习惯地等着他来喝酒,但常常是我一个人把一坛桃花酒喝得精光,还是没有人来。我想,他不会再来了。
其实宁静平淡的时光过得很慢,特别是当你骤然失却一个习惯的时候。没有遇见这个人之前,我不知道寂寞为何。和这个人成为朋友之后,我开始懂得酒的含义。
从前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和他都很清醒,我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却常常是第二天客人很喧闹之时我还在醉。我一直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一直不愿醉。我曾经猜测,那个人,终其一生,也不知道醉是什么感觉吧。
我的酒垆依然热闹,我却觉得有些寂寞。再没有人和我说起过他,似乎,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就像是世上从没有过这么一个人。江湖人声鼎沸,乌烟瘴气,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这个被粉饰成盛世的乱世,在那个人的眼里,那么清晰,可我很久没有见到。
江湖人来人往,他们的时间比我快得多。不记得是第几年,一天,有个中年人来到我这儿,不是喝酒,说是要找我。
我很诧异,来这儿的人,从没有来找我的。他把一把剑交给我,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破暗”。我知道,正如我想的那样,那个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一个沉默的人和我喝酒了,永远的没有了。
那个中年人说是闻道托他把“破暗”交给一个酒垆的主人。那是闻道最后的遗言。中年人问我是不是闻道的朋友,我说是,他又说为什么闻道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我笑:“那有什么关系?他知道是我就好了。”
我没有问闻道是怎么死的,那个中年人也没有告诉我。他死了,没有了,这才是事实。
我细细抚着“破暗”的剑身,它一声哀鸣般的剑吟,那股凛冽之气,就那么在我手上,消逝了,和它的主人一样。我一声叹息,问闻道葬在哪里。那个人说他依着闻道的心愿把闻道火化了,并把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交给我,他说他不知道把他葬在哪里比较合适,既然闻道愿将“破暗”交予我,那么由我来葬他应当是最好的。我谢过那人,他就告辞了。临走时,他回过头来对我道:“你是叶息······难怪破暗在你手中肯安静下来,你可后悔你亲手铸就的绝世之剑毁了你唯一的朋友?”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些早就没有了意义,我也不再是叶息。我不过是一个酒垆主人而已。”
那个人很快就在路的尽头消失,我忽然发现他的背影和闻道有些像,只是手中没有破暗。
我终究没有为闻道掘一个坟茔,我想这个从不言喜恶的男人,也是无法忍受黑暗潮湿的吧,他内心里一定向往最自由的姿态。我把他的骨灰撒在离酒垆不远的一片广袤的草原,那天天气很好,他的骨灰在青青碧草之间舞蹈,很美很洒脱的样子。
我带着三坛桃花酒和破暗为闻道送行,我和他喝完了所有的酒。回去的时候我没有带走破暗,破暗与他始终是最相配的,即便他们都死了,我还是会这么说。
走到边缘的时候,我回头看见残阳如血,破暗兀自孤立在碧草之中,漆黑的剑身慢慢与暗下来的天色融为一体,我似乎能看见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晶莹的露珠沿着剑鞘落下,像是谁的泪。
自那以后,我依旧做着我不错的生意,只是我再没踏出酒垆一步,也没再酿过桃花酒。而江湖上,也再没有一个叫闻道的剑客的传说。他沉默地眼和他漆黑如夜的佩剑,已经早已没有了。
很多年后,我一个人在酒垆卧榻之上等着死亡来临,我想到的,还是一双盛着乱世的眼,还是我那坛喝不完的桃花酒。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我又看见苍茫天地间孤独的黑色破暗剑身上黑色的露珠和着血,或者还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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