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西郊,清水河畔。新世纪第二年仲夏。
瓢泼似的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强子妈被一个调的雨声搅得心烦意乱,披着衣服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帘发呆。
良久,东方的光亮艰难地挑开黑色的夜幕,把一片水的世界展现在强子妈的眼前。远远望去、酱黄色的洪水、象咆哮的的雄狮、吼叫着、奔腾着,翻江倒海般地向东边涌去。巨大的浪头发疯似的冲向一座座毫无抵卸能力的民房,随着一股股黄色的烟雾腾起,一处处房屋坠入水中,随波而去。水面上立即浮起各种各样的杂物及其拼命挣扎的动物,远远就能听到落水者撕心裂肺般的呼救。
强子被妈掀掉了被子,从床上拽了起来。
“起来、起来、快出去看看那大水,我就听有人喊救命,可怜死了。”妈揉着眼睛,颤声说道。
“这天刚亮你就呼搂,不让人睡觉了?救不救命的管你什么事儿。”强子捞过被子,倒头又睡。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快起来,到河沿边儿看看,能帮就帮一把。啊,快去。”强子妈又掀掉被子,把强子捞了起来。
强子随着看水的人流来到清水河大坝上,不谨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一片大水浩浩荡荡,几乎满槽,即将越过伤痕累累的坝子,漫进市区。那座横跨清水河的大桥,在汹涌澎湃的激流中缩着脖,任凭浪花拍打,已经摇摇欲坠。桥墩上挂满了木架、大树之类的东西,有的已被大水掀到了桥面上。一群人站在桥上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强子三步并作两步,挤过人群,探头望去,脸上大惊失色,在一棵被桥墩挂住的大树上,一个姑娘紧紧地拽住树枝,在水面上漂漂悠悠,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卷走。那姑娘显得极其疲惫,嘴张得老大就是喊不出声音,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求救似的望着桥面上的人群。
强子甩掉拖鞋,从身边一个人手中夺过一根粗绳子,麻利地把绳子中部栓在桥栏上,把一头捆在自己的腰上,另一头握在手中,顺着桥墩子滑了下去。他刚一踏上那棵大树的树干,一个巨浪打来,差点把他掀到浪谷中。强子咬着牙,紧紧地抱住树干,向那姑娘爬过去。强子使出了吃奶的劲,一步步地接近姑娘,漂浮的大树就象一只在风口浪尖上的小舟、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强子有点发晕,喉咙中有一股东西直往上拱。强子终于拽住了姑娘的一只胳膊,一叫劲,把姑娘拽了过来,三下两下用绳子捆住她的腰。向桥面招了招手,示意拽绳子。桥上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强子和姑娘拉到了桥面上。强子喘了一口气,背起姑娘就朝家里跑去。
强子妈端着一碗姜汤坐在姑娘的身边,温情、爱怜地瞅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沉沉地睡着的姑娘。强子妈把姜汤热了一遍又一遍,仍不见姑娘睁开双眼。
“唉!可怜的孩子哟,可苦了你喽!”强子妈自言自语地说,眼窝中流出了泪水。
姑娘似乎听见了强子妈的话语,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美丽的脸上挂满了疑惑、惊惧的神情。
“孩子,你可醒过来了,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强子妈爱抚地摸着姑娘的秀发,轻声说道。
姑娘忽地坐起,环顾一下四周,好象明白过来似的,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爸爸,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呀!呜……”
“孩子,别哭,别哭,告诉大娘你叫什么名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强子妈把姑娘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脸贴着姑娘的额头,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叫梅子,我的爸爸妈妈不知是死是活,我得去找他们。”姑娘说着,磨身下地就往外跑。
“回来,你回来,这滔滔大水你上哪儿找去。”强子妈拽住梅子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他们在水里,在大水里,他们一定还活着,一定活着。”姑娘哭喊着,挣扎着。
“好,好,我陪你去找,你等等,我找件雨衣。”
强子妈把雨衣套在身上,拿了把伞给梅子,两人便消失在雨雾中。
河边大坝上,梅子哭啊、喊啊、跑啊、跳啊、声声唤母母不应、句句喊父父不答,不觉已经跑出几公里,仍不见父母的踪影。梅子一屁股坐在泥泞地地上,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
强子妈蹲下身,用手为梅子抹着眼泪,把姑娘扶了起来。
“孩子,别伤心了,咱们回吧,找不到啦,你看这大水,上哪去找哇!”
“大娘……”梅子趴到强子妈的肩头痛哭失声。
梅子躺在床上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宿。强子妈陪了梅子一天一宿,眼都没闭一会儿。早晨,外面的雨停了下来,一块块乌云匆匆地向南游去,象是凯旋的战士乘胜回营。久违的太阳从云缝里露出笑脸,把一片金色光芒撒向雨后的大地、河流和山川。
强子妈把梅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晃着,那动作、那神情,简直就是母亲对孩子的亲情和关爱。
梅子含着一汪秋水,仰脸望着强子妈。
“妈妈……”
“哎……孩子啊,我就是你妈,这儿就是你的家,啊。”强子妈脸上挂着笑,眼中流着泪,深情地看着怀里这个遭了大难的美丽女孩儿。
“妈妈……”梅子把脸埋在强子妈的怀里。一阵让人揪心的痛哭。
“孩子别哭,告诉我,你们家到底怎么了。”强子妈把梅子扶起,为姑娘抹去泪水,问道。
梅子向强子妈哭诉了自己遭遇的一切……
梅子今年二十二岁,两年前随父母从新疆克拉玛依市来到边城。她在一家服装厂做工,父母做烤羊肉串生意,在城西郊租了间房子,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想不到,这场连绵的阴雨,无情的洪水,打破了梅子一家的宁静,改变了梅子一生的命运。
两天前的早晨,睡梦中的梅子被父亲急三火四地叫醒。
“快,快起来,发大水了,快!”
梅子一骨碌爬起来,一看水已快上炕了,她跟着父母来到外屋,大水已经包围了房子,根本出不去了。父亲拉着梅子和母亲顺着梯子上了房子,骑在屋脊上。他们抬头望去,四周全是黄澄澄的大水,整个一个堡子的房屋只露着屋顶,痛苦地蜷缩在水中。梅子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身体,恐惧和绝望扭曲了她那美丽的面庞。
“爸爸,我害怕,房子要倒了!”梅子哭着说,双手更紧地抱着父亲宽阔的肩膀。
“不怕,抱住我,房子不会倒的,不怕。”父亲紧紧地搂着梅子。
“天哪,谁来救救我们呀!”妈妈仰脸望着翻滚的乌云、滂沱的大雨。刺眼的闪电、震耳的炸雷,呼叫着、呐喊着。她想喊住乌云,叫停大雨,抹去闪电,挡开炸雷,让这个涌动着死亡的世界平静下来,把生的希望留给梅子。可是……屋脊摇晃起来,倾刻间房倒屋塌,一个巨大的浪头劈头盖脸地打来,把梅子一家三口吞进洪流之中……
“孩子呀,你这小小年纪就遭此大难,可怜哪!”强子妈听完梅子的哭诉,忍不住大放悲声。梅子亦扑到强子妈的怀里,二人哭成一团。
强子被哭声惊醒,披衣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也哭不活呀,还是顾活的吧,别哭了。”强子边穿衣服边说。
强子妈忍住哭,把梅子轻轻地放下,为她抹去眼泪,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好。
“再睡一会儿,你的身子太虚弱了,好好养养。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你的妈,这就是你的家,咱到家了,不哭了,啊。”
梅子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睡去了。
傍晌时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了强子家,强子妈迎了出来。
“来客人了,你们是……”
“噢,我们是民政局的,听说你们家强子救了个人,我们特意来慰问一下。”一个干部模样面带微笑的人说着,把一些慰问品放到桌上。
“睡了,刚睡着。梅子可怜哪,一个劲哭。唉!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还活着。”强子妈为梅子掖了掖被角,关切地说。
“今天上午我们的救援人员在下游十公里处的柳树趟子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从身上的证件看,是新疆克拉玛依的人,不知是不是她的父母。”干部指着梅子说。
“是,是,指定是。梅子刚才告诉我了,她是克拉玛依的,父母是来这做烤羊肉串生意的。”
“噢,那就对了,唉!挺惨哪。”干部低下头,等他抬起头时,眼里含着泪水。
梅子听到说话声,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地下站着的几个人,挣扎着要起来。
“别动、躺着、躺着。”干部急忙上前阻止。
“民政局的领导专门看你来了。”强子妈对梅子说。
“谢谢,谢谢领导……刚才我隐隐约约听你们说什么尸体,是不是……”梅子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问了。
“梅子,节哀顺便吧,你的父母都已去逝了,今天上午发现的尸体。”干部声音低沉地说。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们不管我了!爸、妈……”梅子放声大哭,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弄得泪水涟涟。
“梅子,别悲伤了,根据你是外地人,户口不在本地又痛失父母、无依无靠的实际情况,我们民政部门将对你的生活和工作负起全部责任,请你明天到殡仪馆去,把父母的丧事办了。休息几天后,到民政福利厂报到,你的工作安排好了……这是一千元钱,是给你的抚慰金。”干部将一沓钱放到梅子的枕边。
“谢谢、谢谢党的恩情,谢谢民政局领导……呜……”梅子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梅子办完了丧事,在强子家呆了三天,就张罗要去上班。强子妈拉着梅子的手,喜欢得不得了,一个劲眯着眼睛盯着梅子粉白漂亮的脸和亭亭玉立的身段,一阵阵地在那里发愣。
“梅子,说好了啊,上班后得回家住,咱不住那宿舍,不暖和。咱不吃那大食堂,饭菜味道不香……你就答应我呗。”
“妈,我答应,这是我的家呀,怎么能不回来呢?”梅子在强子妈布满皱纹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口,把强子妈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头七过了再去上班。过了头七,你爸妈才真的走上了黄泉路,你就等两天,送他们安安稳稳地走吧……听妈话,啊。”
“好,听妈话。”梅子笑了起来。
几天来,强子妈第一次看见梅子这样灿烂的笑。又端详起梅子来。
“呀!俺姑娘笑的时候真好看,说真的,十里八村的,我还没看见过这样美艳的女子,要是……”强子妈欲言又止。
“要是什么?妈干嘛说半截话?”梅子逗趣地追问道。
“唉,这哪到哪呢,净瞎想,不说了,不说了。”强子妈一脸的歉意,直摆手。
“妈你……”梅子一脸的不解,直愣愣地瞅着强子妈。
早晨,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羞涩地露出了红红的脸,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强子为梅子提着包,并肩走在通往民政福利厂的公路上。
“强子哥,我今天真高兴。生命是新的,工作是新的,我周围的一切连同我的心情都是新的。这些都是你给我的,谢谢你。”梅子瞅着强子的脸,深情地说。
“谢什么,那是我应该做的,谁遇到那种情况都会挺身而出的。”强子不以为然。
“不对,在你来之前,桥上已经有那么多人了,他们为什么光看不做呢?”梅子歪着头问。
“这……也许人家把机会故意留给我呢。其实我真挺幸运。要不咱俩能认识吗?”强子定定地看着梅子美丽的面宠,显然有些激动。
“嗨,也是,兴许就是命里注定吧。”
梅子接过强子递过来的包,看了一眼强子,转身向福利厂门口走去。
一年过去了,又一个湄雨季节悄然来临。由于福利厂厂房漏雨正在维修,梅子暂时在家休息。吃完了早饭,梅子和强子妈收拾完碗筷,在屋里唠嗑。二人谈论的话题十分重大。
“梅子,你来家也有一年了吧?”
“有了,昨天我爸妈烧周年吗,正好一年。”
“妈老了,说话有时不中听。你可别生气啊。”
“妈,你说什么呀,我能生你气吗,我亲还亲不过来呢。”
“唉!我这心哪,热乎乎的。那我就说吧,我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妇,你愿意吗?”
“妈……不是说好了做你的女儿吗,怎么又变逛了。”
“唉!妈想让你成为我张家的名正言顺的一员,做强子的媳妇吧,妈求你了。”
“妈,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这一年来,我始终把强子当成我的哥哥,把你当成我的亲妈,没寻思做您的儿媳妇呀!”
“孩子,别误会了,好象去年救你时,我们有什么目的。其实,我的想法是以后才有的,不过,也憋了好长时间了。我怕你不答应,卷了我的老面子。”
“妈,说实话,我喜欢强子哥,我也爱您,但是,我是把强子哥当哥哥喜欢的,从来没有考虑嫁给他。您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好好想想。”
“好,你好好想想,妈不强求,婚姻大事,你想好了再做。”
梅子把头枕在强子妈的肩头,思索了良外。她的心中涌动着一股情的浪潮。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把一腔的情,一肚子的爱,都给了自己,那一份份温情和关爱掷地有声,催人泪下。强子哥冒着生命危险从滔滔的洪水中把自己救起,让她的生命又一次鲜活,救命之情,再生之恩终难相报哇!
“妈,我答应您,我愿意做您的儿媳妇。只是……”
“孩子,别勉强,妈不是个自私的人,妈是真的喜欢你呀!……说吧,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妈,强子哥倒是个好人,可详细情况我不了解,做哥哥那是没说的,做丈夫吗,我不托底呀。”
“妈理解你,你想得对。俺强子啊,也有不少毛病,脾气不好,有时心胸不宽阔。”
“妈,这都不要紧,脾气不好可以改,心胸窄点常开导点就行呗。”
“梅子,要是你能谅解他这两点,那这婚事就谈得来。强子除了这二点外,别的都行,工作单位挺好,人品牌面也不赖。”
“妈,先说到这儿,回头我和强子哥唠唠,然后再说吧。”
“好,妈听你的。”
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梅子和强子并肩漫步在清水河畔,商讨着一件对于二人来说都很重要的一辈子的大事儿。
“梅子,谢谢你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我,这是对我的肯定和信任,真的。”强子激动地说。
“强子哥,妈年龄那么大了,她渴望什么我知道。我不敢回绝她老人家,我不敢看她眼睛里的那种失望的神情。至于你吗,我也忘不了那段救命之恩。既然你让我的生命再生,那么我一辈将命运寄托于你也是常理。”梅子动情地说。
“梅子你……嗨!那就这么定了,我倒乐得高兴,就怕你后悔呀!”强子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出来,顺水推舟地也就应承下来了。
“唉!认命啦,但愿我的选择用天尺量过,毫无偏差。其实,我也想把我这只漂泊的小舟停进风平浪静的港弯,就看你能不能让我平静了。”梅子用眼睛盯着强子,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愿,其中夹杂着对未来不无耽心的淡淡的疑团。
“我……我就是港弯,我会让你幸福的,一辈子都让你幸福。”强子总是吞吞吐吐,就是不想把自己清清楚楚地交给梅子。
梅子对强子吞吞吐吐的话和有些生硬的表白好象并未介意,只是,眉梢挑了挑,嘴角却了动,什么话也没说。
梅子和强子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天南地北的亲戚都来贺喜。市领导也在百忙之中专程前来祝福。周围邻居说,多少年了,喜事天天有,家家办,没看过人家老张家的婚事办得这样喜庆、热闹、排场。强子妈更是喜上眉梢,乐在嘴上,咯……地笑个不停。
普通百姓家的日子永远是平淡的,平淡的就象一杯白开水,尽管曾经有过喜庆日子里的轰轰烈烈。但是,随着喜宴的终结,实实在在的日子在梅子和强子以及强子妈的生活里开始了。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在梅子的眼前轻轻滑过。梅子天天都在盼望和追求中渡过,她渴望拥用三百六十五个祝福、三百六十五个快乐。她等来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儿,她得到了巨大的慰藉;她等来了强子在平淡中的自我暴露,一个自私狭隘的小市民天天伴陪左右,同时得到了切肤的打击和无助的失望。
强子下岗了。其实这本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点正常遭遇,多少人都笑着去面对,而强子受不了。他整天泡在酒里,用那种辛辣的液体,激发、翻腾着头脑中一阵紧似一阵的无限的哀愁;他整天坐在麻将桌前,用梅子挣来的几个工资,扒拉着哗哗作响的方块牌牌儿,打发着一个男子汉拥有的宝贵时光。
“强子,你是个没有出息的男子。下岗怎么了?下岗不能失志啊!你有一双手,你有一个不比别人差的活洛的头脑,你为什么不用你男子汉的脊梁,撑起一片属于你的蓝天,担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的责任呢?你看看你,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梅子在夏日一个黄昏,对强子愤愤地数落着,希望能勾起他在夏日的黄昏对她的承诺。
梅子的苦心付诸东流,强子越发不成人样了。他不仅喝酒、打牌、耍脾气、骂老婆、还抛弃了娇妻乖儿和年迈的老母,同一个淫妇勾搭成奸,干脆住到了小旅店里。他象一头迷途的老狼,吼叫着乱蹦乱闯,就是找不到知返的归途。
强子妈气得躺在床上已经四整天了,梅子又要上班,又要调教儿子,还得伺候老母,整天累得象撒了架似的。
“梅子,难为你了,我对不起你啦!我那丧尽天良的强子哟,你是要被雷劈、遭报应的。唉!”强子妈泪水横流,拉着梅子的手,颤抖着说。
“妈,你就别伤心了,强子是不会悔改了,凭我的直觉,我敢肯定。可还有我呢,我不但是你的儿媳,还是你的女儿呀!咱娘仨抱着团过,不管他了,叫他作去吧。”梅子劝说着。
“苦了你喽,我的孩子,你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呢?唉,也怨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个苦窝窝里。不行啊,你就走吧,离开这个王八犊子,享福去吧。”强子妈追悔莫及,哀声说着。
“已经这样了,先混着过吧。我不能丢下您老人家不管哪!”梅子眼泪流了下来,她握着强子妈的手,越握越紧,她从心里感激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妈妈。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梅子被一阵呻吟声搅醒。她急忙打开灯,发现儿子小胖烧得满脸通红,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胡话。她一摸儿子的身体热得烫手,浑身软绵绵的。梅子喊来了强子妈,娘俩七手八脚地给小胖穿好衣服,抱着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一个娃娃似的年轻医生,摸了摸看了看,说是感冒,打了一针退烧针,娘仨又回来了。傍天亮时,小胖突然抽搐起来,脸色苍白得象一张纸。梅子不顾一切地抱着儿子就向医院跑,等值班医生喊来了儿科医生时,小胖直停停地躺在梅子的怀里,连声妈妈都没叫就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梅子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孩子刚刚沐浴人间的温暖就到另一个冰冷的世界里去;她哭自己悲惨的命运和连遭的灾难;她哭无助的自己将吃尽世间的苦果,孤独地了此一生;她哭年事已高,善良通达的老妈妈怎样面对失去孙子的残酷现实,渡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哀婉的大关。
送走了儿子,梅子整个人瘦了一圈,痛失爱子的悲伤,时时刻刻地在心头绕来绕去。强子麻木的面孔不但没有给梅子带来丝毫慰藉,反而激起一腔的恨。梅子根本不与强子接触,不在一个床上睡觉,也不和他说话沟通,冰冷得就象一尊雕像。她和老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用女儿般的温情,抚平了老人家留在心灵深处的哀伤。然而,就在两个多月之后,悲惨的命运又一次光顾了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灾难又一次降临了。强子妈病了。肺癌。已到了晚期。医生说,这种病主要是急火攻心造成的。梅子悲痛欲绝,又一次跌进了痛苦的深渊里。面对慈爱的老妈妈连水都喝不下去的痛苦表情和那双苦苦求生的混浊的眼睛,梅子的心碎了。此时,强子不顾卧病在床、已奄奄一息的老母,仍然喝他的酒,玩他的牌,泡他的娘们。梅子的心头再一次升起了怒火,一种无法言喻的仇恨,在灵魂深入处迸发着。
老妈妈走了。是在她的孙子走的第七十五天之后上路的。祖孙二人相携在黄泉路上,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他们并非单纯的留恋阳光灿烂的温暖的人间。更多的还有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牵挂。牵挂他们的儿媳、女儿、牵挂着多灾多难的妈妈。
梅子穿着一身洁白的孝服,跪在老妈妈的坟前,默默地、默默地。良久、良久。
“回去吧,梅子,你不能老是这样,我……”强子唯唯诺诺地说。
梅子猛地抬起头,扭过身去。眼里放着强光,手指着强子的鼻子。
“跪下,给你的妈妈跪下!”
强子虎着脸,虽不情愿,但又不能不跪,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坟前。
“强子你听好了。我是当着你妈的面应诺了和你成婚的,现在,我也当着老人家的面,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明天,我们就不是夫妻了。走,到法院去,我已经起诉了,今天开庭办理离婚手续。”
梅子说完,站起来,脱掉了孝服,大步向法院走去。强子搭拉着头,没精打采地跟在梅子的后面。
梅子提着一个旅行袋,久久地站在房门口,她慢慢地关上了大门,上了锁,把钥匙放在门框上。她走了两步,又猛的转过身来,眼泪已把双眼模糊了。这幢曾经是家的房子没有了过去的欢声笑语,小儿呢喃,如今已是死一般的沉寂。
“再见了,我的家;再见了,我的亲人。梅子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了。当我用自己的双脚踏出一条新的人生之路时,再来告慰你们的灵魂吧!”梅子沉痛万分,洒泪而去。
梅子在厂子宿舍里刚刚住了二十天,一个如晴天劈厉般的坏消息传到了耳朵里。福利厂关停并转,工人全部下岗失业了。眼泪已经流干的梅子听到这消息时,没有伤感、没有痛哭、没有惊悸、也没有绝望。好象这一切的发生都在意料之中。她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简单行李,准备离开这块已不属于她的人生驿站。她把行李卷好,用绳子捆着捆着,梅子累得满头大汗,也打不上那个简单的绳结。
一双手从梅子的身后伸了过来,厂工程师周国光接过绳子,麻利地捆好了行李,提在手中。
“到哪去?能告诉我吗?我送你。”周国光平静地瞅了一眼梅子,眼中露出探询的神情。
“不知道。”梅子低着头嗫嚅着。
“走吧,我姐那里会有你的一张床的,到她那里去。”周国光坚定地说着,好象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你姐?她在哪里?”梅子很疑惑。
“我的亲姐姐周蜜,废品公司会计,独身,有自己的‘王国’,怎么,不相信?”周国光一脸的真诚。
“谢谢了,可是……”梅子刚迈出门槛,又停下来犹豫地说。
“可是什么?”
“我不认识你姐姐呀,她能接纳我吗?”
“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她一定会接纳你的。”
“她认识我?我怎么糊涂了。”
“告诉你吧,她曾经十分积极地做过努力,想让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你们家,我成为你们家的一员?”
“对,那是你刚进厂时,我姐为你的漂亮震慑住了,想让我娶你为妻。可后来你这只燕子飞到了别人家的屋檐下。我……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娱悦和快乐。”
梅子抬头看了一眼周国光,没说什么,迈开了脚步,跟着周国光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周蜜的独身宿舍在废品公司的附近,环境非常优雅安静。周国光提着行李在前引路,推门走进了屋。
“姐,梅子来了。”周国光显得很激动。
周密急忙走出门来,紧紧地拉住梅子的手。
“想死我了,怎么才来呀,快,进屋、进屋。”周蜜的热情,几乎把梅子溶化了,这让梅子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姐,你的屋子收拾得真漂亮,能和你住在一起真高兴。”梅子高兴地说。
“这房子是我的,不瞒你说是两年前给国光准备的,可惜没用上。这回好了,物归原主,我倒成了溜门户了。”
“姐,说什么呀,是我来打扰您了。”
“别,别说客套话了,来,看看你的房间。”
周蜜推开朝阳面一个房间的门,屋里装修十分豪华。大大的床,洁白的床罩,淡粉色窗帘,高档衣柜、家电样样俱全。梅子惊讶得嘴都闭不上了。
“姐,这……这是我的房间?我能住这样的房间?”
“是的,是你的房间,如果你愿意,整个房子都是你的。”周密挑皮地眨眨眼睛,瞄了一眼周国光。
“梅子,我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我相信你们能相处得非常愉快。”
“好吧,盛情难却,我谢啦!”梅子高兴地抱拳称谢,那滑稽相让周蜜和周国光笑弯了腰。
梅子安顿下来后,谢绝了周蜜给她安排的废品公司保管员工作,执意要自己创业。她租下了一间低矮的平房,把后院收拾一下,做为废品储存场地,办了个废品收购站。同样下岗的周国光受到梅子的激励,也筹划着自己的企业。但时不时地总要到梅子的站里看看,帮助干些搬搬拿拿的重活,这让梅子十分感动,创业的信心更足了。周蜜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全数收购梅子的废品,从来不让梅子为销路操心。这也让梅子十分感动。不仅如此,周蜜每天都把三顿饭做好,等吃饭时,把热乎乎的饭菜端到梅子的面前。这让梅子的心里涌动着一种亲情般的暖流。这股暖流在不停地淌着,让她感到说不出来的甜蜜。梅子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全身心地投入创业之中。她冒着严寒,顶着酷署,拉着废品车走街串巷,那“收废品喽”的清脆喊声传遍了边城的郊区闹市,家家户户。
又是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她得到了三百六十五个祝福,实现了企盼三百六十五次的愿望。她用女性羸弱的身躯,硬是用小车拉出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废品收购企业,创造出了成果不菲的佳绩。
劳动部门的领导感动了,把她做为下岗再就业的典型介绍给下岗职工们;妇联部门的领导感动了,把她的事迹编成资料,写成歌儿,向女界张扬,许多下岗的女职工纷纷向她学习,走上了创业之路。周国光感动了,把自己的企业合并过来,主动担起重担子。他说,梅子太苦太累了,他要负起男子汉的责任,让梅子舒畅、幸福,一辈子呵护她、珍惜她。梅子对他也有了庄严的承诺,答应在适当的时候和他组成新的家庭。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边城市政府郑副市长光顾了梅子的收购站,送来了让梅子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喜讯。市政府决定将筹建边城市废旧塑料制品再生处理中心的任务交给梅子,梅子是流着眼泪接过郑副市长交给她的那份文件的。
梅子接受任务后,把技术方面的任务交给了化工大学化工处理专业毕业的周国光,自己负责全线筹建工作。二人决定,中心挂牌试车那天,他们在现场举行婚礼,让所有的人都享受到双喜临门的福气。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边城西郊一片空地上平地拔起的花园式的厂区里,轻歌漫舞,锣鼓喧天。厂门口,一排蒙着台布的长条桌旁坐满了各级前来祝贺中心挂牌仪式的领导们。上午十时整,随着乐队奏起的欢快的乐曲,梅子穿着一身红色套装挽着周国光的臂膀,踏着红地毯,喜气洋洋地向领导们前面走来。领导们齐刷刷地站起来,鼓起了掌。郑副市长走到麦克风前,声音洪亮地主持着仪式。
“同志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喜日子、双喜的日子,我们盼望已久的废旧塑料制品再生处理中心经过梅子女士、周国光先生的艰苦奋斗建立起来了!从此后,我们边城的白色垃圾将会得到有效处理,城市的环保质量将会大大提高。我们感谢梅子女士、周国光先生为之付出的巨大努力。中心在奋斗之中诞生,美满的姻缘在风雨之中结成,我们祝愿梅子女士、周国光先生新婚美满,永结同心,我们祝愿中心试车成功,成效卓著。下面请梅子女士讲话。”
梅子神采飞扬地走到郑副市长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站到了麦克风前。
“各位领导、同志们、朋友们,你们好。感谢你们来参加中心挂牌仪式,感谢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中心的挂牌仪式和我们的婚礼同时举行有她的特殊意义。中心是在我们的奋斗中诞生的,她就象一个初生的婴儿,啼叫着与这个世界亲吻,让所有的人激动。我们的婚姻是在风雨中蒂结的,新的生活从中心诞生的这一天开始了!我们将让永结的同心与中心共同跳动,让我们的青春和年华与中心一起飞翔!再次谢谢大家!”
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气球飞向万里晴空,一群白色的乳鸽腾空跃起,直插蓝天。
梅子和周国光高高举起酒杯,喝下了一生只有一次的交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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