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西里镇一个很闭塞的小山村,村子就在两山夹缝之间,唯一的一条狭窄的土路弯弯曲曲的通向村外。从小我就知道家的后面是北山,前面是南山,以至于直到现在只要我到一个比较大的地方都辨不清方向。
村子很小,大约一百多户人家,房子都建在北山上,所以大部分人家的地都在南山上。庄稼人吃饭不按点,上山干活也没几个戴手表的,要是活多或是天气好,即使到了吃饭的点也不回家吃饭。有小孩子上学的人家估计快到放学的点了,往往都让女人们先回家做饭,自己继续干。女人们回家做好了饭,孩子也放学了,很多男人却忘了时间。女人们等急了,就想喊丈夫回家吃饭,农村人封建,夫妻之间没有叫对方的名字的,基本上没有确定的称呼,所以也没法喊,就都让自己的孩子喊。每当这时候村里就出现了一个壮观的景象:
“爸——回来吃饭——”
“爹——吃饭了——”
“快回来吃饭吧,爸爸——”
“爸——回来吃饭——”
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山村的宁静,我们那里的山不算高,两山之间的距离又近,只要站在空旷的地方大声喊,很容易听到。听到孩子的呼唤,山上立刻传来父亲们洪亮有力的回答:
“噢——听见了——”
“知道了——”
“哎——”
“这就回去——”
这时候,村里无聊的狗儿们也凑起了热闹,不紧不慢地跟着叫了起来。顿时,小孩们的呼唤声,父亲们的回应声,狗吠声,以及这些声音产生的回音此起彼伏,回荡在两山之间,小山村沸腾了。
我家住的地势很高,每当母亲做好饭,我都迫不及待的爬上南面的墙头,对着父亲干活的方向大声呼喊,父亲听到我的声音每次都立刻回答,然后很快就回来了。我喜欢站在大门口等他,因为父亲总是给我带来惊喜,有时候是几个野果,有时候是一个蚂蚱,一只摆弄着大钳的神气的蝎子,有时候还会有形态各异的不知名的树根,很少有空手的时候。这些有趣的东西都是父亲在歇息的空隙或是在回家的路上给我弄的,父亲看到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些递到我手里,然后打趣地说:“臭丫头,是等我还是等这个?”这时我总是扮个鬼脸,笑嘻嘻地说:“都等。”
秋天刨地瓜的时候特别忙,因为这时候必须得趁天气好抓紧把地瓜刨出来,切成地瓜片,一片一片的摆在地里晒干。要是赶上下雨或是连阴天,地瓜片就会烂在地里。所以这时候大部分人中午饭都在山里吃,早上给孩子准备好饭,中午就不用回家做饭了。山上的父母却开始担心了,有的母亲们心细,就怕孩子在家不安全,便让丈夫喊喊孩子,嘱咐上几句。小孩子们可不像父亲的耳朵那么好使,往往父亲喊了好几次,还不见回话。有脾气急的就跑下山来看看,有些调皮的男孩子没在家里,父亲就更急了,发疯似的满村找,找到了一顿骂是少不了的。知道孩子在家,便又快速地回到山上继续干活。
我上中学时寄宿在镇上的学校里,每周回家一次。除了冬天,几乎每次回家父母都不在家。我就爬上墙头对着南山喊父亲:
“爸——”
“哎——在这儿——”因为一个星期不见了,父亲的回声明显得很愉快。母亲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人家孩子都是回家就先喊妈,说我倒好,却每次都喊爸。父亲听到这话开心地笑了,眼睛眯成一道缝。我问父亲能听出我的声音吗?父亲瞪我一眼说,自己孩子的声音谁听不出来,听不出来就说明脑子有问题了。
我越长越大,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后来参加了工作,有时候都忘了多长时间才回一次家。只要回去家里没人,我就习惯性地爬上墙头对着南山大声喊父亲,只要父亲在山上干活,总是在第一时间答应,只是声音不似以前那么洪亮,有些苍老了。父亲见到我总是很开心,有说不完的话,我问父亲还弄那些小玩意儿吗?父亲说我又不稀罕了,光干活就很累了弄那干啥。我说爸你耳朵怎么这么灵,我只喊一声你就听见了,母亲抢着说父亲想我了,早就盼了好多天了,就等着我喊他呢。父亲却不承认,说母亲胡说,没有的事,一本正经的样子,脸上却有藏不住的笑意,我的心里暖暖的,感到很幸福。可是我悲哀地发现,父亲老了,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上的白发也很明显了。我每次都劝他不要再像年轻时一样干活啦,毕竟上了岁数,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说,庄家人不干活吃啥,干不动了就不干了。
时间是个最残酷的东西,那些年我一直忙着做自己的事,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一次也很匆忙,我以为父母还年轻,等他们老了再好好孝敬不晚。可是父亲却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离世了。
父亲弥留之际看上去很清醒,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母亲哭着说父亲不好,叫我喊父亲,大声喊,她说这样可以把父亲叫回来。我哭着大喊起来:“爸,快醒醒,爸——回来啊——”喊了好多声,我的父亲没有答应,而且永远也不会答应了。我还是不停地大声地喊他,声音很大,几乎全村人都能听见,可是,我的父亲,永远听不见了。宁静的小山村回荡着我凄厉的哭喊,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那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那样大声的喊父亲。
父亲死后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和我一起生活,老家也很少回去了。多年过去了,村里富了,通讯也发达了,村里人慢慢地几乎都用上了手机,这样联系方便多了。虽然人们依旧在山里干活,依旧中午忘了回家吃饭,却听不到小孩子呼喊父亲的声音了,打个电话就回来了。
那次回老家住在三舅家整整一个星期,无论什么时候村里都很安静,我却不习惯了,那些此起彼伏的呼唤成了我脑海中难以抹去的甜美的回忆。和三舅说起过一次,三舅说现在村里人条件好了,在山上干活都带着手机,有事打电话,谁还费那个劲儿,扯着嗓子满山喊。是啊,是好事。可是我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很多年过去了,昔日那些喊父亲回来吃饭的孩子都长大了,那些在山上干活的父亲也都老了,上不了山了。我家那个儿时呼喊父亲回家吃饭的墙头,年久失修,也在岁月的侵蚀下破损了。可是,每当回到老家,我都会想起那些独特的记忆中独特的呼唤:
“爸——吃饭了——”
“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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