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岛
欲望是扭曲人性的唯一根源,如果一个社会失去了法律、道德和良知,人类有可能在瞬间毁灭自己
——题记
狼岛位于我国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虽然交通发达,高速铁路和公路网织了整个星球,但这里仍然是所有高速的死角,这座孤岛是一座时间的灯塔,照耀了过去和未来,来到这里,你必须追溯那个故事,哪怕你是一个悠闲的歌手或小商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人类学、社会学的深渊里,虽然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但那个故事与这座岛在导引着你的思维,逼你放弃温暖的生活,放弃地位、财富和梦想,去面对上苍给人类树立的那个坐标。因此,去狼岛之前,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时间概念,今天是什么日子?公元?纪元?
桥土寨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通往乡政府,这条路从外面进来,翻过一个山坳,将桥土寨与外界联系了起来。站在寨子后面的南山顶看去,桥土寨象一个不太成熟的西瓜,挂在西毛乡的版图上。
寨子几乎还是一色的青砖瓦房,远远看去,象种在南山脚下一块古意苍茫的荒冢,散落的低矮瓦房带着岁月的锈斑,给这片山区洼地徒增了几分清凉,只有东边的四栋外墙贴了釉面瓷砖的盒式三层楼房,给这个寨子掺入了一丝现代气息,但也破坏了整个寨子古老宁静的和谐,象长在整齐划一的稻田里的稗草。寨子的所有房子门口朝东,南面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南山,背面是最矮的仰天山,门口朝向的东面虽然群山连绵,但与南山相比,最多也就像一把椅子的扶手,矮下去一大截。
六月的桥土寨,黄昏时刻最是热闹。寨子四周的土路上,有荷锄归来的农夫,有手牵耕牛的牧童;母牛与牛犊哞叫的呼应,大人唤孩子归屋的唤叫,一如既往地渲染着寨民们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从太阳下挣扎出来的轻松感与汗味,所有的群山都在重温桥土寨无数代人的气息,泥土与方言搅拌,风俗与生存摩擦,人们的胸腔里藏着对境遇的认可,那一轮红日恋恋不舍地依着西边的仰天山顶,用最后的血色照见了这个人间天堂的暮景,生者的大地,就这样脱离了自然的线性,在另一种欲望里挣扎着进入夜色。
桥土寨只有两姓:裘姓与杨姓。杨姓只有八户三十几口人,裘姓占了绝对优势,达五百多口。奇怪的是,裘姓人家从不与杨姓人家通婚,不论贫富,也不管地位悬殊,只要杨姓人家与裘姓人谈婚,裘姓人总是无条件一口回绝。因而,现在杨姓人家的妇女,全都是山外嫁进的,未婚女孩也只能嫁到山外去。裘姓人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了祖祖辈辈,杨姓人家在桥土寨繁衍,到村长杨祖盼这一代只有四代,但杨姓人家富过裘姓人家,村东的四栋盒式房子,全都是杨姓的,剩余的四户杨姓,房子结构、外观也不同于裘姓,两姓人的生活习性小有差异。杨姓人大多不安于本分,好逸恶劳者多,他们心眼杂,敢说敢做,虽然也是农民,分有同样的地,拥有同样的桥土寨户口本,但杨姓人的地要么租与裘姓人种;要么扔在哪儿长草,几户人家开店的开店,搞运输的搞运输,有些则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在搞些什么,他们的日子照样过得丰盛悠然,显得飘而虚妄。裘姓人则不同,他们似乎跟这里的风水融合得天衣无缝,实实在在地靠了这片土地的赐予,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个个朴素巴实,带了这片土地的原色。在杨姓人没有入住桥土寨之前,因为都是一个姓氏,除了族谱上的名字前加了“裘”字,生活中大家都以外号或辈分尊称相呼。杨姓人来了以后,为了区别开来,同辈或上下辈之间的裘姓人渐渐地在名字前加了姓氏,并有些刻意而为的味道,但寨子里的村级干部都是杨姓,连一个小组长也姓杨。三十几口杨姓人,除却老弱妇幼,全都是寨子里的领导,其中杨村长是这杨姓领导层的主心骨。
杨姓人自四代以前入住桥土寨,就开始打破这方山水的宁静。
杨村长上任以后,杨姓三十几口人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先是八户人家象变魔法似的由贫变富,接着就是面貌的改变,杨姓八户人家的十来个孩子,大多送到了山外的乡小学读书,从此不与裘姓人家的孩子玩在一块,星期天的假日,两姓孩子间难免出现些纠葛,杨姓人动辄到裘姓人家里大闹,甚至当着裘姓父母的面痛打裘姓孩子。村主任杨九发十岁的儿子杨四礼在山外念小学,星期六回来与裘三宝家的阿彬仔、长庚大爷家的皮娃一起玩,杨四礼告诉皮娃和阿彬子,太阳是圆的,月亮和地球也是圆的,皮娃不信,问为什么我们的日子过得象鸡蛋一样,冬天早上的太阳八点钟才出来,夏天却六点钟就出来了,杨四礼答不上来,气得一把抓住皮娃的头发往地上按,一旁的阿彬仔赶紧掰开杨四礼的手,结果杨四礼反被皮娃压在了地上。杨四礼哭回家后,杨九发老婆气冲冲带了儿子上裘三宝家,当着裘三宝的面,叫杨四礼痛打了阿彬仔一顿,转往长庚大爷家时,皮娃躲了起来,长庚大爷讲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杨九发婆娘硬是唆使儿子用一块大砖头砸在长庚家的祖牌上才解气而去。五百多户人家,杨姓八户俨然成了桥土寨的贵族,他们看裘姓人的眼光便多了些蔑视和轻侮,两姓人遇有必要的对话,杨姓人必用鼻子回答裘姓。杨、裘两姓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相处了几十年。
今年五十多岁的杨村长,自媳妇过门不久就成了桥土寨的村长,算起来有三十多个年头。以前是杨队长,后来由生产队改为村,他就成了村长。不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人知道杨村长的真名,大家都叫杨村长,至于他的真名,即使知道也没人敢叫。在桥土寨,只有杨村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的一声咳嗽,可以吓得老鼠不敢出洞。杨村长没有肚皮,整个人精精瘦瘦的,似乎不服桥土寨的水土。他有个长长的脑袋,嘴唇总是青色,一双细小而凌厉的眼睛后面似乎老有秘密。他最爱每天傍晚时分在寨子里走动,今天也不例外。你看,他来了,趿一双拖鞋,翘着屁股,夸张地耸着双肩,穿一件从不扣上扣子的灰衬衫,沿寨子里的几条主要巷道,打起背手,带着他细小而凌厉的眼睛逡巡。这时候他的耳背上总搁支烟,碰上家里特别穷的男人,他会从耳背上取下烟,递给那人说:“来一支,中华的,昨天开会时马书记分的”。发完烟,杨村长继续踱着方步,在人们的各种表情下逡巡。不远处,一个赤裸了下身的两三岁的小孩,大概刚吃完晚饭,小鸡鸡上沾了几颗饭粒,引来两三只鸡,争相用坚硬的嘴啄那小鸡鸡上面的饭粒,把那稚童啄得哇哇直哭,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眯上,那眼泪从眯着的眼缝里洒落下来,待到杨村长走近,那孩子便止住哭声,仰起脑袋天真地看他,杨村长用手挑挑孩子的下颚,大声问:“这谁家的孩子,啊,胆挺大的”。没有人回答他,杨村长觉得有些不尽兴,起身继续往前踱去。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夜幕降临,杨村长也不知降临到了那家。
在桥土寨,杨村长有五个“情妇”,个个别有一番风韵,最小的才十六岁,那是他今年才套上的小美人梅子;最大的三十一岁,叫海花,曾经是村西老光棍裘庆生的相好。在桥土寨,这是个公开的秘密,除了三岁以下小孩,连老母鸡都清楚。
今晚杨村长来到的是小美人梅子家。梅子爹躺在床上,老远就听到徐徐而来的脚步声,轻声唤了一声“梅子”,便挣扎着坐起身子。梅子在灶间烧饭,听到爹的唤叫,放下手里的铲子,晃着两根天真的小辫子走进厢房:“爹,有事吗?”梅子爹轻声说:“狼又来了”,梅子一听,立即脸无人色,扔下一句“你睡吧,爹,我烧饭去了,”转身去了灶房。
灶房里飘散着一股煮过头的青菜香,随着一双小手的炒动,小梅子后脑勺的小辫子一抖一抖。杨村长从厅房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灶房,小梅子似乎有所觉察,停了手,左手迅速擦了一下眼睛,站着不动。杨村长从后面一把抱住梅子,长长的脑袋低下去摩挲梅子的脸,梅子僵硬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杨村长摩挲了一会儿,扳过梅子瘦小的身子,弯下腰亲梅子的小嘴,一老一嫩两张脸凑在一起,令人看了心生怨恨。梅子两眼挂着泪痕,一任其摆布。杨村长亲完嘴,抱起小梅子往后厢房去了,锅里的青菜嘟嘟冒着热气,灶肚里掉下来一根烧残的柴,火慢慢地息了,青烟袅袅上升。
前厢房里,梅子爹呼呼地喘着粗气,那声音似乎是来自肺腑的撕裂声;后厢房传来杨村长淫秽的嗷叫和床板抖动的吱吱声。延续了几分钟,声音慢慢平息下来,窸窸窣窣一阵,杨村长从梅子爹床边扬长而去。杨村长前脚刚走,梅子散着头发跌撞过来,一头扑倒在她爹的床沿,压抑着童声,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青色的蚊帐后,梅子爹也老泪纵横地嚎哭起来。
这半年下来,杨村长几乎每天上梅子家一次,每一次都会重复这样的场面。
杨村长看上梅子,是今年腊月的事。十六岁的梅子在西毛乡完小念六年级,由于母亲病逝得早,家里只剩下她与父亲相依为命,除了繁重的农活,一些手面工夫全靠梅子一人担当,所以从小练得手脚麻利,人也长得玲珑剔透,讨人喜爱。家里除了种田,每年还养了四头猪,父女俩的日子过得很顺当。那天放学后,梅子一人在山脚下打猪草,见一块荆棘丛里的猪草长得蓬蓬茂茂,便钻进去,正捋得起劲,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梅子吓得死命呼叫,终于挣脱,一看是杨村长,竹篮也不敢要了,一口气跑回家,把这事告诉她爹,他爹叹了口气说:“以后别去山脚下打猪草了,就在寨子附近,不够再说”。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乡里派出所来了四个人,说杨村长家的商店被人偷了,怀疑是梅子爹做的,要搜查。梅子爹坦然地叫那些警察搜,不想,警察们还真从他爹的床底下搜出了两箱高档烟和一些名贵酒,这一下梅子爹傻眼了,嘴唇冒着白泡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几个警察不容分说,雪亮的手铐往梅子爹手上一锁,一路拳打脚踢地把梅子爹带走了。
晚上,梅子早早拴好门,一个人在家哭。寨子里的人睡得早,八九点左右的寨子已是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梅子哭累了,想煮点吃的,这时候传来敲门声,梅子以为爹回来了,惊喜地跑到门边问:“爹,是你回来了吗?”外面没有应答,门却继续敲响,梅子再问,传来杨村长的声音:“是我,我家店里的东西还差了很多,我还得搜搜。”梅子无奈,只得开门。
杨村长一进门,喘着粗气把门倒拴上。梅子吓得浑身抖个不停,猫可以上梁,蛙可以潜水,梅子无羽无鳃,唯一可以表达的就是发抖。这儿是她祖先留给她与父亲的安身之所,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连家都不是安全避身之所,这世界还有那里是安全的?如果是野兽,她可以躲进家里或进行反抗,可面对杨村长,她无处可逃。
杨村长栓好门,“嘿嘿”淫笑着,眼里闪着邪火,冲过来一把抱起梅子进了厢房,将梅子重重地摔在床上,象狼一样地撕扯梅子的衣服,直到把梅子撕得一丝不挂,自个儿脱衣服时,怕梅子反抗,一只脚踩住梅子赤裸的身体。兽性发泄完了,杨村长将赤裸的梅子抱得死紧说:“只要你听我的,以后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钱的生活费,你不用这么幸苦了,如果把事情闹出去,我会把你爹抓去弄死。今天的事是我设好的计,为的是把你那死爹弄开,只要我愿意,一个电话,你爹就出来了”,说完又是摸又是捏,还说今晚他不走了,就陪我的心肝宝贝一夜。梅子起初被吓得魂漂魄散,自己被一股恶心欲吐的兽味熏得快要窒息,待杨村长兽性发泄完后,她只是哭得昏天黑地。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遇上这样的事情,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听到爹会出来这句话后,心情稍稍安定了一些。这一夜杨村长把梅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如果在下地狱和这一夜之间有个选择,梅子愿意选下地狱。
第二天天没亮,杨村长扔下五百块钱和一句“如果你不想让你爹死,那就乖乖地听话”的话就走了,梅子听到爹的命运竟然系于自己,幼小的心里一阵刺痛。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再不能没有爹了,自己再苦,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中午时分,派出所的警车把梅子爹送了回来,但梅子爹已经不能走路,两个警察把梅子爹抬进厢房,扔在床上就走了。后来杨村长见梅子已是小鸟依人,就把梅子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粉碎性骨折,没法治了。从此梅子爹就永远躺在了床上,梅子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杨村长的人。
桥土寨的山水是蕴育美人的温床,而出美人的偏偏是裘姓人家。自古红颜薄命,这句话蕴含了人性的劣根呢,还是只有中国这片古老土地的丛林特色?怕是个无法弄清楚的谜。
村西头威伯家有个叫渐蓉的,今年十八岁,长得粉嫩可爱,五官灵秀,单那双黑白分明的秀眼,看上一眼就可使百病痊愈,配合她健康朝气的形体,辣中藏秀的性格,简直是桥土寨的独秀。她上有两个虎虎生威的哥哥,父母亲也很健壮,加之一家人非常勤劳,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渐蓉在乡中学念高中,一星期回来一次,在寨子里露脸的时间较少,因而也就在缝隙里长到了十八岁。
作为自己掌下的尤物,杨村长并不是没有打过渐蓉的主意,一则渐蓉在家的时间总是星期六和星期天,这两天恰是杨乡长和马书记到他家喝酒的固定时间,抽不开身;二来渐蓉在乡中学念书,动了渐蓉,就这丫头的辣劲,他怕事情会捅到中学,触了那班书呆子的神经,不好收拾。但放了这么好的珍品吃不到,杨村长总有一个往上踩两脚的想法。
又是一个黄昏,仰天山顶的太阳吐尽最后一点余晖,没入山后那令人想入非非的另一个世界去了。寨子里的鸡鸭牛羊入笼前的喧嚣声慢慢平息下来,家家厅房的白炽灯亮了,这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在吃晚饭,到处飘散着辣椒与各种青菜混合的农家菜香,哪家的孩子被大人打了屁股,扯着嫩嫩的童声在杀猪般地嚎哭。“嘟——”,远处传来哨声,接着是村主任杨九发底气十足的声音:“家家户户听了,今晚八点钟准时到寨前晒场开会,到时点名,缺席的每人罚款20元”。杨九发扯着一副怪怪的嗓子,从寨东到寨西,叫了足有半个小时,才渐渐消失在寨前的“富人区”。杨九发是杨村长的堂弟,因为有过小偷小摸行为,被人叫成“三只手”,他说话一向口无遮拦,爱出些小风头,寨里人大多对他不爱理睬,杨村长让他当上村主任并掌管罚款权以后,人们才逐渐对他露了笑脸,现在他已经成了杨村长的喉舌。
夜已经黑了下来,人们三三两两地往晒场去,上了年纪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一路走一路拍打着。渐蓉的两个哥哥大权和小权一前一后也往那边去了,随后她的父亲威伯与母亲也踽踽而去。随着夜幕的降临,寨子里渐渐清冷下来,喁喁的人生从晒场那边传来,轻得如同隔世。渐蓉家后面是一口不大的池塘,这池塘以前是一块稻田,因就在房前屋后,稻谷成熟时总被鸡鸭糟蹋,收成减少,一家人花了两年时间,将稻田挖成了池塘,用来养鱼。池塘水深不到大人的腰部,水很浑浊,水面浮着一些水草。渐蓉家的门前是泥巴大路,大路过去是豁嘴大嫂的房子,隔壁是裘三宝家,再过去就是庆生的老屋,往寨子东面则是长庚大爷的屋子。今天是星期六,渐蓉家的大门开着,从外面看去,昏黄的灯光下,渐蓉一个人低头在家做作业。
罪恶总是在黑夜里出现,桥土寨的黑夜似乎成了罪恶的渊薮。
屋里很静,昏黄的白炽灯下,渐蓉正在仔细地做家庭作业,粉嫩的脸上流着汗,一双黑眼珠贯注在面前的作业本上,黑头发与嫩皮肤衬出几分青春的娇媚。忽然,她被人从后面抱得紧紧,一张嘴喘着粗重的臭气从后面凑到她的颈下吻,这一吓把渐蓉吓得尖声嘶叫起来,叫过之后才意识到有人要糟蹋自己,死命从那人怀里挣出右手,抓了桌上父亲喝剩的一只绵竹空酒瓶往那人头上打去,“砰”的一声,酒瓶碎了,那人松了手,渐蓉回头一看,竟是杨九发!杨九发咬着牙齿,眼里露出凶光,显然这一瓶子打在他头上并无大碍,只是激怒了他,他愣了一下,一摸被砸的头部,一巴掌狠命掴在渐蓉脸上,把渐蓉掴得一阵晕眩,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身上的衣服被他扯开,渐蓉羞怒地抱住那只手,一口咬下去拼命撕扯着。杨九发痛得嗷叫起来,慌乱中用左拳打渐蓉的头,直打到渐蓉松口为止。杨九发从渐蓉口里缩回右手肘一看,一块鸡蛋大小的肉只剩了一点皮挂住,杨九发不知痛的还是气的,脸上的肉扭曲得变了形,显得狰狞可怖。他一手扯住渐蓉的头发,将渐蓉往桌沿连撞三下,“砰、砰、砰”,把桌子都撞得挪了位。渐蓉显然已被撞晕,身体有些疲软,杨九发还不解气,一手夹住渐蓉脖子,倒拖出厢房,往厅房的后门拖,单手开了后门,出现了几级石台阶,台阶下就是渐蓉家的池塘。一阵凉风吹来,渐蓉似乎清醒了些,开始挣扎,但脖子被钳住,只能两手往上舞动,一双鞋被拖掉了,随惯性在台阶上滚了一下,便永远与它的主人分别了。杨九发夹住渐蓉的脖子倒拖着直接下到池塘,往水里一扔,“哗”的一声水响,双手立即掐住渐蓉的后脖子,死命往水里按,渐蓉手脚乱抓乱舞,弄得水声“哗哗”,终究脖子被掐住,无法挣扎上来,只听得“咕嘟咕嘟”的气泡从水里冒出,只两三分钟,一个青春朝气的生命就没有了任何动静……
住在渐蓉家隔壁的庆生并没有去开会,他不怕被罚的原因在于海花。海花是他十几年前的恋人,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到海花十八岁那年,两人就已经同床了。那时候庆生正在死命挣钱,他养了十几头猪,一个人种了五亩稻子,准备年底把猪和粮食卖了,与海华完婚。那年八月的一天晚上,海花突然跑到庆生家,哭着说要庆生永远忘记她,气得庆生摔了海花一耳光。当海华把自己被杨村长奸污,并逼迫她长期做他的情妇一事说出来后,庆生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杨村长的阴险他是知道的,老族长为杨村长贪污扶贫款一事曾上访过,但被他知道了,让派出所的人找个理由抓去关了一个月,人被打得体无完肤,现在自己的未婚妻被他霸占,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心里痛,但实在惹不起杨村长,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样恶贯满盈的人,只有靠天罚了。这一晃十三年过去,现在海花的孩子已经八岁,长得很像杨村长,虽然海花名义上并未嫁人,孩子也不敢认杨村长为父,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成了桥土寨一道奇特的人文风景。庆生先是气,后来有意对杨村长立下的一些规矩抵触,杨村长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庆生的性子。因而,今天晚上的会庆生没有参加。杨九发吹哨子通知的时候,庆生还在煮晚饭,吃过晚饭后,他在井里打了水,正在洗澡,听得隔壁渐蓉家一声男子的嚎叫,还以为这家的两兄弟在闹什么名堂,不久窗外的池塘里传来“哗”的一声水响,庆生正在纳闷,门口传来小孩“咚咚”的赤脚声,豁嘴大嫂九岁的儿子小踺子与长庚大爷的孙子皮娃两人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庆生叔,杨家九发把渐蓉姐掐到池塘里淹死了!”(裘姓人内部习惯在杨姓人的名字前加一个“杨家”的称呼)庆生一听,毫不怀疑地扔下手里的毛巾往外冲。庆生的房子与渐蓉家隔着一丘稻田,他是从门口的大路绕过稻田,经渐蓉家屋侧跑到池塘边的,池塘除房子后门一边,其余三边都种了柳树,柳树不大,只有锄头柄粗细,但有一人多高,站在岸边看池塘里看不清楚,庆生拨开柳树,踩着各种荆棘进入渐蓉家后门,渐蓉家的后门洞开,夜色下,离台阶三四米远的池塘里漂浮着一团东西,庆生估计就是建蓉,便淌水下去,水不及腰部,庆生走得急,身后带起了湍流,走近一看,夜色下他认出了渐蓉的那件漂浮的紫色碎花衬衫,一团头发在水面成放射状飘着,庆生一把抱起,吃力地上得池塘,上到了后门的台阶,把渐蓉平放在她家厅房的地上,用手一试鼻息,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这期间小踺子与皮娃一直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庆生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吩咐小踺子:“快到前面晒场去叫他阿爸和阿哥回来!”
两个孩子跑出大门,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一会儿功夫,外面传来女人的嚎哭和慌乱的脚步声,先进门的是大权和小权,两人一高一矮,黑里透亮,一进门看到躺在地上的妹妹,立即走过来扳动她的身子,但已经没有了反应,大权“呼”地站起身,怒眼瞪着庆生问:“怎么回事?”
这时候厅房里挤满了人,全都是清一色裘姓,人声嘈杂。渐蓉的母亲抱住了她的尸体在哭,威伯也黑着脸面看庆生,庆生见问,便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小踺子与皮娃就挤在面前,仰着天真的脸看大人们说话。庆生话没说完,大权蹲下身来,一手抚在小踺子肩上说:“告诉哥,你看见了什么?”
小踺子说,大人们出去开会以后,皮娃来找他玩,两人商议,趁大人不在,到小踺子家的枣树上打几颗枣子吃,两人拿了长长的竹竿,经过渐蓉家门前,听到后面池塘很大的水声,便跑过去看,夜色里见杨九发在池塘里掐住一个人,从浮在水面的衣服看,像是渐蓉姐,就跑去告诉了庆生。
“你看清楚了,肯定是杨九发?”大权问。
小踺子点点头:“本来就是他,他穿的衣服是刚才吹哨子时的那件黄T恤,他的长头发,寨子里没有人有”
大权听完,“呼”地站起来,牙关似乎要咬出血来,眼里闪着泪花,他冲开人群进了灶房,小权紧跟在后面,兄弟俩一人手里操了一把刀从灶房出来,径直冲出了大门。
杨九发家是一栋三层楼房,属于那种继窗明几净砖瓦之后的三代房,外面贴了黄色瓷砖,与杨村长家的房子并排,中间隔着一条五六米宽的水泥巷,杨村长家的房子有一个大院子,因而往外突出了许多。大权、小权一人手里操了一把刀,来到杨九发家门口,见门紧闭着,大权一脚踢在门上,由于木门太厚,门叶只是晃了晃,将大权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权悲愤交加,走到窗下,窗内黑灯瞎火,窗户外罩了一个钢网,大权恶着胆子砍了一刀,“叮”的一声,火花四射,钢网罩丝毫未损。这时候杨村长家的两只恶犬雄着底气“汪汪”吠叫起来,大权怒火冲起,走到门口又是一脚踢去, 刚停下,一束手电亮光射来,照住大权的眼睛。“大权!你想干嘛?反了你!”断喝的是杨村长的声音,后面还隐隐地跟着他的胖女人,两只狗在挣着链条向大权小权狂吠。小权接过话说:“杨村长,不关你事,走一边去!”杨村长“咦”了一声,手电光转向小权:“不关我事,你属那路神仙?看清楚了,这是桥土寨。”大权恶着声音说:“杨村长,再不走的话,别怪我手里的刀不认人。”说完把刀举起,向着杨村长的脸面示意。杨村长紧退几步,手电光在大权、小权之间来回照,口里说:“好!好!既不听劝,到时由派出所的人收拾你们”说完,与他牵着两只狗的胖女人退进了院子门,“哐”的一声,铁门一关,只剩下两只狗在门内狂吠。
村西的大路上传来嘈杂声,松香火把与手电光交杂,大约来了十几人,走在前面的是威伯。众人来到杨九发家大门前,大权阿爸喊:“杨家九发,你开门,我们只是来证实一下。”除了隔壁的狗吠,门内没有任何声响。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有人说这时候杨九发一家肯定心虚,躲在他的村长堂兄家了,也有人说,他一家是不是外逃了。只有大权兄弟和他阿爸威伯没说话,他们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愤中。正当众人猜测时,两道强光划破夜空,正在朝这儿靠近,很快就传来了汽车马达声。众人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桥土寨从没有车辆进来过,除了派出所的车。果糗冷冷地说,杨家把派出所叫来了。果糗是寨子里没落的书香世家,他爷爷曾经是前清进士,后来不知何故,回乡教起了私塾,到了果糗阿爸这一代,家道已经衰落。果糗家里很穷,但他还是被五谷撑得胖胖的,人也显得厚实,有一种冷峻的理智。他没念过书,但他判断事情非常准确,寨里人背地里叫他“胖神仙”。果然不出果糗所料,一辆闪着蓝白相间警灯的警车颠簸着疾驶而来,“嘎”地一声停在众人面前,刺眼的警灯射得众人纷纷用手遮眼,大权和小全手里的菜刀立即垂下。警车一停,两边车门同时打开,四个警察像从车里弹出来一般,手里全举着手枪大叫“别动”,活像电影里抓特务的镜头。众人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散开来,一个魁梧的胖警察挥动手枪说:“都别动,谁动打死谁!”众人像一群被赶的鸭子,只好聚了回去。胖警察用枪指着大权大声喝叫:“你,把手里的刀放下,不然我开枪了!”大权眼里闪着泪,嘴唇悲愤地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砰”的一声,胖警察朝天放了一枪,“叮”的一声,小劝手里的菜刀掉落在水泥地上。大权用眼盯着胖警察,缓缓地把刀放在了地上。胖警察用手里的枪向旁边的警察一摆,两个警察插好枪,从腰边解下手铐,上前把大权小权铐住。这时候杨村长家的院子灯光大亮,院门响动,杨村长、杨九发和几个杨姓村干部都出来了。杨村长手里持了一包中华烟,口里说:“这几个人闹事,围攻村干部家,好在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们还不知要躲到何时。”边说边给四位警察发烟。胖警察用奇怪的眼看了一下杨村长,口气却异常坚硬地说:“你别妨碍公务,否则连你一起治罪。”
杨村长手里还抓着烟,撒开双手:“是我报的警,我是当事人,又是村长 ,怎成了妨碍公务呢?”
胖警察推了一下杨村长抓烟的手,在收回时迅速往杨村长手背拍了两下,口气冷硬地说:“现在还没你的事,有事我会找你,你先走开。”
杨村长狠狠乜了一眼无所适从的大权他们,悻悻走开了。
大权、小权两人戴上了手铐,两个警察各守一边,方脸警察凶着声音问:“半夜深更拿刀围攻村干部干嘛?”
大权:“杨九发害死了我妹妹。”
身后警察的一脚踢在大权腿后部,大权往前跪下。警察说:“你妹妹又不是一只鸡,说是谁害死就害死得了,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报警,而是半夜围攻村干部?”
大权无语。
警察:“这是你围攻村干部的理由吗?村干部是你围攻的吗?”
小权身后的警察见大权踢跪了,也是一声断喝:“跪下!”,同时一脚踢在小权腿后,小权跟着跪了下去。方脸警察从地上捡起两把刀,交到胖警察手上,胖警察接过刀,向大权兄弟扬了扬说:“你想赖的话这就是证据。”说完,收起刀放进了警车。
威伯听胖警察一说,吓得脸色难看,他苦着脸,眼角挂着泪痕,走到胖警察面前说:“警察同志,你抓错人了,我女儿被人害死了,有人看见凶手就是杨九发,尸首还在我家厅房摆着,你们可以去看看。”
胖警察一愣,“尸首?在哪?”
威伯激动得嘴巴一扁,差点要哭的感觉,脸上的皱纹一抖一抖,好一会儿才稳定了情绪,对胖警察说:“在我家厅房呢,我带你们去。”
胖警察挥着手里的枪,对众人说:“以后不准再聚众闹事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相信党和政府,聚众闹事是违法的,这次算你们初犯,还有下次,非治治你们不可。好了,没事的散了。”
裘三宝、长庚大爷及几个年轻些的人如释重负,迅速走开了,只剩下果糗和庆生两个,他两人在寨子里一向有些集体责任感,一些民俗事物少不了他们,因而站在大权旁边。胖警察见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仰起脸对住稍胖些的果糗,声音抬高了八度,说:“你俩想干嘛?啊!是当事人吗?”
果糗瓮声瓮气地说:“不是。出了人命,邻居帮一下不该吗?”
胖警察“咦”了一声,说:“还有拿刀来帮的?看来你就是闹事元凶。”说完转向方脸警察:“把他抓起来”,威伯此刻蹲在地上,显得有些伤心过度,听见胖警察又要抓人,气得站起身说:“人命案子不管,在抓闲人,你们是不是警察?”
胖警察汹汹地说:“我们不是警察,你是警察啊?我告诉你,我们是来制止纠众闹事的,没接到什么人命案。”
威伯转向果糗:“果糗,庆生,你们回去吧,我们一家人既然活不下去,拼死也就算了,你们不要搭进来”说到后面,声音里带着苍老的哭腔,眼泪淌了下来。
方脸警察并没真去抓果糗,胖警察也没有再催,也许这是他们之间相互配合的默契。果糗与庆生见威伯如此悲愤,眼睛也红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果糗走到威伯前,一手拍了一下老人说:“靠自己,自己,知道吗?”说完挪脚走了。
胖警察见只剩了一老两少三个人,大权小权双手被铐,并且跪在地上,耷拉着头在流泪,便对大权阿爸说:“你说出了人命,在那儿?带我们到现场去。”
这时警车的前灯熄了,只剩下警灯在闪烁。两个警察押着大权小权,两个警察跟着威伯,七个人往村西而去。
威伯家里,淡黄的灯光下,左邻右舍聚了一厅房的人,各种浓淡不一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大权妈伏在渐蓉遗体上嚎哭,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一旁劝慰,裘姓人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面对死亡的现场。伴着一阵狗吠声,几个警察押着大权、小权进来了。一屋人一惊,几个胆小的女人慌忙退了出去,孩子们赶紧躲到大人身后,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大权妈哭得死去活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胖警察一进门,脸上露出一副凶色,眼睛在厅房里扫了一圈,大声呵斥道:“闲杂人全都出去!”话音一落,大人小孩立即往门口拥出,厅房里立即宽松了许多。胖警察向方脸警察示意一下,方脸警察掏出钥匙,为大权兄弟打开了手铐。胖警察走到大权妈身后,用手扳了一下大权妈的肩膀,大权妈沉浸在伤心里,并没觉察。两个警察过来,一把架起大权妈往后拖,大权妈这才反应过来,停了哭声,蓬松的头发耷拉下来,睁着一双泪眼,看看胖警察,再看看左右的警察,又看见自己的儿子和丈夫,死死地咽下伤痛,再也不敢出声。胖警察在遗体前蹲下身,用手扳开死者的眼睛看一下,又扳开死者嘴巴看一下,捏捏湿的头发,摸摸死者的湿衣服,便叫大权爸过来。胖警察问:“是淹死的吗?”
威伯:“是被人掐到水里淹的”
胖警察:“谁掐?”
威伯:“杨九发”
胖警察:“你亲眼看见的?”
威伯一顿,想了想说:“有两个孩子亲眼看见。”
胖警察:“孩子?”想了想接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来来,拿凳子来,坐下来慢慢把情况说说。”
威伯一听这话,象遇着救星似的,慌忙找来凳子,先安顿四位警察坐了,自己才坐下,带着哭腔把今晚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胖警察一直没有插话,似乎在思索什么。最后威伯可怜兮兮地说:“警察同志,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胖警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冷冷地说:“我们会调查,不是听你一面之词就可定案的,你刚才提到的庆生是谁,把他叫来”
方脸警察转身问大权:“你知道他家吗?”大权说知道,方脸警察说:“走,带我去”
不一会儿,庆生被方脸警察带到了胖警察面前。
胖警察:“死者是你捞上来的?”
庆生:“嗯”
胖警察非常认真地看了一眼庆生,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淹死的?”
庆生:“是小踺子跑来叫我才知道的”
接着,胖警察叫人把小踺子叫来。小踺子、皮娃被大人带来对了话,如此折腾到半夜,临了,胖警察指着庆生,吩咐两个警察:“把他铐起来带走”
庆生吓得脸色刷白,口齿不清地喊:“我救人还有罪吗?”
警察们各自板着自己的板凳脸,铐了庆生,架起来就走,胖警察扔下一句话:“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厅房里只剩下一家五口,一口躺在地上的门板上,她再也听不见人间的喜怒哀乐了。渐蓉妈悲悲戚戚的哭声再次想起,在这夜深人静的山寨,显得异常悲凉。
第二天早上,当庆生再次来到大权家帮忙处理丧事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人们纷纷问原因,庆生只好把情况说了一遍。原来,四个警察把庆生带到杨村长家时,杨村长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杨村长见几个人把庆生带了来,便与胖警察耳语了一阵,庆生就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回来。
众人听完,脸色难看地走开了。大权过来说:“庆生哥,你回去吧,我们这儿够人手了,要有事我会叫你的”庆生听出了大权话语里的生冷,放下手中正搓着的草绳,一脸痛苦地回到了自己家里。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警察们的消息。
半年过去了,仍没有警察们的消息。倒是老族长到威伯家过问了几次,每次总是摇头叹息着走回去。威伯一家对失去亲人的痛在慢慢淡忘,一家人变得寡言少语。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寨里人总有忙不完的农事,人们似乎变得更勤快了,呼儿唤女的声音较之以前压抑了些,倒是春蛙与夏蝉的声音更显热闹,桥土寨的炊烟照常在鸡啼狗吠声里每天升起三次,裘姓人带着脸上的霜忙碌着,山外有亲戚又有十岁以上女孩子的裘姓人家,就把女孩送到了亲戚家,桥土寨的花草树木下,再也不见闺香朱唇了。对海花、梅子等代表了桥土寨山水人文结晶的五个姑娘,人们不想提起,即使见面,也是同情地一瞥,然后匆匆走开。裘姓人用勤劳和汗水打发着岁月,相互之间不谈女孩子,也不谈婚嫁之事,衣服比以前更破烂不堪,即使露羞了,也没有人在意,在人们的心里,五谷丰登的意义已经不是他们唯一的奢望,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希望寄给了祠堂里的祖坛。祖坛神位上的香火越来越旺盛,梅子、海花等五个最艳丽的姑娘就象祖坛上的祭祀品,他们在盼,希望传说中的图腾出现,他们甚至相信,经过她们的牺牲以后,图腾总有一天会说话的。
自此以后,庆生成了裘姓人的另类。除了豁嘴大嫂,没有人再愿意搭理他。人的罪恶会传染,一个人的恶行作用于这个人的环境,会造成环境的免疫力,这种免疫力本身就是一种变化了的恶。庆生出生于1959年,父亲被生产队组织上山炼钢,最后饿死在山上,那时候他刚满六个月,二个月以后,母亲也倒在自己家里,长庚大爷常常念叨,人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哪怕自己饿死,也要为这个种类传承作出牺牲。长庚大爷说:“你母亲死在你家堂屋的地上,临死前还解开衣襟让你吸吮她干瘪的奶头,你趴在你母亲怀里,瘦的只剩了皮包骨头,一张猴子嘴死命地吮住你母亲的奶头,那时候你母亲断气已有几个钟头了。人啊,真是个奇特类族,也许这就叫生命的接力吧。庆生自己也不知怎样长大的,桥土寨就这样让他挣扎着长到了今天。
他一个人默默地耕种,默默地流汗,默默地痛苦,老族长找过庆生一次,问了一些情况,临走时阴着脸,拍了一下庆生的肩膀。庆生心里的苦,怕只有海花一个人知道,但这一年来,海花只来过一次,那一次还是趁杨村长到乡里开会的机会来的。夜深人静时刻,两人缠绵了几个小时,说了些压抑了许久的心里话,最后抱头痛哭了一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眼看着寨子四周的稻田已是一片金黄,烈阳烤着夏蝉有节奏的叫声,裘姓人在收割前紧张地等待着,只有庆生的日子越来越悠闲了。光棍的家永远缺少一种浓浓的家味,一个人过日子,吃饭穿衣没有个规律,一张老式梁床还是他爷爷手上的遗留物,三面围了一尺高的木板,上面有一个顶盖,正面的拱形床门镂刻了各种花纹,如果把蚊帐一挂,家的气息就出来了,但庆生从不挂蚊帐,他怕洗。到了夏天,床上连个枕头都不用,自己赤裸着上身,往床上一倒,立即就可进入梦乡。他总是想,为什么有些事情不能一次性全部做完的,比如吃饭、洗澡,如果这样的生活问题可以一次性完成,那么,人可以在短期内吃好一辈子的饭,洗完一辈子的澡,人的生活规律就变得机械可循了。他希望日子过得简单。他一个单身汉,种了五亩稻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完这些农事的,他只是优哉游哉地活着,秧苗插下去,从不考虑收成多少的问题,想不到竟也金黄灿灿的一片,交完公余粮,留些自己的口粮,剩余的卖了,换些烟酒散钱度日,已经够了。没儿没女,没鸡鸭没猪狗,一件衣服可以穿好几年,只要有水有田,他庆生就能够活下去,至于寨里人的冷漠,他已经无所谓了,简简单单过完这一生,以后的日子怎样,不是他这样的人考虑的,就像天气一样,不出阴、雨、晴三种,过日子只要有大米和水,就有了吃喝,拉撒还是多余的,人活一世不过晃了几十年,等老了,阎王爷想让他多活几年,他还不太愿意呢,象寨子里的竂子大叔,打了一辈子光棍,死在床上也没人知道,等七八天以后被人发现,眼睛和脸部的肉都喂了老鼠,不也是一生吗?自己现在才三十几岁,他还得在桥土寨的地面上踩踏几十年,实在也太长了些。
然而,庆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出现,原来他头顶的天空,脚踩的大地都是有生命的,这着着实实让他改变了所有的想法。
天刚蒙蒙亮,庆生在他祖先留给他的瓦房里睡懒觉,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在悄悄地进行着,床在发麻,空气似乎突然变得通灵性了,在四周静悄悄地有规律地蠕动。村里的鸡鸭猪狗似乎在蠢蠢欲动,空气中弥漫了一种灾难前的紧张气氛,随后就听见一些严肃的脚步声从他的瓦房门前经过,朝村东的公路口走去。听不见隔壁裘三宝早起喂鸡的咕咕声,平日里孩子的哭声没有,连闹夏的蝉声也噤声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庆生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感受这个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安祥与稳妥。气温出奇地高,即使躺着,汗还是自个儿不停地冒出来,把床汗湿了一大片,那种闷热似乎把世界凝固了,想要转个身都得挤开浓浓的热气。一个念头闪过庆生的脑子:这世界怎么啦?他想起床去看看,但懒觉睡惯了,一时还不想欠身,于是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
天已经大亮,窗外的天色一点不像平时的清新,似乎带了些夸张的微黄。四周静悄悄的,村里五六百口人,怎么会一下就没声息了呢?连长庚大爷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一声,庆生囫囵穿好衣服,准备烧火煮点稀饭,门外传来豁嘴大嫂一惊一乍的声音:“死庆生啊,完了,完了,你家在低垄坪的田全完了,一坵的稻谷全完了。”庆生走到大门口,一头雾水地看住了豁嘴大嫂热气腾腾的脸说:“咋全完了?”豁嘴大嫂急的不知如何表达了,眼嘴错位地一跺脚:“去看,你自己去看——地裂了,全完了,我家在北坡的两亩多地也完了——”,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颤抖成了哭腔。庆生还是不甚明了,但显然被豁嘴大嫂的话感染了,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开始急起来,说:“现在去?我还没煮早饭呢”。
“以后活命都难了,还煮什么早饭,赶紧去看吧,饿了回头到我家扒几口。”
庆生“嗯”了一声,转身往村口冲出去几步,突然转回身,在自家大门背后习惯地抄了一把铁锹,用异样的眼看了这个家一眼,火急火燎地走了。
豁嘴大嫂是寨子里唯一的寡妇,他丈夫在前年出门打工被汽车撞死了,赔了几万块钱,成了寨子里裘姓人家唯一的暴发户。她有两个孩子,大的叫扳子,已经十六岁,长得像个大男人,可以帮她做很多重农活了,因而,豁嘴大嫂打消了改嫁的念头。但四十几岁的女人,总也有管不住欲念的时候,庆生是她的邻居,又是没人看管的单身汉,日子久了,她俩之间便有了些韵事。那天中午,庆生一个人在家睡午觉,门没有关,睡梦中他梦见自己抱了个女人,那肉身象棉花一样在自己怀里软乎,随他怎样摆弄,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声音轻轻的,“庆生”两个字是用气从齿间挤出来的,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和奇妙,很是好听。庆生慢慢醒来,松开怀里的被子,转身望去,见是豁嘴大嫂站在自己床前,想靠近又有所顾忌的样子。自己的屋里可是很少有女人来过,他感到单身的屋子就要有真正的人味了,本想爬起来,但一想,这样躺着不是更有机会,于是他就这样躺着,等待豁嘴大嫂有进一步的动作。果然,豁嘴大嫂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伸长了手递给庆生,带着些熟透了的娇羞。庆生伸出手,不是去接糖果,而是一把将豁嘴大嫂拽倒在自己怀里……
那次以后,豁嘴大嫂总爱找些消息跑来告诉庆生,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唯独今天的消息,把庆生从活着的梦里拽了出来。
欲知杨、裘两族人在灾难中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故事,请继续关注《狼岛》的下集。
狼 岛
(中)
庆生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就跑到了低垅那一片稻田的边上。天地似乎在一夜间变得黯然失色了,在寨子里还只有那种隐隐的感觉,到了往日的田野,这种感觉豁然明朗起来。天空不是黄色的,而象冰箱里冻过的猪肚皮,世界没有一丝生气,白云不见了,那蓝的底色成为了传说,以往,他从小长大的这片大地和天空,无论晴或雨,总有一股人间生气,他和村人每天都在老天爷的护佑下生活,尽管生活并不顺利,但天和地充满了祥和。而此刻,所有的生物都在荒芜的天空下挣扎,稻田不见了,昨天还黄橙橙的稻谷不见了,那些黄橙橙的稻谷可是他明年一年的口粮和散钱,此刻什么也没有了,他的二亩七分稻田被一个巨大的裂缝占据了,裂缝象一条河一样向左右延伸过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往日熟悉的田地和路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成一个口子,口子“岸”边,新鲜泥土还在断断续续往下掉,掉往深不可测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上面覆盖着淡淡的灰色烟云,站在庆生脚下的大地看下去,那是一条烟云的河流,那烟云带着遥远的恶毒,从地府的深处弥漫成峡谷形状。这只是一夜之间的变化,庆生第一次感到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大地原来也是有生命的,他似乎听到了大地痛苦的呻吟声。往日稻田的前方是一根电线杆,现在只能望到对面的“岸”,昔日熟悉的寨子口一下子扯到了几千米以外的地方,成了真正的“彼岸”,而庆生这边,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面无人色地发着愣,庆生走到裂缝的边上,立即有一些稀土崩塌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那条裂开的峡谷足有几公里宽,他可以看到对岸新撕开的大地的口子,一些粗大的树干还粘挂在口子的上方,似乎不明白遭遇了什么。老天露脸了,终于露脸了,这是向人类发出的狂怒,在这个狂怒面前,什么欲望都变得一钱不值。可是一露脸就是对桥土寨人不可理喻的惩罚。四周那么安静,哪怕从天边滚来一阵闷雷,也表明了老天发难的态度。庆生朝两边看过去,峡谷呈弧形地向寨子左右两侧包围而去,一看这个走向,他心里立即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恐惧感加深了几分。难道上天真要桥土寨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要看看,一定得看看峡谷延伸到了什么地方。庆生小心翼翼地往峡谷的边沿走去,突然,脚下的地在颤抖,他站立的地方是一条宽两尺左右的田埂,田埂上绿绿的草还象往常一样掩盖了他一双赤脚,可整块土地在颤抖,抖得让庆生发晕,他慢慢地张开了双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就在这时,他左侧一块往峡谷突出的地方,裘三保家那块三亩金灿灿的稻田,象被武侠小说里的铁砂掌击中一样,慢慢地一边碎裂一边沉落,靠近峡谷的几棵风姿绰约的柳树似乎懂得自己到了生命的边沿,痛苦地向峡谷一边歪下去,“呼——”的一声长长的闷响,带了地滚雷的震撼,足有四五亩面积的土地就这样陷落下去,一股巨大的气浪带着泥沙袭来,整个过程是那么压抑,彷佛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偷偷地完成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气浪卷过庆生的身子,向峡谷滚落。抬头,天空还是那夸张的黄色,冥顽地制约了这生者的远方,桥土寨古老而严密的生存经验和规律,终于不再续承祖先忧伤而空旷的脉纹,断弦似地挣扎着掉入了深不可测的渊底。
庆生再不敢站立原地,他一边全身发抖一边往后退,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也陷落下去,消失在谜一样可怖的峡谷里。他转身看了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寨子,被峡谷孤伶伶地隔绝在中间,原来离寨子只有两公里远的山,此刻隔着四五公里远,中间就是那条深不可测的峡谷。越过寨子的房屋往南边望去,那里的山隐身在淡黄色的烟气中,仿佛一幅年代久远的鬼画,令人不寒而栗。
“桥土寨怎么啦?我的桥土寨怎么啦?那些喜怒哀乐的乡人呢,难道他们全都……”庆生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天底下只剩了他一个生命,孤伶伶地承受着大自然的暴怒,他的心似乎也随着刚才那块稻田陷落到了峡谷。他拔起双脚,朝左边的一块稻田死命地奔,密密的稻杆绊住了脚,把他绊到在稻田里,他来不及喘口气,像一只受惊的鹿,慌忙爬起来,睁大一双惊恐的眼,吃力地走上田埂继续狂奔,遇沟跳沟,遇水淌水,风在耳边呼呼响,脚下的田埂高低不平,庆生没命地沿峡谷边跑,始终与峡谷边缘保持着50米左右的距离,似乎想探一探这灾难的深度,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围着他,他一边跑,一边心里在抖。他不知道自己村里的人此刻在哪里,也许豁嘴大嫂在唤他起床后就遭了不幸,这么大的灾难,哪里还容得下人生存的一丝机会啊。
人生苦短,庆生活了三十几年,按世俗的说法,已经奔四了,但他以前的几十年都是在懵懵懂懂中过渡而来,与这块土地一起挣扎,待到眼前的景象一出现,他才从混沌的意识中惊骇出来,原来人赖以寄生的这块土地并不能为人类随意糟蹋,它是上天的财富,人类只能利用,无权拥有,更不能转换为人类的幸福指数。任何生命不过是时间链和存在环境中的一个小分子,这个分子如果只是耗费和破坏,上天就会报以惩罚。据说外面的世界已经非常发达,摩天大楼看得人掉落帽子,人们出有车,住有空调,吃喝拉撒全是古人所意想不到的方便,这一切面对了眼前惊骇的一幕,才可发现人类其实是一种最愚蠢、最残忍的动物,人类自身的价值竟然以耗费地球资源的多寡来衡量,所有的集体经验都是为缩短人类和地球寿命而累积,这种处心积虑地为消灭自己而努力的生物,怕是地球村数亿种生物里的唯一。
前面到了寨子左侧的仰天山。仰天山本不该称为山,只能称为坡,但桥土寨四周都是山,寨里人也就顺便把它称作山了。本来,从仰天山斜伸上去,大约再爬个1千米左右,就是冬寒山。可此刻冬寒山主峰远远地移到了数千米以外,把仰天山孤零零地抛在桥土寨旁,与冬寒山相连的那一边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伤口”,口边的泥土也在不时地往那个罪恶的峡谷深处掉落,似乎连仰天山也是暂时悬挂在峡谷边的一个寄存物,随时可能被峡谷吞噬。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庆生慢慢地减了速度,喘着粗气,大汗淋淋地向前方望去,仰天山靠近寨子一边的斜坡上,密密麻麻地聚了一大一小两群人,大群的是裘姓人,小群且穿着鲜艳的是杨姓人,除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寨里的老人、孩子、妇女全齐了,远远看去,瑟瑟索索地象两群被老鹰追赶的大鸡小鸡。再往山坡上去,就是寨子里各家各户的牛群。斜坡下的一块平地上,寨子里十几个有头脸的人站在那里。庆生老远就看到了族长那一身不今不古的银灰色中山装,下身是一条黑色裤子,一双平底黑布鞋,他似乎在威严地与杨村长说些什么,地上还有一串“噼里啪啦”响着的鞭炮,旁边站了两个手提铜锣的人。
“铜锣”!庆生在心里惊叫起来。这是寨子里送葬的道具。寨子里有人过世了,便会敲响这一大一小的铜锣。大的铜锣直径有一米左右,小的只有五六十公分,大铜锣在购回时就要将它打破,以便发出沙哑、残忍、恐惧和伤感的声音,听来叫人不寒而栗,无端生出一丝对生命不确定性的哀鸣和惋惜。
此刻,庆生一见铜锣,立即就想到了死亡,难道寨子里有人在灾难中遭了不测?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听到嚎啕大哭的声音,往裘姓人群中扫了一眼,以往忙忙碌碌的人,这时候都象一只只待宰的羔羊,人们都是一家子一家子地聚在一起,有几个年轻的妇人在无声地哭着,几乎每一家的旁边都放着逃难用的必须品,有人腋下夹了一床被子;有人手里提着一个变了形的铝锅,锅里盛满了山芋、地瓜或丝瓜类的蔬菜,甚至连铁锅和碗筷都搬了出来,却没有人家象遭了丧事的迹象。
记得那一年日食,好端端的大白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轮太阳突然被什么东西吞食了,天黑了下来,蓝天下一片黑暗,连星星都不能看到。老族长也象今天这样,把寨里送葬的道具搬了出来,又是放炮又是“啾啾——当当”地敲铜锣,人们则跪的跪,磕头作揖的磕头作揖,几小时过去,总算把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给唤了回来。可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把锅碗瓢盆搬出来,今天这阵势,看来比那年的日食严重了许多,人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末日就在眼前。
庆生从低垄坪方向跑过来,没有人出声。族长指了指山坡,示意庆生归到人群里候着。豁嘴大嫂也在人群中,旁边堆了许多逃难的什物,见庆生赶来,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对庆生瞪了一眼,示意他到自己这边来。
老族长步履沉重地走上山坡,在裘姓人面前站住了,用一双忧郁的眼扫了大大小小的人一遍,声音缓慢而沉重地说:“除了南山坡后面还没有人去外,其余三面都裂陷了,看来桥土寨居住了祖祖辈辈的这片土地要保不住了,这是上天要惩罚我们桥土寨哪!”老族长说完,转身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杨村长一眼,转过头继续对着全寨子的人,脸上肌肉象稀释了一样,全都随引力往下坠。
“打我懂事以来,桥土寨人一直以耕种为生,因士杰太爷不愿同流合污而辞官隐退,此后的桥土寨每年都要出几个读书人,桥土寨的淳厚民风,已经承袭了一代又一代,到了我的手上,恐怕要就此灭绝了……”
说到后面,老族长苍老的声音已是哭腔,眼角掉下一串串泪珠,他没有去擦,而是抬起头,望着坡地上大大小小的人群,声音小了下去:“这是上天对我桥土寨的惩罚,在我桥土寨500多口人就要灭绝之前,让我主持了这最后一次祭天仪式吧!”说完,径自转身向坡下走去。
坡下的八九个人看到族长下来,立即作好了祭天的准备。杨村长将一只弯成了弧形的牛角抓在左手,右手拿了一炷香。这是一种桥土寨人自制的礼炮,牛角里填满了火药,将口子封住,在旁边钻一小孔,插入火药引线,将其埋入土中,只露出引线,点燃引线,就会发出一声震天裂地的闷响,谓之放炮铳,这是专门用来祭祀的礼仪工具。杨村长旁边,两个提铜锣的并排站在五个持猎枪的人对面,中间隔开十几米。
“铛”的响了一声锣。
五支猎枪朝天放响,淡青色的烟在五人头上飘散,
杨村长将弧形牛角扎进土里,把香火红红的火头伸向了冒出地面的引线。
“嗵”的一声,山崩地裂,
全寨子的人静静地跪了下去。
“啾——啾啾,嘡——嘡嘡”
两面铜锣敲响了哀鸣的声音,人们似懂非懂地低下了头,这声音代表了桥土寨人的公共语言,在向上苍的无序行为申诉着——这里可是居住了无数代对上苍从未亵渎过的桥土寨人,我们世代挣扎,用善良、勤劳调和了与上苍的关系,没有罪恶的奢望,上苍啊!你就赐给我们慰藉、平衡吧!
“啾——啾啾,嘡——嘡嘡”
前面小铜锣的“啾啾”声缓缓地引出了人们生命中的安全感,凄凄中掺和了凉意,泥屋,瓦房在这声音中倾斜、瓦解,是生命停留于阳间的最后挣扎;后面低沉而破裂的声音,则完全将人的生存意识撕得粉碎,所有的梦想和色彩毁灭了。阴和阳就这样通过两面铜锣的对话产生了灵性。
据说年是一种怪物,每逢十二月三十晚便出来伤人吞畜,人们为了避凶趋吉,躲在屋里守岁,门口贴上桃符,燃放鞭炮驱赶,这种古老的生存欲望沿袭至今,成了东方民族刻骨铭心的传统,但苍天不是年,锣鼓也不是鞭炮、桃符,这古老的仪式已经永远成为了心理安慰。
净土,人们苦苦寻求了多少年,难道这只是佛教里的一个设想?
病魔、人性、战争、污染,把原本为净土的地方糟蹋了,仪式,是祖先发明的一种呼唤净土的方法,净土却永远只在人们的祈祷声里,在仪式中。
峡谷、人、黄白色的天空,此刻都停止了心跳,仰天山坡上,桥土寨的五、六百号人静静地跪了下去,山坡后面一千米远的地方,是一夜间裂开的大峡谷,深不见底的峡谷里隐藏了老天爷的真实意图。两面铜锣的声音有节奏地哀鸣着,人们肃穆地把自己的欲望交给了铜锣发出的音响,哪怕一根落地的头发,都会污染这欲望的真实和纯洁,亵渎这仪式的神圣性。桥土寨世世代代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与灾难对话的,他们都相信,这声音绝不会成为他们最后的护身符。
捧一把黑土给苍天看,这土,原本是干净的,苍天,你为何不语?
人间三大宝:鸡啼、狗吠、孩子闹,如今这一切都被灾难的魔力集拢在山坡上了,往后,还有吗?
一个小时的天祭以后,锣声终于停了下来,人们的心思从远古的仪式中回到了现实,这时候,有人用砖头架起铝锅煮起了饭,一股浓烟升入黄白色的天空,像一只生命的手。老族长走到人群面前讲了一番话,他说桥土寨的生民在这儿生活了一代又一代,今天遇着这样的灾难,我们一定得挺过去,相信政府不会置之不理,今天没有人赶到,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最后,他要各家各户清点一下人数,丢了人的家庭赶紧告诉大家,这么大的灾难,能保住命是最好的事。大家先不要回去,待观察几天,确定安全后方可回家。老族长的话还没说完,裘三宝嚎着嗓子哭了起来,老族长忙走过去问怎回事,他女人说,他家阿彬仔一早出去找家里的牛,至今还不见回来,要老族长安排几个人去找。
老族长一听,立即嗔着脸说:“人命关天的大事,到这时候才说,刚才你们俩被屎封嘴了?”说完转身下坡去找杨村长。几个人在坡下商议了一下,杨村长往人群来了,杨村长说:“庆生,果糗,还有你,三宝,都下来,一起找人去。”
庆生说:“我还没吃早饭呢。”
豁嘴大嫂立即拍了一下庆生的手:“叫鬼呢,这儿有现成的饭,还不赶紧吃了去”
庆生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扫了一眼,不见海花的身影,便说:“我早饿了,不说”
豁嘴大嫂不回话,蹲下身子,从物什堆里找出铝锅和碗筷,盛了满满的一碗饭,在上面盖上一层青菜,一只手递给庆生。庆生一边朝杨村长喊:“一会儿就来”,一边接过饭,狼吞虎咽起来。庆生经过一早的折腾,人有些疲倦了,但杨村长的话还得听。寨子里现如今青壮年人,论体力和块头,果糗数第一,接下来就算庆生了,裘三宝去的原因是他丢了儿子,自然算上一个。庆生匆忙吃完饭,杨村长带了三人,一人手里操了一杆猎枪,朝寨子里走去。
杨村长不耐烦地问三宝:“阿彬仔早上啥时候去找牛的?”
裘三宝:“一听说地陷了,起初我们不信,后来看到族长出来招呼大家往仰天山来,便信了,阿彬仔跟他妈说了一句,我家的牛还在南山坡呢,我以为他一个人不敢去南山,到这儿才知道,他没有跟我们出来。”
“人都保不住了还找牛,真是没事找事”,杨村长说。
其实杨村长心里也有一个小算盘。他比谁都恨这天灾,特别是一裂就裂到与外界无法联系的地步,简直就是冲着他杨村长来的。大家你情我愿活得好好的,突然来了这个该死的天灾,真是喝水都怕磕了牙。以前他总提心吊胆的是没有消除寨子里破坏和谐的隐患,自己享受生命的乐趣会受到影响,现在他知道没有必要把心思放在这当儿,只管与寨民们一道抗拒灾难,使损失减至最小,灾难过后还可向上级申请个救灾英雄的称号,这其中的利好是不足与外人言的。现在是自己与族人处于最危险的时刻,因为与外界断绝,稍有不慎,杨族几十号人绝对不是五百多裘姓人的对手,因此,他必须慎言慎行。
四个人进了清冷的寨子,巷子里到处是落下的蔬菜和衣物,一些鸡鸭似乎还不懂得遭了大祸,在巷子里、院子里悠哉游哉。四人先去了裘三宝家,院子里只有几只鸡在觅食,裘三宝从院子开始叫“阿彬”,直到找完家里的四间屋子,也不见阿彬的人影。杨村长说:“到南山坡找,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南山坡离寨子两公里左右,是桥土寨最阴森的一座山。山高路陡,树林茂盛,野草也比别的地方丰盛,寨子里的牛最爱往那儿跑。最要命的是,翻过南山坡就是无边无际的深山老林,那儿成了野兽们的天堂,靠近南山坡的庄家经常被野猪糟蹋,有人还在南山坡看见了狼群,因此寨民们在南山坡附近只种一季的中稻,人迹也就比别的地方少了些。
杨村长骂了一句:“这遭千刀的老天爷,好好的一寨子人早出晚归,突然弄成了这个样子”说完,望了一眼南山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也许南山坡那边还没有陷下去呢,要这样,寨子也就有退路了。”
果糗瓮声瓮气地说:“退倒深山野林去?”
杨村长乜了果糗一眼:“你这木脑瓜子,深山野林有多远?总比困在这儿无路可退好。”
这一对一答的话,在常人听来似乎很正常,但庆生却听出了里面的火药味。杨村长是寨子里无所不能的人,以前,族长还管一些寨子里的矛盾纠纷和红白喜事,但自那次派出所出来以后,便称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寨里的事再也没有管过。杨姓三十几口人,到桥土寨落户,不过四代,杨姓的太爷爷杨活宝是在清末时期看鸭子时入户桥土寨的,本在桥土寨属外姓,解放初期,就因为苦大仇深,杨姓人在桥土寨立即“当家作主”了,到了杨村长这一代,杨姓人已经把桥土寨捏在了手心。果糗家与杨姓的过节可谓世仇了。果粿的爷爷是个读书人,为前清的进士,本来在外为官,仕途通坦,可他不堪官场险恶,辞官退隐了。归田后,他爷爷在家办了一个私塾,专心教寨子里的孩子念书,除了晚上睡觉,白天连三顿饭都要他奶奶送去。那时候他爷爷才四十几岁,他奶奶不到三十,长得粉面含春、仙姿绰约,在桥土寨有一种独立不群的高贵,很是招人喜欢,加上出身名门,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寨里人无不对她敬畏有加,唯独一个外来放鸭子的杨活包,虽穷得连裤子都做不起,却又色胆包天,打起了她奶奶的注意。那天中午,正巧果糗奶奶在家做午饭,准备给私塾的爷爷送去,突然闯进来一个嘴脸歪邪的人,她奶奶一看,见是流荡到寨子里放鸭的杨活包,便热情地招呼一声:“大兄弟,有事吗?”杨活包不搭话,涎着一张笑脸轻声说:“小娘子,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果糗奶奶一听,立即正色道:“你得把自己当人看,这是大白天,你要敢有非分之想,我立即叫人。”杨活包狞歪了脸说:“叫吧,你叫吧,小娘子,嘻嘻,这时候寨子里的人都去干活了,来的时候我可查看过,连几个毛孩子都在你那神经病老公的私塾里,这儿只有咱们俩,等我们痛快完了,鬼都不知道。小娘子,你就来吧。”
果糗奶奶虽知这个杨活包在寨子里恶名贯耳,但下流到这个地步却未曾见识过,她杏眼怒睁,一巴掌掴了过去。
杨活包咬住牙,用手抓住了果糗奶奶打过来的纤手,顺势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一张臭嘴凑在果糗奶奶的胸前贪婪地亲吻摩挲,果糗奶奶趁机用膝盖往杨活包的胯下尽力顶去,随着一声惨叫,杨活包松了手,双手捂住胯下,踉踉跄跄逃了出去。
果糗奶奶跌跌撞撞地来到私塾,把刚才的事跟他爷爷讲了,果糗爷爷气得呆在那儿,他想不到自己躲过了肮脏的官场,却仍躲不过肮脏的人世。过了许久,才愣愣地说:“昔元亮遁世图了个清净,如今连这山沟沟都肮脏了,肮脏了”,说完只是一味摇头。果糗奶奶并没有哭,她拉了自己男人的手就往族长家去了。
老族长带了几个人,在寨子里四处寻找杨活包,找遍整个村子也没见着杨活包的影儿,从此杨活包消失了几年。没想到三年后,杨活包带了一个女人和孩子回到了桥土寨,这孩子就是现在的杨村长的爷爷。事情过去了三年,桥土寨人并没有与他计较,仍然让他居住在村外小溪边自己搭就的茅屋里,以放鸭为生。在外三年,杨活包不知怎么发了笔昧良心的横财,不久居然在茅屋边建起了一座瓦房,从此在寨子里趾高气扬,沾花惹草的毛病有增无减,有一回竟然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给强奸了,果糗爷爷找到族长,要惩治杨活包。那时的老族长是一位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路的人,族长说:“杨活包虽不是个好人,但桥土寨只有他一个外来人,惩治他,也显得我们桥土寨太不仁慈了”。果糗爷爷只得作罢,但他总觉得杨活包会败坏桥土寨的民风,就想凭一人之力惩治杨活包。于是回家写了一纸阴状,沐浴三日,斋戒五日后,隆重地行了烧状礼,不几日,士杰太爷便被阎王爷招到阴间作原告去了。随后,杨活包也无疾而终。寨里人说,两人到阴间打官事去了。两家各自办了丧事,从此结下了世仇。
这件事后来成了上了年纪的人的口头禅
到了杨村长这一代,杨活包已经在桥土寨繁衍成了八户三十几口人。而士杰太爷却代代单传。
杨村长名叫杨祖盼,前些年他媳妇姘上了乡长,乡长便指定他做了队长,老族长反对也无济于事,从此人们就把他叫成杨队长,后来队改村,就变成了今天的杨村长。自杨村长上任以来,桥土寨主人从未换过。他当上村长后吞了大笔扶贫款,成了桥土寨的首富,还被乡里评为带头致富的先进人物,家里的奖状奖匾挂了一堂屋,本来苍老黑瘦的脸也渐渐焕出了光泽,成天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一个长脑袋昂得比以前高了,凶恶的眼神也不再闪闪避避,而是直接逼视了所有桥土寨的人,成了真正的鹰视狼顾。此后,果糗一家的日子便显得更艰难。单干开始,寨里要分地,果糗家分的都是边远缺水的不毛地;寨里要派工,最苦最重的活计几乎都是果糗包了。果糗家自爷爷那代以后,家境每况愈下,到了果糗这一代,穷得连三顿饭都顾不上了。寨里人顾念他爷爷为寨子里培养了几代读书人的恩德,常常对果糗一家照顾,可杨村长总是有意无意地找理由整治那些照顾过果糗家的人,弄得裘姓人想照顾都不敢了。大家心知肚明,两家的世仇,几年时间里是解不开的。
一路上只有裘三宝没有闲心说话,他哭丧着脸,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他在找阿彬仔。裘三宝说:“我们叫一下看,也许能听见”,说完自己先叫了起来:“阿——彬仔——”,以往,要是有人对着南山呼叫,会引起群山共鸣,回音绵延,今天却奇怪了,裘三宝喊出去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空旷的回音,仿佛丢进了水里,连个涟漪也不起。这会儿四人同时愣住了,一种比寻找阿彬仔更大的威胁就要出现,老族长说对了吗?
没有人接着再叫。杨村长一双小眼睛停了一下 ,立即冲进荆棘丛中,往南山坡登去。果糗三人紧跟在后面。
六月的山上一片浩瀚的绿,再往上就是杂树,南山坡本来就只有一条小路,小路两旁长了一人多高的杂树灌木。稍远些看,根本认不出路来,此刻四人上山的地方是南山坡杂草最茂盛的一块,寨子里的牛往这儿来,也就在山脚下吃草,山脚下没有找到阿彬仔和牛,只能拨开杂草灌木,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高处爬,更何况到了这里,一定得证实一下,桥土寨还有没有退路,这比寻找阿彬仔重要。
四处静极了,没有风,天空还是那种夸张的淡黄色,气温出奇地高,四个人全身已经湿透。果糗因为稍胖,比其余三人更显艰难,四个人的喘气声和拨开杂草灌木的“唿唿“声连在一起,时间就这样凝固了,象一池冻结的水,连四个人弄出的声响都漾溢不开。
“呜——”
四个人立即停了下来,一起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张望,然而,那里除了迷一样的丛林灌木,他们什么也看不到,这是狼的嚎叫,与往日听到的嚎声不同,这叫声有一丝阴郁和温暖。
杨村长胆怯地说了声:“有狼”,显出一副再不愿走前面的神色。
裘三宝拨开身边的枝桠,挤到杨村长前头说:“有狼怕什么,我们四个人有四杆猎铳。”
杨村长说:“阿彬仔不会被狼吃了吧?”
裘三宝一听,气得红了眼,大声斥道:“我说杨村长,鸟人也不要长鸟嘴,我们桥土寨除了牲畜,还没有狼吃人的先例。”
果糗擦了一把汗,还那样瓮声瓮气地说:“阿彬仔总不会和狼在一起吧。”
没有人再说话了,四个人大汗淋漓地站在灌木丛中,其余三个人用询问的眼光看住裘三宝,裘三宝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不过,这么大的灾难,狼能够停留的地方还是比较安全的”,又是果糗的声音。裘三宝寻子心切,立即附和:“对,打只狼来吃也好,我们手里都有枪,怕个鸟。“
四人中只有庆生一路没说话,他是桥土寨的老光棍,说话没分量,只有随众的份。但庆生在心里想,遭了这么大的天灾,此时狼也是惊恐万分的,哪里还会吃人。便也拨开身边的枝桠,超过裘三宝,向前一路探过去。
四个人继续在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中向前走去。走在前面的庆生将拨开来的芦苇枝桠从根部往两边踩,后边的人跟上就容易多了。往上看去,前面已经是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除了藤藤刺刺,就是一些黑褐色的石崖,已没有山下那段路的缠脚难走,尽管热得不行,几个人浑身湿得象从水里出来,但还是加快了速度。
“呜——”又是一声狼嚎,非常清晰,声音后面拖长了拐个弯再低下去,似乎能听出一丝母性的温柔来。杨村长在后面,与三人有些距离,他突然站住了,从肩上取下猎枪,对准声音发出的方向,颤着声音说:“就在附近,注意观察!”
庆生在前面费力地拨开那些枝桠,汗珠大颗大颗滴落。忽然,果糗大喊了一声:“阿彬仔”,四个人立即停住了。往上看去,前面十五米左右的地方是一块褐色的巨石,往山下倾斜着,巨石的下面形成了一个窝状的地方,被踩得光滑秃溜,一只硕大的母狼站立在窝里,黄褐色的眼睛迷惑地望着四人。阿彬仔完好无缺地坐在母狼旁边的地上,两只幼狼还不断地往阿彬仔身上蹭,滑下来又再爬,样子很是幼稚可爱。
裘三宝撕裂着嗓子叫:“阿彬仔”。
阿彬仔拨开两只小狼,站了起来,母狼竟有十三岁的阿彬仔齐胸高。阿彬仔一只手在母狼背上抚了一下,一只手举起来向四人边招手边喊:“我在这里”。看他从容的样子,仿佛这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只养了多年的家狗。
下面四个人楞了好一会儿,杨村长举起了手里的猎枪,正在瞄着母狼,果糗眼尖,走过去把杨村长的枪使劲往下压,“砰“的一声,砂弹将果糗右边的灌木击得七零八落。庆生、裘三宝同时转过身,看到这一幕,眼里也露了些愤怒。裘三宝顾不了这些,也不管会不会被刺桠划伤,在荆棘里蹦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阿彬仔的方向爬去。
桥土寨的祥宝是猎人,也是个老光棍,祖辈三代靠狩猎维生,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兽皮,两支猎枪磨得泛出亚光,养了两只凶猛异常的猎狗。祥宝虽是裘姓,但从不参与寨里的纠葛,杨族人也从不惹犯他,他就像一个世外高人,整天着磨他的猎业,但他从不打狼。据说他爷爷手上有个妹妹,祥宝该叫老姑的,长到十五岁那年,他老姑一个人去地里摘菜,被几只狼围住撕扯,最后连尸骨都未能收敛,他爷爷从山上回来,只捡回两只鞋。据说是由于他太爷打了几十只狼,遭到狼群的报复,从此祥宝爷爷再也不打狼了。这个规矩一直传到祥宝手上。
桥土寨人对狼的敬畏就是从祥宝爷爷开始的,杨村长属于外人,自然不知其中奥妙,至于裘三宝说的打狼,其实是怕儿子被狼吃掉的心理反射。
母狼用幽幽的眼睛看了一下阿彬仔,扫帚大的尾巴往阿彬仔身上轻轻弹了一下。阿彬仔把两只小狼赶在母狼身下,双手推了一下母狼的背部,“去吧,去吧,我阿爸找我来了。”母狼弯过头,叼了两只小狼,弓着前身,敏捷地往巨石后面的山上攀去。
裘三宝满身枝枝叶叶地爬到阿彬仔跟前,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口里喃喃地说:“你这死东西,一大早跑哪儿去了啊!”边说边在阿彬仔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平时,裘三宝对阿彬仔总是用一根不大不小的竹鞭说话,弄得阿彬仔很是怕他。家里牛羊一般是阿彬仔侍候,这是裘三宝硬性分给阿彬仔的家务。裘三宝是寨子里出了名的急性子,别看他一双小眼睛老眯着笑意,性子急起来连阎王爷都怕他三分。有一回风大,裘三宝戴了一顶草帽去锄地,荷着锄头走到仰天山脚时,草帽吹落了,第一回他骂骂咧咧地捡了回来,不想草帽没有带子可系,刚戴上又被吹落,如此连续三次,到最后一次,他追上在地上滚动的草帽,用锄头斩了个稀巴烂,口里还骂骂咧咧地说:“别人还要戴顶子(顶子本为清官员的官帽,裘三宝在此借骂杨村长)我连一顶草帽都不让带,我让你跑,我让你跑……”直到把草帽斩成粘泥为止。阿彬仔在裘三宝的牛劲下长大,自然战战兢兢,总怕惹起裘三宝的牛劲。阿彬仔亲眼见到裘三宝最牛的一次是两人在家吃午饭,他妈妈还在地里没回家,父子俩干了一上午活,又累又饿,由阿彬仔匆匆煮了饭,没想到阿彬仔煮饭放水的经验不足,把饭煮得稀了。裘三宝爱吃不粘不稠的干饭,揭开饭锅一看这不干不稀的饭,脸色便青了,因阿彬仔也跟去干了一上午的活,不好发作,便忍了。吃饭时鼓着嘴巴吹得稀饭四溅。这时候家里的黄狗便贪婪地站在裘三宝面前,憋了一肚子气的裘三宝挑了一大团半稀半干的热饭放在地上喂狗,黄狗用鼻子一触,大概热的原因,不敢吃,再抬着头望住裘三宝碗里的饭,这时候裘三宝刚好被热饭烫了一下嘴,便将一碗饭全倒在地上给狗吃,黄狗还是嘴巴一触,又抬头望他,这一下裘三宝气不打一处来,口里骂着:“你这畜生,还嫌少是不?”一把夺过一旁的饭锅,将一锅饭全倒在地上,这一下把黄狗吓得跑没了踪影。裘三宝一见,更气得暴跳如雷,口里骂道:“生个儿子不听话,连养只畜生都欺到我头上老了!”说完就用赤脚去踩踏地上的饭,因饭很热,把裘三宝烫得嗷嗷大叫,待到他看完脚上烫起的泡,最后还是把气撒到了阿彬子头上,这一次,直打得阿彬仔求饶为止。
从此以后,阿彬仔便是桥土寨同龄孩子里最听话的一个。
阿彬仔见裘三宝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告诉大家:今早一起床,他在门口没看到牛,担心吃裘三宝的竹鞭,因而一个人满山遍野找,找到南山坡时,脚下的土地忽然一松,“呼啦”一声,阿彬仔人便往下倒,这时候冲过来一只母狼,张嘴衔住他的手,使劲往上扯,刚站到实地,一大片的山体呼啸着往下陷落,卷起一片沙土混合的气浪,从此阿彬仔就与母狼呆在了一起。
三人来到阿彬仔跟前,听阿彬仔说完,觉得甚是奇怪,狼不吃人,竟还救人,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阿彬仔与母狼呆在一起,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果糗感叹地摇头说:“现在许多人连狼都不如了。”杨村长毒了果糗一眼说:“狼就是狼,今天不打死它,明天它照样吃人。小学课文里就有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要做东郭先生,迟早会被狼吃掉的。”没有谁再搭话,静了一会儿,杨村长眼睛一转,说:“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你们都回村吧。果糗与我去前面探一探,看有没有退路,回去也好给族长说说。”
庆生、裘三宝和阿彬仔沿四人来时的路下山去了。果糗极不情愿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杨村长说:“走啊,发什么呆?”
二人绕过巨石,往更高处爬去,果糗在前,杨村长在后。虽然荆棘丛生,但前面已经看见了微黄的天空,一股浓浓的新鲜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果糗一愣,他记得以前的南山可是深幽不见天日的,难道前面真的陷下去了?果糗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大约攀了几十米的高度,突然豁朗一片,以往的山顶被移到了几公里以外,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远远看去,峡谷那头的群山象被刀削去了一半,斜斜的伤口往峡谷底部插下,再往下就是漫漫的尘土或烟雾,烟雾下是迷一样的峡谷。这么壮观浩大的灾难,果糗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经历。把眼光收回来,这边的裂口从上而下垂挂了各种植物,就在果糗脚下的右边,一颗四人合围的大树垂在伤口边沿,腰粗的树根挣扎在脚下的泥土中,露出泥土的部位被扭曲,挤出的汁液在绷起的树皮上清晰可见。果糗胆大,走到裂口边沿,用右脚踩了踩地面,是在检查地面的结实程度,突然,后腰一股巨力撞来,果糗一个站立不稳,倒栽下去。
果糗人在下坠途中,其实意识还是清醒的,在头往下载的一霎那,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往峭壁上乱抓,手里抓到了一根实物,身体立即转了过来,改成了双脚下垂,但手里的藤也在慢慢扯离上面的泥土,带下来许多泥沙,就在这下坠一缓的时候,他看见了左边一根前面已经折断的树枝,离他的身子不过半尺远,他伸出左手一抓,右手也顺势抓过去,人吊在了树枝上。他不敢往下看,双脚乱蹬,左脚踢到一个硬物,试着往上一踩,竟可以承受,但他不敢轻易让这实物承受身体的重量,只是借它减轻一些双手的挂力,待到人完全稳定以后,他开始往刚才看见的大树上挪,手里抓的树枝越往大树主杆处越粗,果糗也就越安全了,挪到主杆上,枝桠多了起来,他随便抓了一根往主杆爬,选了个三叉的枝桠,人坐了上去。
一股疲劳感袭上来,差点就让果糗坐不稳了,他感到脸上头上到处火辣辣的痛,两手臂已经血肉模糊,右臂一道斜的伤口又深又长,血正从伤口里渗出,全身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他抬头往上面看去,杨村长一双眼睛在毒辣辣地看他,见他坐在树身上安然无恙,便咬了咬牙,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人退入山坡下去了,不一会儿,上面雨点般落下大大小小的石块,有几块大的差一点砸中果糗的头部,果糗起初还不敢想象自己掉落下来是杨村长所为,此刻见他真的落井下石,心里明白了,全身也紧张起来。他观察了一下树干,自己所能躲避的范围不大,如果杨村长今天非置果糗于死地,果糗逃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此时上面没有石块落下,果糗全神贯注地盯着上面,杨村长将一块头脑大小的石块举在头顶从坡后冒了出来,扭曲了脸部肌肉在瞄向他,“呼”的一声,石块带着一股厉风不偏不倚地朝果糗头顶砸下,果糗一个急转身,抱住了刚才看好的树枝,“嗵”的一声巨响,树身“哗”了一声,整棵树都在抖动,果糗双手一麻,使尽吃奶的力气抓牢,终于没有滑落下去,豆大的汗从脸上滴落。果糗一刻也不敢松懈,一俟坐稳,立即惊恐地抬头往上观察,上面再没有石块落下,却听到杨村长撕裂了嗓门的嚎叫,难道还有人来救他不成?但也不像,如果裘三宝它们返回,杨村长也不至于惊恐地嚎叫,果糗百思不得其解,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住上面,杨村长背向峭壁这边退了过来,手里抓了猎枪,全身筛糠似地发抖,山坡后渐渐露出一张呲牙咧嘴的狼头,接着出现了狼的上身,“母狼!”果糗差点叫出声来,“砰”的一声,杨村长手里的猎枪响了,几乎就在枪响的同时,母狼扑向杨村长,杨村长“啊——”的叫了一声,带着他的猎枪滚下了峭壁,在悬挂的藤藤枝枝上蹦跶着往深不见底的深谷滚落,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声音只有身体与枝桠摩擦的“哗哗”声。
果糗看了这心惊肉跳的一幕,心里难受得哭了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虽然他自己的命运此刻还没有结果,但他看不得残酷场面。杨村长虽不是个好人,但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是生命就有贪欲,贪欲过大,就滋生了恶,恶是不可恕的,但生命是可恕的,也不能因为恶而置生命于不顾啊。哭了一阵子,果糗抬起泪眼,怨恨地往上看去,母狼昂首挺胸地立在大树的根部,刚健的前肢屹立在崖边,显得遒劲而沧桑。果糗望着母狼灰白而带了些沧桑的颈部,他第一次与狼近距离对望,这一望,他内心立即感到了一股超自然力量的幽影,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东西主宰了一切?但想到刚才的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他破着嗓门骂道:“畜牲——”,母狼低头,幽幽地看了果糗一眼,再昂起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向着深不可测的峡谷嗷叫:“唔哦——,唔哦——” 这声音凄厉悲苍,裹着狼身上袭下来的骚味,向无底的峡谷弥漫而去,引不起半点回声,像是对果糗的诅咒,又像是对上天的诘问。人有人语,兽有兽言,果糗以前听过狼嚎,但只有这一次才听懂了狼嚎的意义,那是由声音组成的悲壮之诗,是向冥界发出的生命宣言,
再说庆生与裘三宝父子沿来时的路下山,已经到了南山坡下,再走一段山路就是田埂了。裘三宝一路问阿彬仔饿不饿,热不热,怕不怕,还交代阿彬仔以后不要一个人随意出来了。庆生一路无语,他的心里一直在打鼓,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杨村长与果糗家的世仇他是知道的,在这样天暴人衰的时候,让两个结有世仇的人独处,那是最不明智的。就在庆生忐忑不安时,“砰”的一声,身后的山上传来铳响,庆生说声“不好了”,也不跟裘三宝打招呼,掉头就往山上跑。
庆生一口气爬到刚才四个人分手的巨石下,已经累得喘不出气了,全身汗如雨淋,由于爬得急,双手被枝桠划出了一道道血口。他绕过巨石,看了一下拨拉过的痕迹,沿着刚才果糗踩出的“路”迅速往上攀,当他看到那片淡黄色的天空时,心里一阵紧缩,他知道老族长最后的指望就要落空了。果然,前面一片豁朗,又是早上起来看到的一幕,虽然这关系着整个桥土寨人的命运,但此刻他要找到的是果糗和杨村长。
庆生双手卷成喇叭状,沿峡谷走向喊:“果糗——”。
“庆生哥——”
果糗的声音!好像从冥府传来,连穿透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下面,在悬崖下面,庆生走到崖边,崖边的土都是松动的,他小心翼翼地往下搜寻,看见果糗坐在一棵倒挂的大树上哭,心想这果糗也太不争气了,不想法上来,还赖在那儿哭鼻子,像个小孩。庆生喊:“别哭了,我帮你想法子上来吧!”
果糗挂着眼泪点了点头,开始试着往上爬。大树下面一段有枝桠,可以踩脚,但到了接近顶部的几米,树身光滑圆溜,没有支撑物是很难上来的。见这情形,庆生转头到荆棘中挑了几根粗大的藤条,去掉枝叶,拧成一股,然后回到崖边,抛给果糗。
“你能不能腾出手把藤条捆在身上?”庆生问。
“试试看”
果糗接到藤条,往身上绕了一圈,打个结,用力扯扯,觉得没有问题了,便开始往上爬。
庆生担心地说:“你只管小心抱牢了树干,上面有我拉呢”
两人从小爱爬树,如果不是遇到刚才的刺激,估计果糗一个人也能上来,加上庆生的配合,果糗没有费多大的劲就上到了地面。
解下藤条后,果糗显得极度疲劳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呆。
庆生问:“杨村长呢?”
一听庆生问起杨村长,果糗又哭了起来。
“你倒是说话啊,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果糗带着哭腔说:“摔下去了”
庆生一愣,沉默了一阵,不解地问:“好端端你们到这崖边干嘛?再说这棵树的根扎这么牢,也不会下陷啊”。
果糗不语。庆生接着问:“刚才枪响是怎么回事?”
“杨村长打母狼放的”果糗有气无力地说。
庆生似乎明白了一些,上前扶起果糗说:“走,我们赶紧回去吧,待会儿你把详情说说。”
经过这次劫后余生,果糗的话语更少了,一路上几乎就是庆生在逼问,断断续续的回答,终于还是还原了刚才那人兽通灵的一幕。
杨村长死了,也算是作恶的报应,庆生完全相信果糗的话,但毕竟人命关天,杨村长与果糗一起,现在果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杨村长却死了,说是狼害死的,寨里人会相信吗?他的家人会相信吗?杨姓人可都是个个蛮横骁勇的,如果闹起来,果糗一家与杨氏三十多口人抗衡,将会一败涂地,甚至还会闹出人命来。老族长年岁已高,加上这几年乡干部的踩踏,在寨子里已无威望可言,寨子四面沉陷,外界已经无法介入这场纷争,谁来阻止这场灾难?谁又能阻止这场灾难?
庆生听完果糗的叙述,一路上陷入沉思,天灾已经不可阻挡,现在人祸又要降临,这将如何是好啊!
欲知杨、裘两族人在灾难中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故事,请继续关注《狼岛》的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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