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女人
夏末的晚风轻轻吹过,已经带了些秋的凉意。
她坐在青砖木栏的小院儿,一张八仙桌旁的木椅,当作桌子。
桌上放着两碟素菜,一双木筷,半碗水酒。
她颤颤巍巍端起酒碗,慢慢喝了一口,平静而苍老的面容,有了些许感情的变化——
记得那人还在时,也爱在饭前喝上小半碗,哪怕只有一碟豆腐,几粒花生。
那时,她总怨他,她不喜欢酒,尤其在那样穷苦的岁月......
因为酒,她怨了他一辈子。整整一辈子,直到那人再也不能端起酒碗......却也是从那时起,她爱上了喝酒。
夕阳的光影还在小院流连,长长绿绿的菖蒲,在风里摇曳,那是她最喜欢的植物。
她放下酒碗,转首看着屋旁静静流淌的小河,看着河对岸成片成片的绿苗儿,看向远处绵延的白杨......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六十多年前,为了避难,十岁的她和家人逃亡异乡,却在途中意外走失——她始终不愿承认,那是一次抛弃。
从此,她开始流浪,四处流浪。即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她也没有倒下。
她信命,她一直觉得,命运是公平的,所以,在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前,她绝对不能死去。
否则,就是她的错失。
的确,命运是公平的——没有给她安逸的生活,却给了她顽强的生命。
她独自漂泊了十年,十年,乞丐般的生活,她活了下来。
二十岁的最后一季,她遇见了他,有了一个家。
那一年,他四十,因为贫穷,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被病魔夺去生命,绝望的他,赶走了第一位妻子,那个好吃懒做的女人。
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是彼此需要。他需要一个勤劳的女人,重建一个完整的家庭;她需要一个停留的港湾,休息疲惫的心灵。
她觉得,他与她唯一的缘分,便是都曾经历过漂泊,最后,又都来到了木村。
而她与他最直接的联系,便是那几个孩子——
她为他生了七个孩子,两个女儿,五个儿子。
如他所愿的,她是个勤劳的女人。地里的活儿,家务活儿,她一件都没落下,就连那七个孩子,她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如她所见,他的确是穷得家徒四壁。三间房的土屋,如今挤着一家九口。
大女儿十二岁时,得伤寒病去世了,因为没钱医治。
他又想起前妻的两个孩子,痛哭自责,病了数日。她却只是抱着女儿的尸体静静坐了许久,便连夜编了草席,亲手将女儿下葬。
那一天,第一次,他不再觉得自己的妻子能干,只是感到心寒。
他骂她无情。
她什么也没说,依旧四处忙活。
四儿十岁时,薅猪草掉进河里,淹死了。
她还是那样,抱着孩子的尸体坐了许久,却一声不哭。
这次,他没有骂她。
他和她一起编了草席,亲手将孩子葬下。
他似乎开始懂她,明白她比谁都伤心,却又比谁都坚强。
她是可怜的,甚至不能放任自己的痛苦。她得坚强,她还要为活着的孩子努力。
她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几十年含辛茹苦,当最小的儿子成家时,她和他搬到了现在的小院——几个孩子为他们盖的小舍。
那一年,她六十,他八十。
她不爱出门,每日在家洗衣做饭,整理菜园。
他腿脚不便,却依旧拄着拐杖,整天在村里四处闲逛,和老头太太聊天,经常到了饭点才慢慢往回走。
她等得急了,便出去找他,总是在半路相遇。
她搀着他走回家,也一路念叨到家——
“我以前伺候你孩子,现在还得伺候你!”
他看她生气,也不着急——
“回家陪我喝两杯吧!我敬你!”
她讨厌酒,讨厌他喝了一辈子的酒——
“你一天不喝就要死了!”
他笑呵呵的——
“哪天我不喝酒了,肯定是因为我死了。”
她真的生气了。
他八十八岁时,走路摔了一跤,断了腿,被儿子背回家,在床上躺了数月。
她每天服侍他吃饭洗身,端屎接尿,照顾地细致,却也怨得厉害。
他一边笑着看她骂骂咧咧,一边躺在床上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再拄着拐杖闲逛。
她知道了,骂他死性不改。
八十九岁,他又能下床了,只是不能走得太远。
他还是每天在村里闲逛,只是身后,跟了那个不爱出门的她。
她让学木匠的五儿做了个轻便的小板凳,每天带了跟在他身后,走一段路,便让他坐下歇歇。
他开玩笑,说他们总算“夫唱妇随”了。
她骂他越老越不知脸皮厚薄,说她只是不想再伺候断腿老头儿。
他九十岁大寿时,儿女办了宴席祝寿。
外孙女捧着蛋糕,笑嘻嘻说祝姥爷长命百岁。
她把刚温好的酒往他面前一搁——
“他长命百岁?他长命百岁我可就得早早被他气死、累死了!”
儿女们哄堂大笑,他笑呵呵呷了口酒——
“你温的酒好喝,我舍不得走。”
她转身去厨房端菜。
他九十二岁时,得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再也出不了门了。
她买了把长藤椅,上面铺了厚厚的毯子,每天搬到院里,扶他坐下。
清醒时,他总是静静看她在院里忙活。被看得久了,她便故意躲到屋里,不出来。
他见不到她,便着急——
“你出来!再让我看看!别、别给忘了!”
她在屋里听得难受——
“忘了最好!下辈子别再赖着我,害我伺候你一辈子!”
他听了好笑,扯着嗓子喊:
“那更不能忘了!下辈子我还要伺候你呢!”
她扯了门帘子出来——
“乱喊什么!也不怕人家笑话!哪来什么下辈子,一辈子苦就够了!”
他不说话,静静看着她。
有时糊涂了,不记得人了,他的话反而多了——
“你这个老太太,我看啊,你也是个苦命人啊!我家那个也是!”
“你说,生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我和我老婆子在一起!”
“你见到我老婆子了吗?她走了,她肯定跟别人走了,她回家了!她不伺候我了!她嫌我穷啊!”
“大姑娘,你回来啦!你见着你四弟了吗?让他去,跟你一起去!去看看你妈!你们让你妈念了一辈子啊!混账啊!”
............
他糊涂时,她便静静看着他。
她七十四岁时,小院里只剩下了那张藤椅,和她。
他走的时候,是糊涂的,把她也忘了。
她捧着温好的酒,在他灵床前守了一夜。
他说过,“哪天我不喝酒了,肯定是因为我死了。”
他走后的六年里,她每天都会喝点酒。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陪他好好喝碗酒。
夕阳已经落山了,摇曳的菖蒲,丢了墙上的影子。
她静静躺在那张藤椅上,缓缓闭上眼睛——还好,还记得他的样子。
她讨厌他喝酒,讨厌了一辈子,却为他,温了一辈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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