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正午的阳光好猛好烈,高高的墙下已经没有一点阴凉。对面窄窄的菜铺子门前,支起了一把伞,刚好能够遮住那几框鲜红的,水灵灵的桃子。菜铺子旁边也是一绺高墙,严实的窗户里不时地传出哗啦哗啦的麻将声。
新陇夫妻混杂在探监的人堆里,翘首巴望着高墙上,仿佛画上去一样纹丝不动的那扇灰嗤嗤的铁门。喉咙几乎冒烟了,焦渴难耐。几包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全是食品。街上买来的蛋糕饼干,杏子桃子葡萄香蕉,都不要紧。昨晚就煮好了的手抓羊肉和卤猪肉,怎么经得起这熏蒸着的高温啊。可这整条街没有一棵树,要拐过去也行,就怕误了时辰。
新陇和妻子经过了几番几乎致命的惊慌和折磨,焦黑的脸已经没有了一点活气,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佝偻着的身体,此刻仿佛显得更弯了。时间过的好慢啊,当头的日头就那样地炙烤着裸露的胳膊和额头,无处逃避。高墙的影子就那样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那么吝啬。人们为了趋向那点阴凉,在墙根下排成了长长的一行。有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都是一样疲惫而忧伤,眼睛里充满着空洞和迷茫,仿佛已经看不见,融不进任何事物、任何色彩。他们偶尔彼此说说话,但只是问问里边是什么人,犯什么事之类。连那些被抱来探监的孩子,都是安静懒散,一脸呆滞,失去了一个孩子本该有的活泼好动,而且不时地张望一下大人的脸色,而后又悄悄地转过脸,恢复那种呆滞的神情。
新陇夫妻此刻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孩子还活着,至少还在这个阳世间,至少可以在限定的时间里见一面。因为是少年犯,才判了无期。他那位朋友刚满十八岁,已经执行了死刑。也许就是神灵在怜惜他们,在帮助他们。
高墙的影子一点点地变宽了,终于可以遮住整个身体了。老妻早已站立不住了,铺开路边捡到的广告纸,坐在那里,疲惫地依靠着砖墙,而新陇没有坐下去,靠墙站立着。因为坐在乡里的土地上,站起来拍一拍就干净了。而城里的土都是油腻的,沾到衣服上,洗都洗不干净。
随着一声锐利刺耳的噪音,那扇沉重的铁门打开了。警官探出那顶威严的帽子,喊着让递上探视证。那一排萎靡的人们,忽地站起来,涌向铁门。手里高高地举起那绿色塑料皮的小本本。警官从人们的头顶,一个个收起探视证,进去了。门边上出现了一位女警官,喊着证件上的名字,依次放行。喊一个名字,只能进三人。有的人家来了四五个人,就只好讨论谁进谁不进。
这是一条狭长的地下通道,昏暗的灯光只能照得见上上下下的水泥台阶,每每拐弯处就是一道青灰色的铁栅栏,开开闭闭都发出尖锐的如恐怖片中鬼魅出没时的声音,尤其是那潮湿阴冷,立刻消散了刚才的暑气,被汗水粘附在身上的化纤衬衣,此刻冰冷地贴在身上。很多人都打着喷嚏。有一个孩子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在年轻女人的怀抱里挣扎着不肯进去。
过了甬道,就是一个大厅,估计是一栋高楼的一楼。一分为二,被银行柜台一样的隔开着,外边是家属,里边是服刑人员。一排铁凳子对应着柜台上一排黑色的电话机。先进去的人们都坐上去,巴望着里面不锈钢栅栏隔成拐角的那扇铁门。被探视的人们将要从那扇铁门里出来,走到各自家属对应的黑色电话机前来。
家兴终于出来了,穿着囚犯的衣服,也没能掩住青春的挺拔和俊气。那副无所畏惧的神态,或者说那无所谓的玩世不恭,让人心里顿生痛楚。老妻已经泣不成声。拿起电话只一句“我的娃!我的娃!”已经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新陇接过话筒,问他在里面干些什么。当得知在里面当裁缝,加工迷彩服,吃的是白菜洋芋馒头,可以看书学习,可以打篮球,做工在四楼,睡觉在五楼,按时作息时,也就放心了。
三个小时的会面,短暂犹如瞬间。回头再走过幽暗恐怖的甬道,出得那扇如同隔世的铁门,外边竟然是雷雨交加。狭长的没有檐牙的街道,无处躲避。只好任凭猛烈的骤雨,击打在几乎弱不禁风的身上。奇怪,这样如体罚般残酷的境遇,却在神奇地抵消着心上那种无以抚慰的钝疼。
心想儿子白白胖胖,红光满面的气色,也没有受到多少虐待。再看看自己和老妻,有一种莫名的感慨,原来服刑的是他们啊。那一条地狱般的甬道,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噪音,原来是用来折磨犯人家属的啊!还有老弱病残的无依无靠,断子绝孙的精神枷锁......
也许命里本不该如此的。天意不可违,上天赐给他们的只是丫头,而他们执意要生儿子。丫头丢弃了,没有了,儿子又在哪里啊?即便他表现出色,减了刑期,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到家里来啊?也许老母亲说的对,他只是来掏挖人心肝的魔鬼,毫无保留地带走了他们全部的心血和疼爱,带走了他们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如果不是魔鬼托身,又何以那么残忍地杀害别人。
雨渐渐地小了,停了。路边上时而有折落的树枝,还有被洪水冲来的垃圾,一幅颓败的迹象。偶尔驶过的轿车,骄矜地、毫无顾忌地溅人一身泥水。新陇夫妻不时地拧一下衣襟上的雨水。蹒跚地行进在213国道边上,向西川的家走去。
夕晖下的太子山,缠绕着白纱,犹如刚刚出浴。那么任意从容地伫立在碧透如洗的天空下,如同在悠然地照着镜子。一畦畦艳黄的油菜花,间杂着一块块墨绿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川道的尽头。碧树掩映着的村落里,缭绕着炊烟。暴风雨过后,一切都是那么地静谧、安详、坦然、释然。如若不是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的冰凉粘腻,脚底下的湿滑不平,心里头的忧愁痛楚,这眼里的一切,都还是很久以前的那个美好的烟火人间啊!
夜色弥漫开来,天空的湛蓝渐渐羼上了靛青。那一弯金字的月钩,在垂钓吗?但愿钓走人间愚痴,困顿。哪位仙子的巧手,将一颗颗钻石般的星星,缝缀在这宽大的幕帷上?那普照大地的清辉里,是否都是灵性与慧智的密码啊?那里是否写着天地日月,阴阳男女,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道理!粗心的人们,只知道埋着头在地下找寻财宝,却不知道瞻仰、领受那形而上的智慧财富,那神圣的星光蕴含的启示,也许就是神灵,或者说是我们的上祖,那份弥足珍贵的垂怜和惠赐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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