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徐苟三夺联遭暗算众湘客葬身洞庭湖
从湖南来的五条汉子在竟陵东寺空场上设檑十天,无人能克,更加不可一势,举起从文昌阁门口摘下的那两块由当年岳王爷亲自题写的阁联,旁若无人、耀武扬威行到东门码头,将阁联置于船舱,高声叫道:“此处尽庸人矣,此处尽庸人矣!”码头上满是跟来的民众,虽人人含愤,个个带怒,却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船头叫嚣。
湘客们起锚扬帆,正要启航,忽听岸边一声:“等一等!”转眼下来个人,身穿僧袍,腆着个大肚皮,一副尼姑打扮,正是徐苟三。徐苟三满脸带笑,神态自若,冲船头湘客叫道:“怎么,听说贫尼要来,一个个都吓破了胆,要逃之夭夭了?”
湘客们见说,复从船上下来。为首的那个黑皮汉子斜乜着着双眼不屑地将徐苟三打量一番,冷笑一声,道:“我当是哪里来了个三头六臂的神仙呢,却原来是个疯疯颠颠的叫花子。喂,是来讨钱的吗?这里有十文钱,拿去买半个锅盔吃,免得日后做了饿死鬼拦路吓人!”徐苟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揶揄地道:“一看就知道不是大庙里的鬼,还是带回去把给你的堂客攒罐子去吧!贫尼到此不为别的,单为那两块阁联而来。晓事的就将阁联留下,立马走人。否则的话,哼哼!”黑皮汉子道:“否则怎样?”徐苟三道:“否则让你们一个个出不了竟陵!”黑皮汉子道:“喝喝,看来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还不小呢!霍某要找的就是你这疯尼姑,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了。你不是说要把阁联留下吗?这个容易,只要你经得起霍某这一掌,船上的阁联任你来取!”徐苟三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看来,他摘取阁联是假,寻找杀父仇人才是真,于是道:“既是如此,就请比试!”说着,学行武中人伸胳膊跷腿忙乎了一阵,选一处石垒博岸坐定,催道:“贫尼练的是蛤蟆功,有多大能耐冲贫尼肚皮来!”黑皮汉子见徐苟三已坐定,忙运气于掌,待掌心变青后,便朝徐苟三的肚皮狠狠地拍去。听得“把”地一声,那汉子只觉得手掌火辣辣的痛。徐苟三忙跳了起来,高兴地道:“好哇,龟儿子,贫尼接了你一掌没事,快把阁联送回来!”
黑皮汉子见一掌未能将徐苟三怎样,不觉吃了一惊。本想抵赖,因事先话已说出口,加上又见满码头的人个个面带怒色,深知众怒难犯,不得不换成一副笑脸道:“竟陵乃文学之乡、武术之邦,果然名不虚传。来人,速将阁联卸下来!”
船上的人见说,不得不将两块阁联送到岸上。上船前,黑皮汉子轻轻地拍了拍徐苟三的后背,心怀鬼胎地道:“荆楚之地,人才辈出,令在下耳目一新。竟陵之行,获益匪浅。在下琐事在身,不便久留,后会有期!”他说罢拱了拱手,跳上船去。待湘客们离去后,徐苟三方将僧袍脱下,只见肚皮上罩着块厚厚的木板,上面插满了妇人纳鞋底用的鞋底针。他不由笑道:“没想到这块针板今天在这里还能派上用场!”
大伙见徐苟三为竟陵文昌阁夺回阁联,高兴得将他抛向半空。
就在这时,只见锡刚拨开人群,来到徐苟三跟前,气喘吁吁地道:“苟三哥哥,快、快将那五个湘客抓起来!这些天他们不知捣毁了多少尼姑庵,打杀了好多好多的尼姑……”徐苟三道:“捉拿他们犹探囊取物!既然已去,就让他们去吧。”
回到衙门,傅知县忙设筵为徐苟三接风。酒过三巡,傅知县道:“徐先生真乃子牙再世,诸葛重生。傅某能得先生相助,如鱼得水,实乃三生有幸,请共饮此杯!”徐苟三道:“我等喝的是天门河的水,吃的是这方百姓种的米粮,为这方父老乡亲干点事情,也是份内中的事。”
随后,钱班头和众衙役也纷纷上来为他敬酒。当徐苟三端起酒杯站起来时,突然觉得后背像被钉子扎了一下。猛地想起湘客上船前以手抚背的情形,知道遭了暗算,不由大吃一惊。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只觉得双眼一黑,一下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众人忙将他抬到后面的床上。许久,徐苟三才苏醒过来,深有感触地道:“徐某平生只知道算计别人,却没想到这回栽在这小子手里,真是一报还一报,这也许是天意……”傅知县忙命钱班头快去请郎中,徐苟三道:“不用了,徐某挨的是青砂掌,已掌毒攻心。刚才将酒一饮,酒乃发物,引发得更快。看来徐某命该如此,还望各位好自为之……”
众人见说,不觉纷纷泪下。傅知县道:“是傅某不好,不该让先生饮酒……”徐苟三道:“大人快别这么说……大人哪,今日一别,会期无涯。想徐某生性顽皮,常捉弄大人,大人不怨徐某吧?”傅知县道:“哪里的话?如今想来,还真好玩呢,徐先生,你不能走,傅某巴不得还让你多捉弄几回呢!”
徐苟三又拉住钱班头的手说道:“还有你,被徐某罚挑石磨伤了身子,你不忌恨徐某吧?”钱班头亦含泪道:“徐先生快别这么说……想当年钱某助纣为虐,干过不少对不住乡亲、对不住先生的事,幸亏徐先生提醒,才使得钱某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钱某感激都来不及,怎谈得上忌恨呢?”
“好,只要你们明白就好……”徐苟三说着,又昏了过去。众人连夜将他送回徐湾。锡银银见徐苟三遭恶人暗算,当即昏了过去。经众人救治方醒,继而嚎啕大哭。施翠竹、龙三妹、白秋霜扶着徐母过来。徐母哭道:“三儿呵,千万、千万别撒下妈不管哪……我这婆子也不知是什么命,刚刚这会好了些,我的三儿又……三儿呵,让妈代替你去死,你可不能走哇……”
徐苟三醒来,见全家人守护在旁边,一个个痛哭流涕,不由道:“你们这是怎么啦?我又没死,快扶我起来!”徐苟大和徐苟二忙将他从床上扶起来。徐苟三靠在床头,对龙三妹道:“二嫂,我见到四妹了。”龙三妹见说,忙道:“真的?她在哪里?”徐苟三没急着回答,却将徐苟二的女儿徐陶陶唤了过来,说道:“陶陶,你小姨送给你一件东西,在叔的胸兜里呢……”
徐陶陶到徐苟三的胸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翠绿色的环形玉佩来,拿到她母亲面前。龙三妹接过玉佩,顿时泪如雨下。她捧着玉佩走到徐苟三跟前,含泪道:“三叔,我妹妹她现在何处?她还好吗?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的?”徐苟三便将见到龙四妹和冷月师太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她功夫大有长进,又和师太形影相随,不会有事的。”
徐母又道:“苟大、苟二,你们快去为三儿请个郎中来!子鹏,你先过来替他把把脉。三儿该不会有事吧?要是三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就一块去……”她这一说不打紧,把个全家人都说得哭了起来。徐苟三道:“妈,你们放心吧,多大的灾难都过来了,孩儿命根子生得牢,不会有事的。天色不早了,你们还是都下去歇息吧!”大家虽然不放心,但又都拗不过他,只得陆续离去。
众人走后,锡银银掀开徐苟三的衣服一看,只见背心五个血指印变得乌黑。徐苟三道:“娘子,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冷月师太被湘客打伤的情形么?”锡银银忙道:“难道你也是……”
“嘘……”听见有脚步声,徐苟三连忙止住。抬头一看,原来是龙三妹带着徐乐乐、徐陶陶和徐秋风、徐秋月一起进来。孩子们哭叫着扑到徐苟三面前。徐苟三道:“孩子们,三叔不会有事的!”锡银银又对一双儿女徐秋风、徐秋月道:“妈妈这几天要照顾爹爹,你们得到伯母那边去住上几日好吗?好孩子,听话,随伯母去吧!”徐秋风道:“不,孩儿要留下来照顾爹爹!”徐秋月道:“我也不走,我也要照顾爹爹……”徐苟三道:“爹爹需要安静,你们还要上学馆念书。只要你们肯用功,爹爹就高兴。你们去吧!”龙三妹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才将四个孩子带走。
随后,徐苟三又道:“你知道设檑比武抢阁联的人是谁吗?正是当年那个姓霍的湘客的儿子,他是来这里寻找杀父仇人的。一报还一报,或许这都是命中注定。”锡银银道:“什么命不命的,要是一命抵一命的话,那湘客不知要死多少回呢。不要胡思乱想了,既然你当年能治好师太,这回也一定能治好你自己!”徐苟三道:“娘子说得对,不过一切也只能是听天由命……”说着,让锡银银到后院的地里掘出个玉净瓶来——这正是当年冷月师太被姓霍的湖南武师用青砂掌打伤,府河仙子赠送给他的药丸,里面还有一粒仙丹。他忙服下,接着吩咐道:“速将我放到甑里,蒸上七七四十九日,切不可熄火冷气……”于是当天晚上,锡银银便将徐苟三扶进大甑内,然后把炉灶烧得旺旺的,昼夜不息。
不知不觉四十九天临近。这些天来,锡银银日夜守护在炉灶边,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在最后一个晚上,锡银银由于连日劳顿,实在难以支撑,竟然在灶台前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徐母带着儿孙们过来探望,见锡银银在灶门口睡得正香,忙将她唤醒。锡银银揉了揉惺忪睡眼,再看灶堂,已柴尽火熄,吓得魂不附体,赶紧上去揭开甑盖,只见徐苟三赤条条地缩在甑内,后背还有半条乌黑的血指印没有消去。她忙将徐苟三扶了出来,哭道:“都是我不好,中途熄火,害了夫君……”徐苟三道:“银银妹妹,你已经尽力了,这也许全都是天意……”
徐母走了过来,未曾开口,早已是老泪纵横。徐苟三道:“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您也不必为我伤心,您……您就只当没生我这个不孝之子……”“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呵,你不能扔下妈不管哪……”母子俩顿时抱头痛哭。锡银银跪在地上,伤心地哭道:“夫君,都是我不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妻就同你一起去!”
徐苟三抚着她的头嗔怪地道:“你又说傻话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心指望你的,你与我同去,他们靠谁?快答应我,我死后,一定要为我敬好孝道、尽心尽力抚养两个孩子!不然,我死不瞑目呵……”
一家人更是悲声大恸。徐秋风、徐秋月一起扑到徐苟三道跟前哭道:“爹,您一定会好的,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哪!”
徐苟三道:“爹不走,爹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往后,你们要是想爹爹,就对着月亮、星星喊几声笑几声,梦里就能见到爹爹。爹爹只喜欢听你们笑,是爹爹的孩子就莫哭,要对爹爹笑,笑!”
徐苟三抱着一双儿女抚慰一番,又将锡银银唤了过来,咽哽地道:“银银妹妹,我这一去,舍不得的也得舍,丢不下的也得丢,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是这么多年来,让你吃了不少苦,我愧对于你呵!银银妹妹,你不仅善良、贤慧,连容颜也一点没变。要是我死后,那些泼皮、无赖前来欺负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锡银银道:“夫君请放心,万一夫君不在了,银银将关门闭户,恪守妇道,决不做出对不起夫君、对不起徐家的事情!”
徐苟三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不放心那些泼皮、无赖、恶棍……还有,银银妹妹,那五个湘客来荆楚,不单单只伤了为夫一人,他们曾捣毁庵堂,打杀过好多尼姑,罪在不赦。为夫还有一事相托。我死后,你记住,将我放在芦席上,哭一声就将芦席片抽一条,再哭一声,再抽一条,一直到将芦席片抽完为止,记住了吗?”锡银银含着泪点了点头。徐苟三又道:“我胸口好痛,一定是饿坏了的缘故吧?我想吃油炸的活鲤鱼……”
徐苟大见说,忙到河边买来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锡银银则按徐苟三吩咐的做法将鱼洗净,待锅里的油烧开后,口衔鱼尾将活鲤鱼放进锅里。活鲤鱼在油锅内一阵翻腾,顿时沸油四溅,溅了锡银银满脸满身。但她还是忍着脸上的剧痛,将鱼炸好端了上来。
望着贤德的娘子,徐苟三不由泪如涌泉,原来他是担心锡银银无法抵御那帮好色之徒的无礼纠缠,不得不出此下策,毁掉她的容颜。他对锡银银道:“娘子……我,我对不起你……”说罢就咽气了,全家人顿时嚎啕痛哭。门外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怪杰离去,连老天爷也禁不住悲声大恸、眼泪滂沱。
按徐苟三生前的嘱咐,锡银银将徐苟三放在芦席上。她哭一声,将芦席抽一根……不一会的工夫,整片的芦席抽得只剩下一些篾条条。
再说那五个湘客此番正驾船扬帆、乘风破浪行驶在洞庭湖上。突然船板不知为何抽掉一块,水涌了进来。他们来不及堵塞漏洞,船板又掉下一块……不一会的工夫,整条船全脱箍散板。偏偏这时湖面又刮起了大风,叠叠白浪像道道水墙劈面而来。全船的人除艄公水性好逃得性命,其余五人全葬身水底。原来这一切徐苟三临死前已经算计好了的,在家里作过法。那五个湘客到荆楚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如今死于非命也算是罪有应得。
徐苟三死后,家里人将他安葬在天门河边。每天都有人前来拜祭吊唁。按照他生前的意愿,家里的人没有为他立碑。其实,那碑早立在了人们心中。人们有口皆碑,他的故事就像这流不尽的天门河水,从过去流到现在,一代代地传播,永远流淌在人们的心里。
歌云:
天门河,九道湾,徐苟三的故事说不完。苦难岁月苦中磨,襟怀坦荡天地宽。行得正,坐得端,泰山压顶腰不弯。恨里无泪笑有泪,滑稽诙谐掩辛酸。听故事,知恶善,明得失,正衣冠。警世箴言喻世深,莫当笑料空叙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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