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繁勤

 
    当我和女儿跟随天翔来到青科医院，在进入病房看见姒青的那一刹那，我惊如雷劈，我觉着我的世界就要破碎了，我感觉我的心在剧烈颤抖，我感觉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手偷偷地伸出来，要抢走我的爱人和家庭。所以我很恐慌，继而愤怒像爆碎的岩石一样覆没了我的理智。我向天翔，向这个我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咆哮着，想用这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是属于我的，而且只属于我。

二十多年前我考入家乡本地大学山东科技大，由此而认识了性情温和端庄秀丽的姒青，姒青的美让一直自恃貌美的我心生妒忌。我恨她，恨她貌美，恨她随和，恨学校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男生夜以继日的要我给她传一封又一封情书，而她却像扔废纸一样在我钦羡的目光下随手扔掉，这让我觉着我梦寐难求的梦想竟像个垃圾一样被她肆意的践踏。嫉妒让我忘记了自己的优越感，忘记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幸福。

在别人的眼睛里，我是她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就像一对姐妹花般形影不离的出双入对。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去教堂，一起下课回宿舍，一起猫在图书馆看书，从白天看到黑夜。我们两个在一起，无论行走在校园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够惹来无数男生钦爱的目光。可我就是忍不住偷偷的恨她，恨她比我漂亮，恨她比我穷，恨她功课比我好，恨她有一个高大英俊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在大学四年的日子里，我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过悲伤，她总是每天都笑容满面的在校园里像个自由烂漫的花蝴蝶一样驰骋。她小小的心脏里像是包藏着数也数不清的喜悦，常常听她给我讲她的男朋友有多么优秀，她的男朋友有多么疼她爱她呵护她，听她声情并茂满脸真诚的对我说我是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最好的朋友，每次听她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就像被醋熏过一样酸溜溜的难受。我好想好想真心待她，我憎恨自己的虚荣，憎恨自己的嫉妒，可我尝试过那么多努力，都没能够摒弃这些。

在没有遇见费天翔之前，我想我可以一直压抑着我的嫉妒直到永远，我可以一直掩饰着我的虚荣，把我们的友情延续成永恒。可是我们相遇了，而且我爱上了，爱的义无反顾，爱让我疯狂，爱让我伤痕累累，爱让我遍体鳞伤，却也让我拥有毁灭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那是一个盛夏的晚会，是经济管理学院和外国语学院联合主办的一场联谊会。主办方要求前来参加的同学和教师们都要盛装出席，可姒青家境贫寒，她一直都穿着朴素，加之她有沉鱼落雁之美，天籁箜篌之音，所以男生们赠她一个芳名叫布衣天使。晚会之前我一直在纠结，是否要借给她一身连衣裙。无奈我虚荣心过重，始终没能借给她。然而在全校师生的眼睛里，我们是最要好的姐妹，我没有勇气丢下她不管。我暗藏祸心的想着如果可以在这个隆重的场合里盖过她艳惊四座，那该有多么风光，所以我心里隐隐希望她能参加。就在距晚会开始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内，我突然想起入学前我爸送我的一身黑色女士职业套装，她和我身高体型相仿，如果她愿意，正好可以借给她。我试探着问她是否愿意，不曾想她是假纯洁还是真幼稚，竟然答应了，欢天喜地的穿上后拉着我就去参加晚会。我们赶到晚会现场的时候，晚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正在主持讲话。我们急匆匆的推开门，所有人包括院系领导都朝我们看过来，我们呆立在当场面红耳赤。只听会台下群声惊呼，显是赞誉之声。我心中暗喜自己的美貌征服四座，而姒青穿着职业装即使不受嘲讽也必无反应。待我们轻轻的在台下最后一排坐下后，我隐隐约约听到人群里男生们的议论声：

‘那个女生真漂亮啊’

‘好像是我们学院的校花吧’

‘校花？姒青吗？不对，那是柳繁勤，第二校花，哈哈~’

还有女生们的议论声：‘看到吗？那个小帅哥，好帅哦，嘻嘻~’

‘是帅哦，不过个矮了些’

‘好秀气哦，长的跟女孩子似的，好水灵哦’。

听到人群里说帅哥，我满脸讶异的上下打量着姒青，才明白原来大家都把穿着女士正装的姒青当成男生了，我也惊讶的发现穿着女士西装的姒青真的像个白脸小生一样很清秀也很标致。如果我不事先知道她就是女生的话，我想我也会喜欢上她的。

就在这个别开生面的联谊会上，姒青将她的男朋友拉到我面前一脸幸福的对我说：这是我男朋友，费源。当天翔第一次站在我面前，我看着面前这个身材峻拔、颜面俊朗的男生时，我紧张的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天翔俊朗的面孔上有一张略显坏笑的嘴在一上一下的张合着。我看着姒青小鸟依人般怀抱着天翔的手臂走进舞会的中央，看着天翔满含柔情的双眼温馨的和姒青对视着，在舞会的中央翩翩起舞，我被妒忌烧红了眼。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背着姒青给天翔送一些我从家里带来的小吃，找各种借口和天翔单独相处。这样的日子，我瞒了姒青整整三年，也瞒了天翔三年，直到毕业后，我才找到天翔跟他说我爱他，告诉他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他，爱的鬼迷心窍，爱的毫无尊严的放弃了自我。我死皮赖脸的扑进天翔的怀抱里，哭泣着求他跟我好，求他忘掉姒青，求他像以前爱姒青一样的爱我。可天翔无情的把我推开了，他告诉我他的心里只有姒青，他告诉我除了姒青，他不会再爱任何人，他还告诉我要我自重。看着他无情决绝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波涛汹涌的海浪漫过我纤长的眼线滚滚而下，覆没了我的脸。我泪流满面的站在大街上，站在越涌越挤的人群中，站在人们写满同情写满怜悯写满嘲笑的目光下撕心裂碎的哭出来，一直哭倒在沾满唾星染满泪水的肮脏的地面上。

几个月过后，我家小区被规划到拆迁的地界，在市区最繁华的地段分了三套大户型房子。我开始四处打听天翔和姒青的下落，最后打听到他们在偏远的柳花泊租了一个每月不足三百元的租金的破瓦房，很显然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千方百计的再次找到他，跟他说我还爱他，我不在意他的过去和现在，也不在意他和姒青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只要从现在起，他愿意跟我好，我们会立马在市区最繁华的地段拥有两套大户型房产，我还可以求我爸给他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天蓬头垢面的在最底层挣扎，我还愿意为了他而安置好姒青以后的生活。就这样，在我孜孜不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软磨硬泡下，天翔的心动摇了，我敏锐的感知到他的心理防线在一点点裂开；他满眼酸楚的说要我给他时间去考虑，要我体谅他，并体谅姒青的心情。我说我愿意，不管多长时间我都愿意等，这是爱的代价。我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跟姒青开口的，我记着当我们开着我爸的宝马X6陪他一起去他的住处搬他的行李时，恰遇姒青回来，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车厢里第一次亲吻天翔，我知道姒青一定可以从后窗口看见我和天翔耳鬓厮磨的画面，这让我很有成就感，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当我们驱车扬长而去，当我通过后视镜看见姒青丢掉手中的一切，奋不顾身的追赶着我们，看见姒青跌倒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看见她和几个月之前的我一样颓废在写满同情写满怜悯写满嘲笑的人群的目光下痛哭，我想她肯定不觉着丢人，因为当时我就是这样，女人会为了爱放弃自尊，而男人会为了自尊放弃爱。

后来，我如愿以偿的和天翔结了婚，也生了女儿，我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再后来，我父母先后离世，天翔不顾我和亲朋的反对，变卖了我家所有房产，然后再筹资创立了天翔物流，此后，天翔的事业一帆风顺如日中天。我们的生活也幸福美满。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天翔每天下班后都要去一趟安子码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尾随着他也来到安子码头。此次我才发现，原来天翔从未忘记过姒青，在最初那几年，姒青每天都会在安子码头看海，而天翔则一直偷偷的躲在角落里满眼柔情的看着她，直至她离开。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却从未向他挑破，只是我的脾性开始变得越来越易怒，我开始天天出去找阔太太们逛街和打牌，也不回家吃晚饭。我们开始经常吵架，经常冷战，为此，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他在我身边熟睡的脸偷偷哭泣。我出去逛街，出去打牌，很晚很晚才回家，只是希望他能够开车去找我，只是想看一看他为我担心为我心急如焚的样子。可他一直不明白，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当我听到姒青对天翔说我们的儿子死了，我万分难过，我讥笑他，嘲讽他，其实也是在嘲讽我自己。看着二十年后的姒青躺在病床上，看着她憔悴的脸蛋一如二十年前那般清新美艳，我还是会吃醋，还是会妒忌。姒青的遭遇让我同情，也让我怜悯，更让我觉着愧疚。我都数不清我在心里偷偷的对她说过多少次对不起，可每当面对着她时，我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姒青疯了，天翔把她安排自己的私人医生那里，派专员照理，我没再阻拦，我还是一如往常的去找那些阔太太们逛街打牌，直至很晚很晚才回家。后来，女儿出国了，在机场为她送行的时候，我们相拥着泣不成声。我突然觉着爱一个人的代价是那么惨痛，或许真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就像我女儿乘坐的那家航班，看它像自由的鸟儿一样朝着辽阔的蓝天，朝着恢弘的梦想飞去。 

费念晨 

姒源死后，我一直深深的沉陷在像万里坟茔一样暗无天日而阴森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我妈的那句话至今还在我的耳道里回荡，像绵绵不尽的潮声訇訇隐隐的漫过来：‘你没听到吗？你们的儿子死了，姒青说你们的儿子死了，哈哈~’。

当我知道姒源是我的亲哥哥之后，我的脑海里一片空茫。我直感头顶上所有的热血就像山顶上滚滚而下的岩石一样向我的胸口沉淀，整张脸血氧尽失，火辣辣的痛。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坚强的可以独自成长，坚强的可以不在父母的关爱下独立生活，坚强的可以一个人默默的承受所有委屈，坚强的熬过被男友无情抛弃的羞辱和心痛，却不能承受与我相爱一年的恋人竟是我亲哥哥这个现实。所以，当我听到我妈妈对爸爸那刺耳的嘲讽时，我哭了，我再也不能理智，从未顶撞过爸爸的我第一次疯狂的向爸爸怒喊，就在医院，在姒青阿姨卧榻的病房里，在那么多那么多人面前，我疯狂的向爸爸咆哮：爸，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姒源他不是我亲哥哥，他不是我亲哥哥，啊~

看着爸爸无言辩驳老泪纵横的脸，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羞愤难当的冲出病房，泪流满面的狂奔在人潮济济的大街上，失声痛哭。我彷徨的逆行在车流和人海，像是朝着比现实更加冰冷的深渊跑去。我于此刻才发现一个人的眼睛里竟会蓄藏着那么多泪水，像我泡过的长白山温泉般滚烫。我努力的睁大双眼，想看清脚下的路，而泪水汩汩流出，像飞瀑直下，淹没了我的视线，也淹没了我在几分钟之前还对未来满怀的憧憬与渴望。

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我感觉浑身酸疼，筋疲力竭的磕绊在尘沙横飞的马路上。我想我是累了，似乎这一生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疲惫过，我就这么颓废的趴着，慵懒的拥抱着大地，侧着脸将半张面孔贴着炙热的泥土里，昏昏欲睡。我躺在这被太阳暴晒过的炙热的路面上，感觉就像小时候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不想离开。我翻转身仰躺在泥土里，透过污浊的泪水看见一片片模糊的苍穹上有白云飘过。我听见四周紧急的汽笛声，听见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看见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俯视着我沾满泥土的泪脸。一向注重形象和脸面的我在这一刻突然觉着，什么尊严，什么信仰，什么伦理道德，都他妈狗屁，都他妈像狗屎一样肮脏，像狗屎一样分文不值。想起我毕业时的理想，想起我毕业后回家安稳的工作，然后遇见姒源，天天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一样沉醉在暖暖的幸福里，想起姒源跟我说分手时，我像是被突然浇了一身冷水一样呆立在我的姐妹们面前，想起我在伊人醉酒喝下的那一杯杯苦酒，想起我坚强的从失恋中迅速的走出来，长大后第一次在爸妈共同的陪伴下去看海，想起日后的那一幕幕，就像我小时候翻过的连环画一样那么精彩连篇，我止不住放声长笑，我似乎听到了笑声刺破苍穹的爆破声，我似乎看见了人群中有好多正在母亲怀抱里沉睡的婴儿被我刺耳的笑声给吓哭。

时间久了，人群散了，我想我也是哭累了，我怕我再哭下去，我的泪水会淹没潮涌的人群。我被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环卫老大爷搀起，看着老大爷憨厚傻笑的脸，浑浑噩噩的说了两个连我自己都没有听到的字：谢谢。我想是我的汗或者是我的泪水浸湿了衣背，衣衫一片片湿缕缕的黏在我麻木的皮肤上，被一阵热风吹过，撕扯着一丝丝火辣辣的疼。此时，我看见炽热的阳光铺撒在这个尘土弥漫的城市上空，铺撒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我自感自己就像个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野兽，脚步蹒跚的走着，我突然觉着我的身躯像一具死尸一样沉重，我就那么漫无方向行尸走兽般的拖行着，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我突然很想回家，我突然觉着自己就像个无家可归无人收留的弃儿一样，在外面游荡了很久，我朝着身边的人群望去，感觉到一种锥针刺骨般冰冷的陌生，感觉到一种像被众亲抛弃一样的恐惧。我轻轻的嘶哑着呢喃：爸~妈~你们在哪里？我要回家，女儿要回家？你们快来接女儿回家~

我就那么魂不守舍的走着，走过一个又一个污迹斑驳的站牌，走过一个又一个白的刺眼的斑马线。我今天才发现这个城市里的人民是那么善良，就连我一直深深厌憎的城管和交警也在此刻变得像活菩萨一样慈悲。好多次当我走在红灯下，疾驰的轿车急刹在我面前，而我熟视无睹的在人们惊愕的注视下不急不躁的安稳着走过，我的余光看见驾驶员如临大敌般伸出车窗惊慌的察望，看见对面的交警手舞足蹈的指挥着行人和车辆。我从在我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见阳光般灿烂的微笑，我看见他们唾沫横飞的侃着各种传闻逸事，恍惚觉着只有我自己一人是这个城市里最悲伤的人，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为这个城市正在像朝阳一样冉冉上升的幸福指数而高兴。我想我是饿了，我感觉我腹背腹前的两片肚皮已经紧紧的黏贴在一起，一阵阵胃酸翻江倒海般的上涌，我蹲在繁花盛开的马路边好一阵干呕，可是连一滴水都没有吐出来。我混混沌沌的站起来，遥遥望去，看见前方不远处擎着一根瓷白的高高的电杆，在电杆的最上头紧固着一张白色的大铁板，大铁板上写着四个黑色的粗体字：安子码头。

我大踏步的朝安子码头走去，我开始渐渐清醒，我要好好的看一看家乡的这片海，我要沿着上次和爸妈一起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遍，我要重温和爸妈在一起看海的那种感觉，我要把这里的一切深深的刻印在脑海里，把这所有的记忆像水分一样渗进我的血液里。我又看见一架架红色的起重机像擎天巨人一样一如既往的并列着矗立在港湾，看见白色的成年海鸥成双成对的在疾驰而飞的快艇上展翅翱翔，我要把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就像将我的化妆品一件一件的收囊进我的手包里一样全部带走。是的，我要决定离开了，离开我的亲人，离开我的朋友，离开这片生我养我二十多年的土地跟大海。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经常问爸爸的一句话，爸爸，你的家乡在那里？爸爸说：我的家乡啊，在浙江绍兴。我总是稚声稚气的一遍又一遍的问爸爸：那，你想家吗？爸爸说想，我每次都安慰着爸爸说:爸爸，你以后再想家了，就多看看我和妈妈，我和妈妈都是你的亲人，看着我们，那样你就不会再想家想的那么难受了。

我来来回回览遍了这个城市里的一草一木，她们就要像我的祖父祖母的骨灰被永远的封存在骨灰盒里一样永远的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天色将晚，我看见沉坠的夕阳一点点融没在大海，我看见撕裂的夕阳倒映在苍茫的海面上，像人的鲜血一样印染开来。我要回家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在家里等着我，他们此刻一定需要我，我疯一般的冲向马路，踩踏着泥泞的草地，跳过半米来高的栅栏，拦下一辆车，朝着我家的方向飞驰。回到家，我看见家里只有吴嬷嬷，我看见在这个三百多个平方的豪华别墅内只有吴嬷嬷一个身影。我疯狂的从一楼奔至三楼，敞开所有房间的大门，寻遍所有的角落，再也没有找到一个人影。这个房子在我的眼睛里变得越来越敞亮，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觉着这个房子如此高大空旷过。我再次赶到恐慌，我听见我的一颗颗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滴落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滴答声，那么清脆，那么悦耳。我颓然的走进爸爸的书房，看见爸爸的书桌上已落满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拿过抹布将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遍，直至干干净净。我看见爸爸视若珍宝的四幅字画《悔》《愧》《忍》《仁》依然安静的悬挂在书房的侧壁上，我朝着这四幅字画轻轻的走去，慢慢的触摸着裱面，只见腐味四溢，灰白的飞尘沉沉而落。我知道这四幅字画比我的年龄还大，据爸爸说是爸爸于二十多年前在山西大同慈云寺所求，是爸爸的好友慈云寺里的一个法师万德法师所书，我想二十多年过去了，若万德法师还在人世的话，应该已经是寺院主持了把。我站在酱红色的书柜前，随意拿起里面的一本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记着我在上初中的时候背着爸爸第一次偷看这本书，我被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纯洁质朴的爱情给深深的打动了，当我在后来看见田晓霞死去，我泣不成声的找到爸爸说:爸爸，路遥是坏人，他怎么那么残忍，把晓霞姐姐给写死了，我以后再也不看他写的书了。我还对爸爸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嫁给一个像孙少平一样优秀的男人。

我默然的坐在寂静无声的客厅里，一直滴水不进的等到午夜的钟声响起，等到妈妈孑然一身满身酒气的回到家。我看见她一声不吭的坐在我身边，我惊讶的看见她点燃一支烟，很娴熟的吞云吐雾。对此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知道妈妈的心里一定比我还难过，我走到妈妈身边将她轻轻拉起，说妈，你累了，回房睡觉，好吗？然后我便默默的把她送进卧室，将她的烟掐灭，看她一眼不吭的躺进被窝里，我为她脱掉鞋，盖上被子，看着她慢慢睡去。今夜是我第一次听到妈妈在沉睡中说梦话，只听妈妈轻轻的喊着爸爸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天翔天翔，那么柔情而甜蜜。我听见妈妈说天翔，我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你。我看见熟睡中的妈妈的眼角有泪水在偷偷的滑落，那么清澈，那么明亮，像水中的翡翠一样晶莹和剔透。我回到卧室里，一直等到凌晨，看见爸爸一身疲倦的回到家，看见他错愕的看着我问我吃饭了吗？我陪着爸爸一起吃早餐，爸爸跟我说他将姒阿姨安置在他的私人医生那里，派专人照理，他说他料理了姒源的后事，将他的骨灰安葬在我祖父祖母的坟边，让他回家，墓碑上更改了他的名字叫：费源。他说等他老了死了，就把他的骨灰跟姒源的骨灰放在同一个骨灰盒，用同一个墓碑。我安静的听着爸爸的每一句话，爸爸的声音在我听来一直就是最动听的嗓音。可是听着听着，我就扑倒在餐桌上，呜呜的哭起来。爸爸一言不发的抚摸着我的头发，带着最最深沉的父爱。我强定着自己的情绪对爸爸说：爸爸，我决定要走了，我要去新加坡深造，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帮我照顾好妈妈，以后要少喝酒，少抽烟，把集团的工作都交给王叔叔打理吧，您退下来歇歇吧。别太累了，您胃不好，记着吃早餐，记着吃药，以后，陪着我妈常出去走走。还有，少跟我妈吵架，她虽然有些不讲理蛮横，但是我看的出来，妈妈她很爱你。你都不知道：妈妈常常背着你在我面前说她有多么多么爱你，她跟我说她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爸。爸，女儿长这么大还没求过你什么，但这次，在女儿走之前请求您一件事，好好爱我妈，全心全意的爱她，好吗？

我爸低沉的嗯了一声，我看见爸爸的眼角悬挂着清澈的泪水。我伤心的看见爸爸的鬓角出现了一缕白发，我难过的转过脸，泪水簌簌而下。我不想让爸爸在我的泪水里看见他那暗生的白发，永远不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姒阿姨，跟她说好多好多的话，尽管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懂。我看着姒阿姨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特好看，美的像天女下凡一样不食人间烟火。我每次离开的时候，她都特惊慌，当我听见她冲着我喊姒源的名字的时候，我忍不住狂奔而去，这让我觉着特难过，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的难过。

后来，我走了，我还记得当我在开发区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领取护照的时候，看着那些办公的美女警察们穿着墨蓝色的警服冲我善良的笑，我感觉她们的笑容美的像夜空中绽放的烟火。我突然觉着出国前的那些天自己变得那么矫情，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掉眼泪。我记得妈妈在机场为我送行的时候，我们母女忍不住相拥而泣，我在妈妈的耳边悄悄的说：妈妈，我跟爸爸说了，你这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他。妈妈，求你，求你继续爱他，我前些天都看到爸爸的鬓角有白发了，求你好好待他。说完之后，我没有跟爸爸打招呼就转身离去了，我不想让爸爸看见我脸上的泪水，我怕看见他鬓角再次多出的白发。当飞机腾空而起，我在机舱里向下俯望，我想着我还能不能望见我的家乡，望见我家乡里的那片海。然而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一朵朵漂浮的云就像浮动在海面上的冰块一样绵延不绝。我到了新加坡之后，认识了好多朋友，也有了男朋友，他是华裔留学生，跟我爸爸是一个老家，也是浙江绍兴人，所以这让我觉着很亲切。他长相平凡，每当他问起我爸爸的长相时，我都一脸骄傲的对他说我爸爸可是个美男子，英俊威武，貌胜潘安，你呀？丑死了，可我喜欢，喜欢你给我的那一份踏实，那一份安全。我在新加坡的日子很开心也很幸福，只是每当深夜我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的时候，我就想家里的月亮是不是也是这样圆，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在此刻像我想念着他们一样想念着我，我想肯定是的，我带着深深的满足和深深的疲倦闭上了眼睛，轻轻的呢喃着说：爸，晚安，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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