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方复矩告状戏儿媳鲍知县观联难族长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又到了这年的八月。中秋前夕,徐苟三从竟陵卖菜回来,半路上,却见三个年轻女子在路旁啼哭,忙问何故,其中一个女子止住哭啼,道出事情的始末。
原来,她们三人乃是方湾族长方复矩的三个媳妇。这方复矩虽是一族之长,平日执行族规毫不含糊。而回到家里却是个出了名的的爽快人,笑口常开,逗趣打闹不分上下长幼。这天是八月十四,三妯娌正商量如何回娘家去过中秋节。方复矩同意让她们回去,却给她们定下个规矩:答应让大媳妇回去住半个月,让二媳妇回去住七八天,让三媳妇回去住三五天,但必须同一天走,同一天回来。同时,还要三个媳妇回来时各带一份礼品回来。要大媳妇带点“不热火”,要二媳妇带“四脚鸟”,要三媳妇带“无核桃”。要是她们做不到以上两条,只要他在一天,他们就别想再回娘家了……三个媳妇一下被难住,因此在野地里啼哭。
听罢三个媳妇的诉说,徐苟三不由笑道:“这有何难?其实,你们的公公让你们回娘家去的时间都是一样长。他说的半个月是十五天,七天加上八天也是十五天,三个五天不也是十五天?既然都是十五天,同一天出门、同一天回来有什么难的?”
三个媳妇顿时茅塞顿开。继而询问三件礼品的来由,徐苟三又一一作了解答。三个媳妇谢过徐苟三,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娘家去了。
八月二十九的这天下午,三个媳妇一同从娘家回来。大媳妇带了一只萤火虫,问道:“公公不是要‘不热火’吗?萤火虫只发光、不发热,不知是否是公公所要的礼品?”
接着二媳妇掏出只青蛙送到方复矩面前,道:“公公要媳妇回去只住七八天,媳妇不敢多住,也不敢少住,就今天回来了,还带来这么只‘四脚鸟’,不知是否合公公的口味?”
接着三媳妇又掏出只棉花挑儿来,道:“公公要媳妇回去只住三五天,媳妇不敢多住,也不敢少住,就今天回来了。公公说的‘无核桃’不知是不是这东西?”
方复矩见没能难住三个媳妇,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服气,不由挑二媳妇礼品的毛病,于是问道:“她们两个的礼品无话可说。可我要的是四脚鸟,你却带只蛤蟆回来,蛤蟆怎么能算得上是鸟呢?”
二媳妇按徐苟三教他的话反问道:“请问公公鸡算不算是鸟?”
方复矩道:“鸡是鸟,但蛤蟆不是鸟呵!”
二媳妇道:“蛤蟆又称田鸡,你说是鸟不是鸟?”
方复矩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知道这不是三个媳妇想出来的,于是追问道:“你们有多大的能耐老夫心里还不清楚?这肯定不是你们的主意。是谁告诉你们的,说!”
三个媳妇不敢隐瞒,只得将徐苟三替她们出主意的事说了出来。方复矩见说方道:“我是说,你们什么时候也变得聪明起来了呢,却原来是偷喝了徐苟三的尿的!”
这时,刚好方齐氏从后院上前来,见方复矩又同三个媳妇没大没小,不由指着他的鼻尖骂道:“老不正经的,又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棒头掉进茅缸里——敲屎(死)!”
不久,方复矩的孙子抓周请客。方复矩向邻居杜寡妇家借了口缸打豆腐,不想帮忙的不小心,将缸打破了,不得不买口新缸赔给杜寡妇。方复矩平日爱说笑话,开玩笑时曾奚落过杜寡妇,如今落到她手里,好比屠户先生宰猪——岂肯轻饶?只见杜寡妇斜乜着双眼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哟,方老爷,家里借的缸多,莫不是弄造(颠倒)了吧,这可不是我家的那口缸呀!”
方复矩不好意思地道:“杜家婶子,是敝府下人不小心,将你的缸打破了,只得买口新缸来赔……”
杜寡妇道:“呀,这怎么担当得起呀!我的缸虽然有个缺,但用了这么多年,方老爷没听说过,‘打破旧缸赔新缸,新缸没有旧缸光’吗?我也不要你赔什么新缸,还是要旧缸,但必须和我的那口缸一般溜光、有那么个缺、一模一样,少一样都不行!”
打这之后,杜寡妇天天来讨缸,把个方复矩逼得差点没投河上吊。
三个媳妇见从来不知道急的公公这会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觉暗暗发笑。方复矩决定请徐苟三帮忙拿主意,便将三个媳妇叫到跟前,让她们轮流去请徐苟三,不想徐苟三不是不见就是推说没工夫。方复矩将三个妻妇责备一番,然后亲自去了徐苟三家。
徐苟三正在打扫院子,见方复矩气喘吁吁地来到这里,不由笑道:“是什么风把族长大人给吹来了?快,屋里请……”随后筛了碗歌心(凉)茶出来。刚好方复矩来之前同杜寡妇说得舌枯口燥,加上走了这么远的路,正觉得口渴,端过来一饮而尽,接着将来意告诉了徐苟三。徐苟三问道:“不知杜家的人以前找你借过东西没有?”方复矩道:“旧(去)年她曾找老夫借过一只铜盆,不小心打瘪了,老夫都没要她赔呢!”
徐苟三道:“这就好办了……”于是将怎么个说法教给了方复矩。
方复矩有了主意,高高兴兴地回来。屁股还没挨着板凳,杜寡妇又讨缸来了。方复矩立即按徐苟三教他的法子将那只旧铜盆找出来,说道:“旧年你们家也曾砸坏过老夫的铜盆,老夫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什么也没说。既然你不顾乡亲情,休怪老夫不讲邻里义。我这可是个聚宝盆,日里聚金千千万,夜里聚银万万千,自从被你砸瘪后,金枯银竭不如先。是你先砸坏我的铜盆的,你必须先将我的铜盆还原!”
杜寡妇当初只是想为难为难他,并未当真。见他反过来把自己难住,只得就此作罢,一笑了之。杜寡妇刚一离开,三个媳妇便一起围上来。三个媳妇中,数三媳妇胆子最大,不由取笑道:“公公陡然也变得聪明起来,莫非也偷徐苟三的尿喝了?”
“哪有的事?”方复矩矢口否认,并一本正经地道,“老夫去徐湾茶是喝过一盏,却从未喝过尿,不信你们问徐哥儿去!”
这时正好徐苟三有事来方湾,听见方复矩在同媳妇们说笑,忙跨进来。方复矩一见高兴地道:“苟三兄弟来得正好,不信你们现在就问他!”徐苟三搔了搔后脑勺,笑道:“请我做证人?依我看嘛……族长大人还是照直说了的好。你仔细想想,在徐某家喝的那茶到底味道如何?”
原来,那天方复矩同媳妇们开玩笑说她们喝过徐苟三的尿,这件事很快传到徐苟三的耳朵里。徐苟三可是爱开玩笑的祖宗,方复矩去徐湾的时候徐苟三果然拿尿款待了他,当时他一点也没察觉出来。这会听徐苟三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顿时嗟悔莫急。
送走了徐苟三,方复矩正要进屋,忽听一声吆喝。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竟陵知县鲍大人到乡下查勘了一桩公案,正打道回府。方复矩有心逗乐逗乐,忙迎了上去,跪在地上高声大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草民要告状!”鲍知县认识方复矩,于是掀开轿帘问道:“你有何冤屈,状告何人?快快道来!”方复矩道:“草民有三个媳妇,数三媳妇最刁。一天,她将洗澡巾晾在门口的竹竿上。草民从田里干活回来,满头大汗,用那洗澡巾擦脸,她却道:‘爹,那是媳妇洗下身用的……’草民一笑:‘伢儿也,哪里不是肉?’没想到草民的第三个畜生就在旁边,双眼瞪得像灯笼,恨不得将老子吃了。前不久,三媳妇在给孩子喂奶,孩子不肯吃,老夫逗孩子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了!’不想三畜生却和老夫大吵大闹。老爷,凭你说,那小子足足吃了我婆娘三年的奶。别说我没吃他婆娘的奶,就是真吃上一口难道不应该吗?”
鲍知县知道方复矩是出了名的快活嘴,不过为了逗乐打趣,于是道:“应该、应该,本官为你作主,命你的三媳妇喂你一顿奶如何?”这时,方齐氏从屋里出来,一把拧住方复矩的耳朵骂道:“老不死的,老娘让你去吃,让你去吃个够!”方复矩一声“哎哟”没叫出声,却见身后的鲍知县将轿竿一拍,厉声喝道:“方复矩,你回来!”
方复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点哈腰地走过来,问道:“老爷,不知还有何吩咐?”鲍知县道:“这可是你的家?”方复矩道:“正是。”鲍知县指着大门上的那幅春联问道:“那幅对联为何人所作?”方复矩道:“不敢,是草民所作……不好、不好,老爷见笑了!”鲍知县厉声喝道:“方复矩,你知罪么?”方复矩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不得不回头观联。
那是一幅拟仿联,联云:
乐心犹乐乐天下当乐之事
笑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横批是:
智赛鲍照
方复矩道:“草民不明白……”鲍知县指着门口“智赛鲍照”的春联横批喝道:“‘智赛鲍照’,你何智之有?就凭刚才想吃媳妇的奶便自以为聪明吗?”
原来方复矩为显得诙谐,这年春节特地作了这么幅春联。横批中的鲍照原是南朝宋代名士,官拜参军。谁知鲍知县却是鲍参军的第十八世孙。他见方复矩开玩笑不知轻重,竟敢冲撞自己的祖讳,不觉大怒,有心为难为难他,于是道:“你不是自以为很有能耐吗?今天本官就考考你,限你三天之内给本官熬一锅像竟陵西湖水一样多的粥来,做一个和天门山一样重的锅盔来,缝一块能遮住头上整个天的帐篷来。另外还要交‘早行时’、‘晚行时’、‘正行时’、‘不行时’这‘四时’来。如果交不出来,小心你的狗头!”方复矩这才知道自己有口无心耍贫嘴,不想开玩笑开过了头,惹下弥天大祸,不由连连叩头道:“老爷在上,这可就难倒草民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东西?望老爷收回成命……”鲍知县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智赛鲍照’吗,还有什么能难倒你的?听好,无论缺了哪一样,提头来见!”说罢,当即起轿回衙。方复矩顿时像只被雷打痴的王八,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家里人将他扶起,他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里不住地道:“完了、完了、全完了……”不住地抽自己的耳光。
正是:只因一幅快活联,引来一场弥天祸。不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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