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言情小说 玄幻推理 武侠小说 恐怖小说 成人文学 侦查小说 其他连载 小小说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情丝恨缕2、3、4、5

时间:2014/3/7 作者: 嘉陵洪波 热度: 74054

2

 

怀志、春英下了渡船,不知不觉地又走了两、三里路。因为刚才何大爷的一番话,使他们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谁也不好先开口说话,只是各自的心里都在想着心事。

他们又翻过了一道矮矮的山岭,家乡大队就在对面山上。虽说是仲夏季节,但山上的景色却并不葱茏荫郁,光秃秃的山顶上,生长着稀稀落落的几丛刺草。梯田、坡地和散落在坡坡坎坎上的茅草房人家,都让人一目了然。人人都说家乡是可爱的,可是,也许是阔别的缘故吧,此时此地,他们看着自己的家乡面貌,心里却隐隐地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怀志和春英该分手了,春英把背包往石头上一放说:“歇歇吧,走得太累了!”

“对,是应该歇歇了,”怀志有些不很自然地回答着。眼睛却还在望着家乡的一切,心里想:这,就是我们将要去生活、去战斗的地方。

“春英同学!”怀志把“同学”二字喊得特别响亮,好象生怕对方有什么误解似的,“回到家乡,你还有些什么新的打算吗?”“在前天的表决心大会上,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一定立志务农一辈子,扛一辈子锄头,真正地滚一身泥巴,当好下中农的小学生 另外,我在想,可否利用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把大队的业余文艺宣工作搞起来,你说呢?”停了停,她又说:“反正,贫下中农叫我们干啥,我就一定干啥,而且努力把它干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刚才何大爷的话,倒使我产生了一个疑团,你不是说和贫下中农一起,扛一辈子锄头吗?但你想过没有,贫下中农他们不识字,这是旧社会黑暗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可我们,是新中国的高中毕业生呀!难道也就只安心于扛一辈子锄头吗?”怀志望了望家乡的一切,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春英,显得若有所思起来。

“看来,你身上的臭知识分子味道还不少呢。按你这样说,那不是轻视农民,瞧不起贫下中农吗?”说这话时,春英那微笑的脸上带着善意但却使人难以捉摸的神情。

“不,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们回去后应该起一点特殊的作用,给大家做一点事情。比如你刚才所说的文艺宣传之类的,你能唱、能跳、某些方面,我也还能凑合,至少还能为你伴奏。此外,我在想,在科学种田方面,我们是否也还可以做点事情,还可以帮助生产队里搞一些规划和把学习室办起来什么的。而不能只安分于扛一辈子锄头就行了,我们因该做有知识的新农民才对,你说是吧。”

“你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可就是有些顾虑,怕搞不好,或是得不到支持而失败,那样,就会遭到别人的讥笑。”

“用不着顾虑,也不要去怕别人讥笑,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嘛,我们只要谦虚谨慎,边学边干,我想一定会干好的。我敢说社员们一定是会支持的,再说,生产队长不就是你哥哥吗?他又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听说,他在群众中很有威信,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的。春英,你可知道,我们的家乡还并不富裕,我们有责任改变这种落后面貌呀!不然,一代又一代,一年复一年,山河依旧,农民的生活仍旧是艰苦的,这难道不使我们感到惭愧吗?……”尹怀志说得激动了,他越说越起劲,越有精神,两只手还不停地比划着。

他的话把春英感动了,她倏地站起来:“对,怀志,你说得对,我们一定团结一心,同大家一道加油于,来改变这贫穷落后的山村面貌。”

“好,我们晚上就去找你哥哥谈出我们的想法。春英,你说好吗?”怀志激动地张开双臂,差点儿抱住了春英,但他猛然记起了春英是一个姑娘,又想起了何大爷的话,他脸一红,忙一下子把已经伸出的手向外一平摊,然后迅速地收了回来。

“不过,哥哥那个人,我不大喜欢他,他有些……”春英并没有注意到怀志的举动,只是低着头说话。

“你不喜欢他,那可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应该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重,再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应该相信群众的力量,对吗?”怀志仍然是那么兴奋。

“但愿如此,反正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辜负党和人民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教育。”

“这就对了。”

“不过,今天回去以后,估计已经很晚了,就明天再说吧!”

“也好。”停了停,怀志又说:“春英,愿我们做长空的雄鹰,在这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展翅翱翔吧!……哎,你的文学素养好,而且才思敏捷。在这快乐的时刻,你一定有诗一样的情思吧,何不来上一段,以抒发我们内心的喜悦之情。”

春英的心情本不像怀志那么激动,但是,她也觉得有话要说。要知道,她在学校业余文艺宣传队可是出了名的诗歌朗诵高手和节目主持人。她望着不远的家乡,略思片刻,然后激情充沛地朗颂道:

“啊!美丽的家乡,

      辽阔的沃土;

多少年来,

      您润育着人类的文明;

      滋养,哺育着我们的父老乡亲。

您是供给我们的衣食之源,

你是我们慈祥亲爱的母亲。

  ”春英还没说完,怀志接了下去: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

      您的黑发已经变白,

      逐渐衰老不够年轻。

      为了您改变旧颜,

      为了您焕发青春。

我们将用勤劳的双手,

来把您的衣冠修整;

          我们将依靠大家的力量,

使您重新振作精神。

          但不知—

您能否容下我们这些学飞的雏鹰。”

 说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怀志用他那双深邃而充满希望的眼睛盯住春英,“现在就让我们来做这展翅奋飞的雏鹰吧!”。春英也被他冲动的激情感动了,她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气宇不凡的小伙子,好像他们过去虽有十年的交往,但都没有今天这短暂之间相互了解得这么深透似的。她的目光有时遇上了他的目光,但他们相互都没有回避,这目光是希望的光,也是一个人真挚情感的流露。它天真、纯洁,给人一种无形的力量和相互的鼓励。这目光又好比一根无形的线,在把他们俩的心往一块系,往一处拉。春英还是第一次看到怀志那豪爽性格和年轻人充沛活力的真情表露;而怀志呢,好像也才是第一次较为深刻地领略到了春英那超群轶伦的才华。他们彼此的心照映着,跳荡着。此时此情,船工何老头儿的话,又像一块石头一样击破了他们双方心灵的爱情坚冰,爱情的春水溢出了深潭,荡出了胸腔,充满了全身。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出这个“爱”字,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激情,都只是在默默的相互感应之间传递着。

 

 

 

 

 

 

 

 

 

 

 

 

 

 

 

 

 

 

 

 

 

3

 

怀志和春英分手后,各自又走了一段路,天快黑时,便都到了家。怀志走上院坝坎,家里没有人,门关着,但没有上锁。他推门进屋,把个半干半湿的被盖卷儿放在柜子上。

夜色朦胧了,雨后的蚊子嘈得就如蜂群一般。怀志觉得口有点渴,他想起了屋后菜园子里有黄瓜可以充饥解渴,正想要走进篱笆去摘,突然从园子里传来了几声猛烈的咳嗽,是母亲的声音,他一惊,忙喊道:“妈——”。

“哎—”,一个粗而低沉的老太婆声音答应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说:“你回来了,志娃,怎么走黑了?”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急促的气喘。

“就是呀,妈,你正在做啥?”儿子问。

“弄把猪草,就回来,你的衣服怕淋湿了吧!还不赶快回去换换。”老太婆十分关切儿子。紧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从茂盛的包谷叶和藤蔓缠绕的豇豆丝瓜藤下走出一个人来。她既黑且瘦,颧骨挺起老高,眼睛深陷着,打皱的脸皮活像一个干缩了的柚子壳。干柴棒似的手臂上挂着一个半新的竹篓,里面装了些什么,不十分清楚,喉头上就如拉木锯一般,“赫吃赫吃”地喘个不停。

怀志看着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骷髅一般的母亲,心里犹如被针扎着一般。他深情而低沉地喊了一声:“妈——你又病了……”,剩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了,他从母亲手里接过了猪草篓。

“唉,我这是老毛病了,不要紧……肚子饿了吧?”

“没有,只是有点渴。”

“好,妈这就回去给你烧口水喝。”

母亲偏偏倒倒走进灶房,黑暗中摸出火柴点燃了煤油灯,重又洗了锅,掺上水,然后去灶膛点火,不多的一点湿柴老点不燃,母亲只好去铺枕下抽了一把谷草来点着了,并用力“毕剥毕剥”地拉起风箱来。

怀志洗了脸,换好衣服,母亲已把开水烧好了,还特地在碗里给儿子放了点红糖。这时怀志的父亲也回来了,父子俩又相互问寒问暖,说了一阵话。父亲和母亲不一样,脸上,手上都肿起老高,在灯火的光照下,脸上还明晃晃地发亮,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看得出,身体已全不像前几年那样好了。

“爸爸,你病了?”

“唉,不去提了……你们毕业了吧!”

“嗯!你主要是……”

“你爸爸是水肿病,已经很久了。唉,我看要把个人拖死。”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你嘴快,人家志娃才回来,你啥事嘛,也不让娃儿歇歇。”父亲嗔怪母亲了。

儿子望着两位老人的容颜,回味着两位老人的话语,他放下碗,把呷在口里的一口似甜又咸的水咽了下去。这那里是一口水,简直是一口苦药,是一把钢针,他双唇紧闭,再不说话了。

母亲在黑暗中出门去了,父亲坐在板凳上往旱烟锅里装烟。他们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豆大的煤油灯火在桌上跳跃着,微弱的灯光照在父子俩的脸上,忽闪忽闪的,夜显得很静。

突然,只听屋后菜园子里“唉哟——”一声叫唤,接着就是一阵咳嗽。父亲说了声“糟了,你妈出事了”,丢下烟锅就冲出了门,怀志也跟着跑出了门。只听母亲在说:“哎哟,我的脚被蛇咬了!”黑暗中,父亲大叫一声奔过去扶起母亲,怀志帮着,左邻右舍的人闻讯也赶来了不少,都手忙脚乱地帮着忙。隔院的白胡子张大爷说,非得要把那条蛇找到打死不可,不然,它就要在洞门上吹三天,病人就要肿疼三天不说,还特别危险,弄不好会要命的。张大爷的孙子牛娃子拿着火把和使牛棍去苞谷地里找了半晚上,也没有找着那蛇的影子。张大爷又说要找来麻线把伤口以上处绑起来,不然,蛇毒就要向全身窜。怀志父亲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照张大爷说的做了。那麻线捆在皮骨上,母亲疼得钻心,也疼在怀志和父亲的心上,还不到半个钟头,母亲的脚肿成了一块“蒸馍”。怀志又只好和牛娃子一起去找医生。

张大爷带着几分责备的口气说:“天这么黑,还到菜园子里去做啥嘛?”母亲吃力地说:不怕你老人家笑话,今晚志娃回来了,家里没有一颗粮下锅,晌午我摘了几根丝瓜,原准备今天晚上吃,但儿子走了半天路,又怎么行呢?所以我准备去搬几个嫩包谷磨了炕几个饼饼。哪晓得走拢才搬了几个,不想脚下踩到了那东西,它在我腿上一缠,咬了我一口就跑了。”

张大爷和大家都长叹一声:“什么笑话,谁不知道你们是会当家的人!这几年,哪个家里又不是这样的呀?”说起生活,大家都觉得为难了,今年,队上除了个别户而外,谁家都是在等一顿吃一顿,又岂止怀志他们家里是这样。张大爷说他家里还有点包谷面,考虑到一会儿医生来了又要煮饭,便叫儿媳妇去家里拿了过来,总算可以解解燃眉之急。

一会儿,医生来了,他看过蛇伤之后,给怀志母亲打了针,调了黑乎乎的一团膏药敷在伤口上,又开了些口服药,叫一定注意休息,有什么就再找他或是去公社卫生院,并且说可能要一星期左右才会消肿,要完全好,时间还会更长些。

父亲去剁了丝瓜,煮了点包谷糊糊,医生说他才吃了饭的,不吃,一家人总算又糊过了一顿。

这一夜,各人心里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因此,一家人话特别少,也总是说不十分融恰。夜已经很深了,可是怀志还没有入睡。

第二天,怀志按计划要到书记史正仁那里去报个到。他起了个大早,先到母亲床前去问候了几句,便匆匆向史正仁的家走去。

一路上,怀志尽力把昨晚上发生的和回到家里所见到的一切都忘掉。他是在想到了史正仁那里要说的话,还有他和春英的打算和想法,至于那些寒暄的话,他没有去多想,在他看来,通过无数次运动锻炼出来的干部应该一定是正直、大公无私的。自己决心回乡务家,和广大社员一起,改变农村面貌,难道史正仁作为一名党的干部,他会不支持吗?更何况还有春英也在其中?于是,他又想起了春英。春英是史正仁的亲妹妹,自己过去虽然和她同窗十年,但说实在的,真正地了解春英还是没过于昨天的接触和交谈。她的相貌是那样的端庄,她的学识也那样渊博,她的性格是那样温顺,她的为人是那样正直,十年啦,这十年,我们之间是同学、同志关系。但现在细细回味起来,这同志、同学关系都还有些不够格。请你原谅吧,春英,过去,我尹怀志确实很少对你有过关心和照顾,可是,这不能怪我,谁教你处处都是那么优秀呢,我是想帮也帮不上你的忙啊!再说,我们之间还有着一条性别的鸿沟。但是,你知道吗,我的心灵深处已经给你留下了一个位置。你在我的心里,简直就是一朵鲜花,一支畅想曲,一个惊叹号  可是,我却不敢冒昧地说一声“我爱你”的话,原谅我吧。因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到“恋爱”两个字啦,那么,你叫我又怎么说呢?未必然说:我们结婚……哎呀,简直不敢想,想到这里,怀志突然又觉得自己的灵魂有些肮脏,这哪里是今天的一个青年人该想的呀?

“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把怀志的遐想打乱了,他一惊,史正仁的宅院已在眼前。这是一套新修的撮箕口瓦房,前边还打了有一人多高的院墙,周围长着几大拢慈竹和几棵高大的香樟,整个院落气派而宁静,和周围光秃秃的山坡比较起来,显得很有些不协调。尹怀志这才猛地想起,史正仁是书记,是前进大队唯一的一把手,同时,他又还兼着所在生产队的队长,究竟是该叫他书记呢?还是叫队长的好?最后他决定叫书记,因为书记毕竟是管队长的,官职比队长大。他偶尔曾经听人说起过,现在,很多人非常看重自己手头的一点儿小小的权力,谁要是稍微对他们的这种权力表示了亵渎,那他们将会极度不满,甚至会寻机报复。这当中,自然也包括称呼在内。

狗咬得更厉害了,怀志透过半开着的围墙大门向史正仁家的院坝里望了一眼,只见春英还正在做早操呢!她那苗条的身材,刚劲柔和的动作,看上去是那样地引人注目。她并没有注意到狗在咬谁,也没有注意究竟来人没有,因为她知道狗是咬惯了的,猫儿过,雀儿飞它也得狂吠一阵,狗咬不一定都是来人了。

“狗咬谁?”倒是春英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说话了。

“是我,大婶,你们好!”怀志站在院墙门外应着,他警惕地盯着门口,生怕那条大黑狗会突然猛窜出来咬他一口。

“怀志,你来了,这么早?快来坐……黑熊,滚开,看我不打你的皮。”春英见是怀志来了,忙迎了上来,一边慌忙把半开着的门全部打开,一边制止还在狂吠不停的大黑狗,同时和怀志说着话。

“哪有你早,你不是已经做完早操了吗?”怀志笑笑,和春英说着话。

“噢,是志娃呀。你这么早!”春英母亲听见他们说话,也出来和怀志打招呼。

“不早,大婶”

说话间,春英已经用一根细细的铁链把黑狗拴到了离人较远的柱头上,忙又进屋搬了把椅子出来让怀志坐下,然后去敲她哥哥史正仁的房门。

“请你暂别打扰他,想是工作忙,太累了,我们等会儿不要紧的。”怀志连忙阻止春英,这时,他想起了一位名人说过的话,打扰别人睡眠是最不礼貌的事情。

天已经大亮了好一阵子,对面的山顶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红,但还看不见太阳。

春英自己又抬来个凳子,在离怀志不远处坐下,两人又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也许是在自己家里的缘故吧,春英显得落落大方,怀志反倒觉得有些腼腆和拘束。

一会儿,春英的嫂嫂李琼珍从园子里弄猪草回来了。她的下半截衣裤被露水打湿完了。她和怀志打过招呼,放下背篓,洗了手便去热洗脸水。水热好后,又打了一盆给男人史正仁端去,然后悄悄地退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在默无声息中干的。隔了一阵子,史正仁的屋里有了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伸懒腰的声音,老半天,门开了,史正仁端着洗漱盅,拿着牙刷出来了。他上身穿一件背心,下穿一条短裤,刹一双拖鞋。他个子不高,那一层不很白的肉皮里边,好像尽都包裹的是油脂似的,年纪虽然才不过三十来岁,却已经是大腹便便了,看上去,很容易让人想起刚刚灌好还没有经过烘晒的香肠。再看他的脸,这是一张显得阴沉,随时都带几分怒色的威严面孔,一双浓眉下,眼球深嵌在肉逢里,两片厚嘴唇翘起老高,犹如两快被烟熏过的腊肉。看看他,再看看春英,怀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们俩联系到兄妹上去的。史正仁看也没有看一眼院坝当中这位登门拜访的不速之客,自顾走向街沿边去刷起牙来。

“史书记,你好!”怀志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同时向前移动了几步。

“噢,来了?”史正仁把一口牙膏泡吐了出来,脸上很不自然的堆起一丝笑意,并且拿那双猫头鹰眼睛上下打量了怀志一眼,就又干他的漱口大事去了。

在史正仁看来,这些登门拜访的人都是有求于他而来,所以,在他们面前,他从来也就没有客气过的,更何况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黄毛小子。他有时甚至要故意在这些来人面前派头些,特殊点,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显摆一下自己,亮一亮自己的威风。他从来没去想过这样做是否会激起别人的厌恶和不满,他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态度。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有人尊重他,同时,要有人厌恶自己,自己也才能在这些人面前毫不客气,也才会有更多的人害怕自己。因为他拥有别人所不曾有的东西——权力。一旦有了“权力”,他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一群没有文化或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泥腿子,自己好歹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加上近十年的钻权、掌权和弄权,对权力的运作他已经是驾轻就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屈才,因为他的一些同学们,有的当了国家干部,有的大学毕业后当了工程师,有的当了教师;但很多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很满足,因为即使那些当工程师或是当教师的,家在农村,由于缺少劳动力,事事处处都受气,年年还要交补社款,家里穷兮兮的,根本没法和他这样的地头蛇相比。他认为,自己作为干部,就是要与众不同,就得从生活、姿态、言谈、举止上都要不失书记兼队长的体统。况且,我史正仁只要把上面的关系走好了,你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还能把我怎样?

史正仁洗漱完毕,好像根本就没有人找他一般。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去,打开撑窗,靠在睡椅上,然后点燃一支雪茄,又侧身去拧了一下三音唱机的开关,霎时间,《杜鹃山》的乐曲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乐曲从窗子和门上窜出来,回荡在这座舒适而宁静的小院上空。史正仁悠闲地吸了一口烟,喷出一串串烟圈儿,然后头向后一仰,闭目养起神来。

怀志和春英不知是在外边谈得够了,还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春英说:“你稍坐,我去叫他。”

“哥哥,我们准备和你谈谈!”春英在门上说。

“啊,可以嘛!你们谈什么?”史正仁用中指弹了一下烟卷,雪白的烟灰撒到了地上,他欠了欠身:“那你们进来嘛,在外边等会儿太阳来了,怪热的。”

怀志跟着春英怯生生地踏进这间卧室,一股清凉的香水味和着那难以忍受的尼古丁气味扑鼻而来。但他们都忍受着。怀志看了一下这件屋里的陈设,四面墙壁雪白,顶棚虽是蔑编的,做工却非常精细;明净的玻璃窗下,放着一张三抽两柜的写字台,凳子床上罩一床雪白的丝质蚊帐,崭新的印花毯子上面,铺一床细蔑凉席,锻面夹被;大立柜的中间没有装穿衣镜,而是一张玻璃板夹贴着一幅“猛虎下山”的国画。两把藤椅,一张睡椅,一个小园茶几上,除了几个茶盅和水瓶而外,还摆放着一部三音唱机,那是生产大队集体买的,供开会用。有了它,再经过有线广播,书记就可以坐在他这张舒适的睡椅上,或是冬天从被窝里探出个头来向全大队的社员群众发号施令了。

怀志惴惴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毕业了,现在回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并且表示愿意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农村,希望书记和社员们多多帮助。不知是唱机里乐曲干扰的缘故,还是他对这种环境的不适应,反正,他没说了几句话,脸就红了。有几处还多亏春英在旁边帮忙,才把大意表达了出来。

史正仁吸着烟,斜眼看看这个在他看来觉得好笑的高中毕业生,一声也没有吭。尹怀志的话,他听了一些,但大部分时间是被那样板戏乐曲占去了。唱戏的声音,谈话的声音,还有乐曲回响的声音混在一起,他也无心听哪一头。他觉得,这人的激情也就正如这唱戏一般,不论你唱也好,跳也好,打也好,闹也好,不过都是为我这样的享受的人服务罢了。

尹怀志对这个初次见面的书记的态度倒是没多在意。在他看来,人家史书记他是上级嘛,上级大概都是这样吧!可史正仁他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两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呢?说实在的,一方面,他是压根儿就没把尹怀志这样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其次,在他看来,你尹怀志满嘴的立志扎根农村,建设山乡的,不都是假话吗?谁想在农村站上一辈子,哪个不想跳出农门去干点别的,你他妈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语的。说穿了,还不是在讨好我,挣挣表现,以后推荐读大学什么的,让我放你一码。想到这里,史正仁忽然又觉得自己太高人一等了,可不是吗,全大队近两千号人的事,全是他一人说了算。今天东家修房造屋批点地基,明天西家申请需要砍上一根两根树什么的,都得要到他面前求爹爹告奶奶地说好话;特别是推荐年轻人读书上学,无论是上初中、上高中,还是读大学,都得他点头才行。因为他手头有权啊!权,这个简单的名词,在史正仁看来却并不简单,它是无穷的威力的集合,有了它,就有了钱,甚至于就拥有了一切。他的这一套房子,这书桌、这立柜,不都是权力的演变吗?他想的多了,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而高兴,而自豪。但是,他终于还是说话了。他先把唱机的音量开关拧了一下,声音小多了。在他说话时,他是不喜欢被什么东西干扰的。

 “好嘛,你们毕业了,现在回到了队里,我们表示欢迎,当然,你们今天的态度也还是好的,识字分子嘛,就要有一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诚心才行。”突然,他的小眼珠一转,猛然间,他觉得怀志他们身上有许多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东西。因为他早就从自己的妹妹春英口里了解到,尹怀志这小子在学校学习成绩是挺不错的,此外,和春英一样,尹怀志在学校一直是全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分子。演剧、写点简单的演唱脚本,吹拉弹唱搞点伴奏之类的,还很不错。何不利用他们来把全大队的文艺宣传工作好好抓一下,不是还可以把自己好好宣传一下吗?这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不是更会很有好处吗?一旦搞好了,自己不但会在全公社更有名气,说不定在全县乃至全国都会出名。于是,他脸上掠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她先看了一眼春英,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怀志,若有所思地说:“你们是同学,听说,你们在学校各方面也都还不错,比如文艺宣传啦,办板报啦,写新闻报道啦等等的,虽然回到了农村,你们还是可以充分发挥这些方面的长处嘛。”其实,就在谈话的瞬间,他的脑瓜子一转,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应该给自己做些什么事。“努力干吧!我们大力支持,社员们嘛,我打个招呼。天地是广阔的,前途是光明的,这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修造了。好了,就这样,今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多向我汇报就是了。”

灶房里溢出了一阵阵的肉香,接着又是滤米打筲箕的声音传来,显然,史正仁是在下逐客令了。怀志十分知趣地起身告辞。

 

 

 

 

 

 

 

 

 

 

 

 

 

 

 

 

4

 

怀志从史正仁屋里出来,春英再三要留他吃了早饭才走,怀志死活不肯,春英见实在留不住他,只好又送他了很长一段路,彼此又谈了些各自的打算和说了些含情不露的话,便分手了。

怀志回到家里,母亲睡在床上,父亲已经煮好了嫩苞谷糊糊。自从昨天晚上母亲被蛇咬伤的事情发生过后,怀志明白了家里的一切,他知道这嫩苞谷糊糊是目前家乡大多数人唯一的食物了,所以,他吃起来倒很是慎重其事。两碗饭下肚,走起路来,肚子里“泵咚泵咚”响个不停。他挑上粪桶,和社员们一道灌棉花去了。

棉花地旁,社员们差不多都来了,大家看见尹怀志挑着粪桶出现在人群中,都不免问候几句,有的说他长白了,有的说他长高了,也有的说他长胖了,一句话,是长变了,而且是变得好看了。

不一会儿,春英也挑着一担粪桶走来了。气氛就更加活跃了起来。这时,太阳已经升起,偶尔有几股凉风吹过,怀志和春英望了望那一大片绿油油的棉苗,心里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今天的活路是到一里多路远的堰塘里挑水灌棉花,中间还要走一段较陡的上坡路。干活的时候,虽然大家也偶有说笑,但怀志总觉得他们的情绪都不是很高,而且话语中总是带有忧愁的音调。

夏天的太阳是无情的,一到中午时分,它一改早晨的温柔,好象要故意在这一群面黄肌瘦的农民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似的,也好像是对两个白面书生脸蛋的嫉妒,总之,它不遗余力地把它的光和热撒向大地。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身上,就如针刺火燎一般,棉花苗差不多都蔫了,只有蝉子还在那些桑树上、松林间无休止地拖着长长的声音懒叫。

怀志他们挑一担水要爬四、五十步石梯,还要走一段平路。大家的汗水象下雨一样地流淌着,笑声和对话都从汗水中流走了,很少有人开口说话。春英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眼看着人们一个一个挑着水都走到了她的前头。她多么想也赶上去呀!但是不可能,她的力气几乎已经用完用尽了,她也几次努力想跟上别人,可都失败了。不但每次水挑得没有别人多,而且趟数是明显地比别人少多了。她脚下的那一双雪白的网球鞋,早已经变成了泥鞋。怀志看了她一眼,心里早疼了好几股。他恨自己帮不上忙,空有一番怜悯心肠。他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简直也已经不象个人样子了,衣裤被汗水浸湿完了,紧贴在肉上;汗味一股股直冲鼻子,心子好象要从口里跳出来似的。这时,他什么也没有顾虑,什么也没有去多想,只是抱着一个念头,今天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强体力劳动,我一定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否则,会逗起人家笑话的。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怀志实在是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身子早已不受自己支配了似的,左一脚右一脚地走不上路。这一切,被一同参加劳动的周大伯看在眼里,他非常心疼这些嫩条条娃儿,并且见大家也都疲惫不堪了,便说了声:“大家歇歇吧”,他放下自己肩上的扁担,同时从怀志肩上接过了这满满的一担水,怀志还要推辞,周大伯已经帮他挑出好远了。这一歇本来是好事,可怀志顿时觉得浑身的骨肉象散了似的,他两腿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大家听说歇歇,有的马上放下正挑在肩上的担子,也有的快跑几步挑到了地里。各自都懒懒地奔树荫下坐去了,谁也不想再说一句多余的话了。

“志娃,你还是另外找个活路做去吧!这个可不是开玩笑的啊!看,你的肩膀都快破皮了”。周大伯摘下一片桐树叶在手里着风,他那双打皱的眼睛,心疼地望着眼前这个后生。

“不,我不怕,大伯,锻炼嘛,不吃苦是不行的。”怀志感激地望了一眼周大伯,又侧眼看了一下两支肩膀。妈呀!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倒把他给吓了一跳,原来左边肩膀已经磨破了皮,嫩肉突起,血红血红的;右边肩膀也让死血给浸过了。大概神经也有休息的时候吧,刚才还并不觉有多么疼的两个肩膀,现在竟如针扎一般,火烧火燎一样;他鼻子里一酸,但他尽力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为此而显出大惊小怪的神情,他勉强说了句:“慢慢就对了”。

“是要慢慢才行啊,锻炼,锻炼该有个过程嘛!你想,你昨天才从学校回来,明说,读了几年书,肉皮子变得薄了。一下子来这样整,那咋行呢?我不是不让你锻炼,我是说要慢慢磨炼,不然,一下把身子骨整坏了,那可更糟糕啊!唉,加上这年头的这个时节,生活又都很困难的……”他看了一眼坐在远处正抽着烟的作业组长的龚瑞龙,不再说下去了。

怀志听着周大伯的半截话,他望一眼周大伯那一幅愁苦的面孔,这答案是明摆着的,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收工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怀志也不知是怎样把他那疲惫的身体拖回了家的。这时,他的肚子里已经没有一点食物了,可他并没有觉的有多么饿,反觉得渴得发慌。他舀了半瓢凉水喝下去,不觉渴了,但又觉得肚子一下又饿得疼。他这才懂得了母亲常说的“饿渴”是怎么一回事。

怀志揭开锅盖一看,是大半锅丝瓜茄子加南瓜,大块大块的堆在锅里,一定是父亲那双在用菜刀方面显得十分笨拙的手切的,简直就是砍烂煮熟一把盐。怀志用筷子挟了一块尝尝,虽然没有油味,但咸淡倒还挺合适。

怀志胡乱地吃着这顿午饭,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肚子竟装下了三大碗,和过去平时在学校吃的那一点点相比,简直就判若两人了。饭一到肚,话也就多了起来。

“今天安排你在做啥?”父亲问

“挑水灌棉花,我自己去的。”

“你才回来,这挑水灌棉花的活路咋吃得消,应该先找点其它活干,慢慢地来嘛!”

“不要紧的。”怀志“不要紧”三个字刚一出口,他突然感觉到了两只肩膀都同时钻心地在疼,他本能地用手一捂,出门去了。

父亲看见儿子的举动,他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叫回儿子来,坚决要他别再逞强了,下午另外换个活路做。可是怀志执意不肯,他说这是第一天出工,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别人怎么看他。父亲知道儿子的性格,见拗他不过,也就算了。不过他对儿子确实有些心疼,他见儿子的肩膀已经破了皮,便从柜子后边拿出一个罐子来,倒了点桐油给儿子擦上。看看时间还早,而且太阳也特别大,便叫儿子去睡一会儿,说到了出工的时候就叫醒他,怀志听说要叫醒他,便就睡去了。

出工的时间到了,怀志还没有醒,老人便轻轻地挑了桶子,给睡在床上的老伴打了招呼,抵儿子的班去了。

怀志一觉醒来,觉得轻松了许多,只是两个肩膀还是疼得厉害,他看了看太阳,都快下山了。他连叫不好,又找不着桶子,急得团团转,母亲忙给他说明原因,怀志总觉得怏怏不乐,连连说:“这是第一天,怎么就打起退堂鼓来,这叫别人怎么看我?”但他知道,就他的肩膀来看,说实在的,在短期内是无法再扛扁担的了”。

晚上,怀志心里好象老有着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他回家来后这第一天的见闻,就使他很有些迷惑不解,社员们为什么竟都成了在粮食地里去等一顿吃一顿,为什么有的人家里陈设那么豪华,生活那样富裕,为什么周大伯谈到这年头的生活时,社员们都唉声叹气,而他这个一向心直口快的人,看了一眼旁边的龚瑞龙就再也不说下去了……?一连串的问题,一堆堆的问号,不断地向他袭来,他无法解释,也不能理解,只是呆呆地望着什么东西出神。

父亲回来了,怀志思前想后,决定向父亲了解一些生产队近来的一些情况。

 

 

 

 

 

 

 

 

 

 

 

 

 

 

5

当天晚上,怀志把自己的想法向父亲说了。开始,父亲根本不愿意向儿子谈起这些事情,因为老人是一个从来不愿意在人前叫苦的人,即使是天大的事情,也总是一个人扛着。今晚,他当然更不愿意让才回家的儿子也来受这些苦恼的折磨。他也知道儿子的某些想法,比如,接受再教育啦,加强锻炼啦什么的,但他不理解儿子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想去读大学呢?还是想当干部。关于这些,老人心里非常清楚,他知道在这当官靠整人,读书靠推荐的年头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凭白无故地落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身上来的。那么,儿子到底为的啥呢?不过,有一点老人是十分明白的,儿子是读书人,有知识、有文化,应该给大家多做点事情,特别是那些大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只要是这样,他一定支持儿子。有时老人看见这几年的一些年轻娃娃干些偷鸡摸狗不学好的事情,他厌恶极了。他从儿子晓的听话的那一天起,就严格教育儿子务正业,努力读书,他经常说:“我家祖祖辈辈都很穷,但祖祖辈辈都活的是正直人。虽然因为你爷爷靠给人做长工和省吃俭用节约下几个钱在解放的前一年买了几块地,土改时划成了个中农。这二十多年来也受了不少气,但我不管它什么农,反正永远当老实巴交的农民,损人利己和犯法的事不做就是了。”他还时常教育儿子:“你们现在有机会读书,这是共产党,毛主席给你们带来的幸福,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努力把书读好”。至于学好了有些什么用,老人是渺茫的。但是他知道学知识比不学知识强,常言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喂条猪”,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但道理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出来。老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可是就在前不久,却差点给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虽然当地群众都觉得他很冤枉,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怕和他接触。今晚,老人还是不愿意刺疼儿子的心。他知道儿子那白净的皮肤里,包藏的是一颗纯洁、火热而赤诚的心。

在怀志的再三催问下,停了许久,老人这才说:“好吧!,反正你现在也是干这一行的啦。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老人卷好一袋烟,在煤油灯上点燃,慢慢地吸着。这时,怀志的母亲大概已经睡着了,不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粗气声。老人便拉开了话闸:“以往的事情就太远了,我就从去年冬上说起吧,那时,按节令是应该尽快挖完红苕点小春作物的了,但由于史正仁家里要修房子。噢,你该看见他那一套新瓦房了吧,多漂亮,在全大队动用劳动力,各个队都给他砍树,还要亲自送到家里去。他只要说要用多少劳力,他自己门都不出,只要在喇叭上喊一声,第二天就会有人给他派去。外队的不说,光我们生产队,青壮年全部被派去给他打夯,抬石头,烧瓦什么的。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做得了多少事?都霜降过了,红苕还全部在地里,麦子还没点了几颗。我们几个老汉儿建议说抽部分人出来把地里的红苕抢回去,把麦子点了。哪晓得这一下惹着了‘死整人’噢,这是群众给他起的,有的还叫他‘整死人’呢,他放大话说:‘我看谁个胆子这么大,墙淋垮了他负责不’。我当时也是气来莽了,就和他顶了几句嘴,他当时正忙着修房子。口上暂时没多说什么,可是心里却恨死我了。你不晓得,他往往就是搞秋后算账,慢慢整死人的。殊不知霜降才过了不几天,老天就下了一场大雪。红苕差不多就烂在地里了。有的虽然挖回来装在窖坑里了,但由于受了霜雪,也都烂得差不多。你晓的,这些年,所有物资都是靠供应,缺吃少穿的,红苕可是我们的主粮,烂了可怎么办?这且不说,红苕挖迟了。延误了点小麦。人家有的队都在搞追灌了,我们队还在点麦子。延误了季节,来年根本就没有好收成了。翻年春上,我们说麦子该追肥了,史正仁又动用大批劳力给他打阶子石,铺院坝,砌围墙,搭楼,粉刷墙壁。这一来,群众的意见就大上了天,活路做得也没心肠了。从正月底起,社员家家户户就挨饿。二月间,史正仁又去大寨参观了一月;三月底,他神气十足地回来了,突然声称要反什么风,这下他报仇的日子到了,说什么我见议停修房子搞生产是在搞唯生产论,更奇怪的是说我不满现实,什么‘古话’(蛊惑)人心,是在迎合我们的黑主子搞复辟。当时我也气昏了,便毫不客气地说:‘你这类干部简直就连过去国民党的干部都不如!’这下可糟了,他硬说我是说的是共产党不如国民党好。加上原来收自留田地时,我又说过‘如果不是下放点自留地的话,怕把农民饿死完了’。这下子,他们就说我是在说反动话,还找了几个人专门整我的材料,说是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一来,我一夜之间成反革命了,把我弄去全大队游斗。说还要挖祖坟,查三代历史。我倒希望他查查我们家的三代历史,结果他们又不查,实际上他纯粹是公报私仇,借机整人。受他气的人还不止我一个,还多得很。他一天放下生产不管,说只要阶段斗争搞好了,生产自然而然就上去了。天天在开会搞阶级斗争,以致错过了麦收季节。后来一连几天大雨,本来是栽红苕的天气,才忙着收麦子,等冒雨把麦子收打了,太阳出起,又怎么能栽红苕。你说,社员在哪去有吃的?去吃什么?好多社员都饿起了病,我的水肿病也就又发了。”停了停,老人长叹一声说:“他倒不怕,今天这个队送,明天在那个队去借,什么借,话好听,野猫子借鸡……我说那该死的,也不知要把我们害到啥时去。去年有一段时间,听说要整顿软、懒、散,那时我们都盼望着老支书能再上台,却不知后来又说这也不对了,我真不理解,一天就光搞斗争吗?人也还要吃饭?

怀志听着老人的话,他并没有插言,只是在心里琢磨这些话是否正确。会这样吗?史书记当大队书记上任才两年,生产队长的职务他都还没有辞去呢,我可不能听一面之词而对人起成见啊!但要说不是,这社员没吃的,史正仁的新房盖得那么漂亮,这些又都是事实。况且父亲从来是不会冤枉说一句话的呀!他无法理解,也不能作出任何结论。因为他相信党,从而也就相信党领导下的每一个干部。虽然他今天看到的现实和书本上写的,老师讲的,报上登的是有很大的差距,但由于他信奉社会主义的信念太坚定了,所以,他还是不愿意轻易地去怀疑现实的。

老人又说话了:“不过,我们是旧脑筋、老骨头了。没法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你们是新思想,我不愿意你们受我们的影响。但是,我还是要给你说一句,不管他是史正仁也好,还是田支书以及其它任何人也好,你是知书识理的人,一定要记住:对大家有益的事就去做,对大家有害的事情就千万不要去做,哪怕就是死,也不要去干那些损人利己、伤天害理的事,去丢我们祖宗几十代人的脸。夜已经很深了,你就去睡吧!”

对于父亲的话,怀志从来都是很听的。但今天晚上,他却没有说一句话,一方面,这两年他在学校读书,对于家里发生的事情还不是多么了解,况且平时父母也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些事;另一方面,他心里是在想,对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而今晚父亲说的全是人家不对,难道自己就对完了。要各自多作自我批评嘛,他想着,慢慢地睡着了。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