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贤德夫人怒斥夫苦命姐弟喜相逢

冷月师太将锡银银拉到一边的凉亭坐下，好言劝道：“徒儿不必忧伤，为师闻得马老儿在家中十分惧内。那周氏夫人也是一个吃斋敬佛之人，为人正派，而且生究副菩萨心肠，你不妨拜周氏为义母。这样一来，马老儿再狠再毒也奈何不了你了……”

不料锡银银听了泪如雨下，忙跪在师太面前泣道：“拜周老夫人为义母,那这老贼不就成了徒儿的义父了？要徒儿离开师傅、要徒儿拜这老贼为义父，徒儿就是死也难以从命！望师太垂怜，还是容徒儿留在庵内，不然的话徒儿只有死路一条……”

冷月师太忙将锡银银扶起来，好言劝道：“徒儿说哪里的话？难道为师要将你送进虎口不成？只因那周氏夫人为人端地不像她那糟老头子。如今这马老儿仗着他的姨侄胡浩才在沔阳当知州，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过，他绝然不敢去惹马周氏。你上那里反而比在庵内稳妥。待你那如意郎君找来，自会有出头之日。为师这么做虽出无奈，其实也都是为了你好，切莫误会了为师一片苦心！”

冷月师太的一番话总算说得锡银银愁眉顿开。她擦了把泪，感激地道：“师太一片慈母之心胜过再生父母，徒儿给您叩头！”接着冷月师太差人前往马府去请马周氏。

再说马财主在冷月庵的一场美事被冷月师太冲散，灰溜溜地回来，摔盆砸罐的好不气恼，经周福反复劝慰方止，那口气却总难咽下去。周福又在一旁献计道：“老爷，小人思索再三，不如这样，您看如何……既然那冷月老尼不肯赏脸，我们就抬着花轿强行要人。”

马财主道：“如果她们报官又当如何？”

周福道：“这就更不用怕她们了。您想想，如今沔阳州的知州大人是老爷您的姨侄，就连竟陵县的县太爷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怕什么？”

马财主见说，高兴得拍了一下大腿，从凳子上跳起来：“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就这么作！”

三天后，马财主和周福一起带着府上的家丁打手一应众人抬着花轿来到冷月庵。此刻冷月师太正在打坐，闻得马财主前来要人，带着一帮弟子迎了出来。周福指着冷月师太大声叫道：“冷月老尼，快快将慧明交出来，万事皆休。如说出个不字，哼哼，叫你的冷月庵转眼变成烂石庵！”

旁边一群打手更是摩拳擦掌横眉怒视。冷月师太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道：“此乃神灵圣地，连当朝天子也不敢不敬。各位施主如是来敬香许愿的本尼拱手相迎。若行不端，别怪本尼不给面子，只好请你们两个山字一摞了！”

周福道：“我家老爷不想同你罗嗦，只问你一句，到底交不交人？”

马财主早等得不耐烦了，朝众人吼道：“同她磨什么嘴巴皮？还不给老子进去抓人！”

周福得令，带着众人冲进庵堂。后面的人还没跨庵堂的门坎，前面的人却惊慌失措纷纷地退了回来。马财主喝道：“要你们去抓人，怎么又退回来了？”

周福指着里面气急败坏地道：“夫人、夫人她……”

马财主忙问：“夫人怎么啦？”

周福道：“夫人她、夫人她就在庵内……”

马财主先是一惊，又怕在下人面前丢面子，色厉内荏地道：“夫人怎么啦？这事也用得着她管吗？老夫没有休她就算不错了。快快快，给老子进去抢人……”

他话音未落，一个揶揄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哟，马老爷，好威风、好气派呀，带这么多人来，还有花轿，为谁备的？”

马财主抬头一看，三魂顿时吓掉了两魄，只见夫人马周氏站在庵堂的神殿前，斜乜着双眼冷冰冰地望着他，并用手招道：“过来呀，马老爷、马大人！”

马财主迟疑片刻，又不敢不听，只得身不由已地走了上去，朝马周氏一个长揖道：“夫人在上，听说夫人前来降香，特备下花轿接夫人回去的……”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早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马周氏怒气冲冲地斥道：“老猪狗，叫白米细肉撑得不相福了，闲得没事干，跑到这里来敲屎。你既然不想给自己修福，也该给子孙积点德！如今你丧风败俗的事干尽，断子绝孙的事做绝，叫老身两块面皮往哪儿搁呵，老身断然是不想活了，今个儿就与你这老猪狗拼了！”

马周氏说着一头撞去，将马财主撞了个仰面朝天，像个肉石墩儿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跌得鼻青脸肿，又不敢站起在，仍旧跪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活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又听马周氏喝道：“周福！”

周福小声小气地应了一声：“小人在……”

忙迎了上去。马周氏道：“你来府上几年了？”

周福道：“刚好十个年头。”

马周氏道：“十年来老身待你如何？”

周福道：“胜过再生父母，小人感恩戴德，每时每刻都在想回报夫人呢！”

“哼哼！”马周氏冷笑一声，挖苦道，“是啊，你的确每时每刻都在回报老身，这就是你的回报！你这见利忘义、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小人，只怪老身当初瞎了眼！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马家的管帐先生了，从今往后也不许你再跨马家的门坎一步！”

“呵？夫人要辞退我？夫人、夫人，小人再也不敢了，您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小人吧，小人十几岁就进了周府，如今已过天命之年，仍旧两手空空、孑然一生，您就饶了小人这一回吧……”周福说着不由哭了起来，跪在地上头像捣蒜泥。马周氏命一个丫鬟取过两锭银子往周福面前一扔。周福一见银子，方止住哭求，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赶紧抓过银子站起来，斜了马周氏一眼，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打发了周福，马周氏又将锡银银唤过来，拉着她的手朝台阶下的众人道：“如今银银姑娘是我的义女了，哼哼，往后谁要是敢动她半个指头，小心老身碎了尔等的骨头！女儿，我们回去吧！”

锡银银含泪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冷月师太面前，动情地道：“师傅，徒儿去了！”

说着，情不自禁地扑到师太的怀里。冷月师太拍了拍她的后背，将所有的慈悲、怜惜、关爱和祝福全凝聚在这轻轻的一拍中，更是拍得锡银银泪如泉涌。是啊，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纵然她一百个舍不得师傅、舍不得各位师姐师妹、舍不得离开冷月庵，到该走时还得要走……听冷月师太说出姐姐死里逃生、累遭劫难后来又逢凶化吉的消息，锡刚不由大喜过望，忙从禅床上跳下来，向冷月师太连叩了几个头，感激地道：“多谢师太救了我姐姐，如今又救了我的命，往后我一定报答您老人家！”

冷月师太忙将他扶起来，说道：“佛门之道，慈悲为怀，何图回报？小施主，你先在庵中养好身体，随后老尼再着人送你去见你姐姐。”

锡刚哪里还按捺得住？非要马上就去马府找姐姐，冷月师太只得派一个尼姑送他出庵。

却说锡银银随马周氏来到马府后，唯恐不测，时时小心。那马财主纵然色胆包天，由于惧怕马周氏，不敢造次。锡银银虽身在马府，而心中却时时挂记着被逼走的徐苟三和年幼的弟弟锡刚。周财主夺地逼婚丧尽天良，可怜老父亲连病带气命归黄泉，钱班头撕地契、抓苟三为虎作伥，也不知苟三他如今是生是死流落何方，还有弟弟锡刚正是在父母兄姊怀中撒娇的年龄，却丧父失姊、孤苦怜丁无依无靠……想到伤心处，锡银银不觉落下几滴伤心的泪来。就在这时，听见夫人叫她，锡银银不得不擦去泪迹，随传唤的丫头去见马周氏。

来到后堂，锡银银上去向马周氏施礼。马周氏道：“我儿不必多礼，你看那是谁来了？”锡银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瘪着嘴眼泪汪汪地望着她。这不是弟弟锡刚吗？锡银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确认面前的孩子正是她时时牵挂的弟弟锡刚时，一声“弟弟！”扑了上去，姐弟俩顿时抱头痛哭。锡银银一边替锡刚擦眼泪、一边问道：“弟弟，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锡刚含泪将自己为寻找姐姐掉进天门河、后来怎样获救的事说了一遍，姐弟俩又是一阵的抱头痛哭。随后锡银银又拉着锡刚一起参拜义母马周氏，马周氏忙将他们扶起来，含着泪高兴地道：“你们姐弟俩团圆，真是神灵保佑，来日到冷月庵为菩萨多烧上几柱香！”马周氏说罢吩咐设筵庆贺他们姐弟重逢。

马府内有几个后生，都在垂髻之年，府上请来一位姓祝的先生教他们识文断字。锡刚来到这里后，马周氏就把他放在自家的孩子中间让他和他们一起念书。这学馆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曾教过徐苟三的那位祝先生。祝先生开始的时候在竟陵周湾开学馆，后来在去绣林的路上，不想他老婆却跟一个富商跑了，因此这些年祝先生一直是光杆一个。锡银银还在冷月庵的时候祝先生就闻得她是一位世间少有的奇女子，才貌双全，只是无缘得见。后来锡银银被夫人马周氏收为义女来到马家，他终于得见，果然生得国色天姿、名不虚传，从此食不甘味寝不安神，老想着银银姑娘。哪知几个月来，锡银银深入简出，很少露面，把个祝先生快要想疯了。他一天到晚丧魂失魄若害大病，忽闻夫人召见，好不喜欢，赶紧来到内院，原来是夫人向他交待让锡刚念书的事。他一边唯唯诺诺应付夫人，双眼却像吊环上的轱辘滴溜溜到处乱转，在找锡银银。他的一双细眼瞪得像牛眼，颈项伸得像螳螂，搜遍了整个屋子，不想连锡银银的半个影儿也没见到。直到夫人下了逐客令，他知道没指望了，才不得不像条晒蔫的黄瓜垂头丧气地退出来，嘴里不觉信口占道：“风清月朗，今夜一定无雨……”回去后更是茶饭不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难成眠。

第二天早晨，锡刚和众学童一起走进学馆，却见教桌前空荡荡的不见先生的人影儿。怎么回事？原来祝先生还在竹板床上迷迷糊糊地念诵昨日随口占的那句联，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揉着惺松睡眼步入学馆，因心中惦记着锡银银，不觉将那道联句带入学堂：“风清月朗，今夜一定无雨，唉……”学童们被他平白无故冒出的一句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祝先生完全清醒过来时才省悟到自己的失态。他朝学童们扫了一眼，看见坐在一旁的锡刚，脑瓜子一转，不觉冒出个奇怪念头。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明知妄想也要求。不知祝先生想出何等办法来，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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