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那年他参加高考,意外落榜,伤心之余,他回到了农村老家,发狠要终老乡间。可拗不过班主任老师的一再敦促,只得又硬起头皮回母校复读。
“小吴,别泄气,功夫不负有心人。”
“瞧,那就是咱们学校以前的尖子生,没考好,回来复读的。”
“……”
没过多久,他又忍受不了老师们惋惜的神情和同学们猜疑的目光毅然弃学回乡。
村南有条小泥河,蜿蜒东流。河上有座小石桥,两座桥墩三眼桥孔,据村里老人们讲,此桥已有上百年历史了,桥墩由九块一般大的青石板叠在一起,石板六尺来长,二尺多宽,七、八寸厚。最上面的一块石板八尺多长,两端各悬空伸出一截。冲上游的一截雕成龙头;东边的一截刻成龙尾。龙背上凿出凹槽,和叠桥墩一样大的青石板、横搭在这些凹槽上就排成了桥面。小时候来桥上玩,他常骑在龙头上,手搬龙角,俯视桥下清澈的河水被桥墩剪开分叉向后流去,就会产生溯流而上、乘奔而行的感觉……
小石桥下游不远处又有一座水泥长拱桥,是六、七十年代兴修水利时建的。修建这座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每到夏季暴雨成灾、洪水泛滥时,小石桥常被水淹没,人们过不去河,河对岸的农田就无法耕作,于是政府出资在小石桥下游建起了这座高大的水泥单拱桥,长长的桥拱的两肩各开有一个桥洞。长年的冲刷使河道低于地面三、四米深,水面约五米来宽,邻水边数块脸盆大小的洗衣石,平滑如砥;几株碗口粗细的垂柳,稀疏婆娑。两岸六、七米宽的河坡因略长而并不显得陡峭,倾斜的河坡上绿草如茵,野花点点;躺在河坡上向东望,透过水泥拱桥的桥身可以看到桥东面的两小块青天……
闲暇时节,吴自胜常到河边玩,兴尽怨来,就吹笛解闷;悠扬的笛音轻若炊烟、柔如春风。笛声中,三三两两穿红着绿的少女、俏妇端着盛衣盆出现在岸顶,她们先是观望,继而踏着细草穿过河坡,走到水边。蓝天白云下面,两桥之间的河段上,中间是绿水如带,两岸是青草若云;这边,吴自胜足濯浅水、倚柳横笛,笛音脆若滚珠击玉;那边,三五少女临流浣衣,笑语甜似燕语莺声……
村里的闲话多起来,母亲深以为忧,吴自胜却不以为意,这情景一直维持到一个好朋友的到来。
此人姓付,名多宝,邻村人。
吴自胜少时,因母亲婆媳不和,祖母不肯照顾他。母亲性子刚强,宁可带着他从事劳作也不肯屈服,外婆心疼女儿,就帮着带。这样,吴自胜自幼就在外婆家长大,连小学都是在外婆村子的学校里上的。由此认识了付多宝,并结为好友。
付多宝中学毕业后,不甘一辈子耕耘黄土就开始外出打工。他学习一般,脑子却很灵活,两年打拼已有所成。他为人慷慨、仗义,有求必应,常给人介绍活计,以解人所难为乐,颇受乡人称道,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当他听说吴自胜的近况后,就跑到河边找他,介绍他到城里一个建筑工地打工。
时光正是秋收后的农闲季节,吴自胜一口答应。
吴自胜家住农村,中学生活却是在市区一所高级中学度过的。城市里宽阔的林荫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五彩斑斓的灯光夜景,都因付多宝的一席话、使他产生了强烈的久违思会的感受。
谁知到了建筑工地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圈围墙把工地和外面繁花的世界隔开。围墙内,挖掘机轰鸣、搅拌机旋转、升降机起起落落,一派喧闹。
既来之,则安之。吴自胜无奈的苦笑一下,只好随遇而安。
初到工地,没有什么技术,只能先从力工做起——往搅拌机里加料,就是将配好比例的水泥、石子、沙,一锹一锹的铲到搅拌机里,最后形成混凝土。这个差事既脏又累,开始时,工头对他并不看好。精神利落的外表、未能掩住他一派刚出校门的学生模样。然而一天下来,人们就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看不出,这小子还行……”
吴自胜自幼在外婆家长大,少时曾经跟一个放羊老人学过拳术,一直没有停止练习,体质基础夯实;上中学时又一直喜欢体育锻炼。所以,他表面显得文质彬彬,肌腱却很发达,这点苦累,倒也不在话下。
苦恼的是住所。
工地的一角,靠着围墙搭着一排简易工棚。支几块石棉瓦就是房顶;挂几片布帘子就是门窗。工棚里面,临墙根一溜由旧木板、破包装箱纸打成的不能再简单的地铺上,一张张席,一条条被单,就是他们的全部;累了一天后,他们就得一个个并列躺在上面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
没有人会对这个工棚感兴趣!
好在初秋的夜晚还不算太凉,晚饭过后,人们纷纷拿起凉席、被单,到工地外、马路边的路灯下露天而卧,代价是免费供应附近的蚊子一顿饱餐。
好景不常,金风悄然光顾,几场秋雨过后,碧绿的树叶开始发黄、凋零。凉飕飕的寒气逼得这帮打工者们不得不情愿的挪进那工棚之内的地铺上。
当门口悬挂的单布帘子换成厚厚的棉帘子时,地铺前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柴火。再后来,工棚门口的一角又放上一个塑料桶。前半夜,总有一帮人会围在那堆柴火旁的白炽灯下打纸牌;后半夜,又会不时的有人钻出被窝披衣光腿的到塑料桶前撒尿。吵吵闹闹的打牌声、哗哗啦啦的撒尿声,搞的工棚内乌烟瘴气的,吴自胜久久难以入眠。
吴自胜虽然爱干净,但也能随遇而安;尿桶以及尿桶里所散发的尿骚气,他倒愿意忍受,这毕竟是人们吃喝拉撒的范畴;所谓“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打纸牌呢,正当的娱乐本也无可厚非;使他难以忍受的是打牌人及围观者的刺耳的高叫声和伴随的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他很想发作一顿,抢过这些人的纸牌扔到火堆里,但他最终也没有这么做。这倒不是担心惹起众怒,而是觉得这些人的自私行为不单单使他憎恨,更令他为之感到可悲。打纸牌恐怕是他们目前唯一可以用来打发空闲时光的娱乐活动,在这种情况下,制止他们打牌,未免显得他霸道、不情通达理。
吴自胜的这一善念,当然不能和以身饲虎的释迦牟尼相比,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退让一步,那就选择独善其身吧!所以当晚饭后有人开始纠集结对开场打牌时,他就悄然走出了工棚,在凛冽的夜风中坐在工地的照明灯下看报纸,实在没有报纸可看时,就随便找根树枝在灯柱下的沙地上划字。
“喂!你怎么坐在外面看书?”
吴自胜抬头一看,认得,是看场子的马老头。马老头出来巡视工地,看到他一人独自坐在外面,感到奇怪,就走了过来。
“屋里太闹。”
“这寥天野地里怎么行?会着凉的。”
“不要紧,再有一会儿他们就完事了。”
“别逞能,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走,到我屋里去。”
工地大门口有间小木屋,既是马老头的岗亭也是他的住所。屋内,正中悬挂的电灯泡下面,一张床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床上一卷铺盖;床前一把罗圈椅,坐在椅子上,脚就能登上门槛;椅子旁边,摆着一个敞口包装纸箱,箱内一个暖瓶,一个大瓷碗,碗口上横着一双筷子;这就是马老头的全部家当。
“以后,吃完晚饭你就到我这间屋子里来,前半夜,我要在工地上转,不能待在屋里,你可以在这儿看书,顺便替我照看着点。”
马老头个子不高,偏瘦,但看上去很精神。听完他的话,吴自胜心里热乎乎的,不仅是因为从此有了安宁、温暖的落脚点;还为着马老头博大的助人胸怀。明明是为别人提供了方便,却又做出是有求于人的样子,显示出了他助人的亲切诚意。吴自胜是个聪明人,当然看得出,就痛快的答应了。
从此,每天晚饭后,吴自胜就到马老头的小木屋里去借光看书。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天气出奇的冷,吴自胜坐在椅子上看了一会儿书,就起身坐在马老头的床上继续看,不知不觉中,竟倒在被垛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发现马老头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裹件旧军大衣倒在躺椅里打着瞌睡。吴自胜很不好意思,刚要起来,却见一下一下垂头打盹的马老头猛可里一个惊悸,刹然而寤……
第二天晚上,吴自胜思前想后,没有去马老头的小木屋,又坐在了工地的夜灯下。先发现他的不是老马头,而是工地上做饭师傅老宋的老婆胖大嫂。胖大嫂不是工地上的人,她是来看望丈夫的,临时住几天,闲来无事,就帮着丈夫择菜、刷锅洗碗打下手。她给人的印象是开通、泼辣,工地上没有别的女人,工友们常拿她开玩笑,个别手贱的,路过她身边时,还会对她抓一下、挠一下,她也不恼,大说大笑和人对骂,嘻嘻哈哈的和人对抓。有时,和工地上的男人碰面时,她也会没等别人开口就率先开骂;没等别人动手就抢先下手;用她本人的话来说,这叫先发制人,开口晚了、下手晚了就会吃亏;一般人在她面前也占不到便宜。她骂人的话甚至比有些男人的话还粗,吴自胜听了都会脸红,而吴自胜却是工地上唯一不和她开玩笑的男人,反过来,她却常常挑逗吴自胜,“小白脸,脸红什么?有什么可害羞的,脱下裤子让嫂子看看,还没扎毛的吧!”“小白脸,多大了?嫂子给你介绍个小媳妇好不好?”吴自胜笑而不答,时间长了,胖嫂倒不好意思和他开玩笑了。比如今晚,她端着水盆出来泼脏水,看到吴自胜又独自坐在料峭的寒风中看书,就关切的问:
“喂!小吴,今天晚上怎么不到老马头的屋里去?”
“总麻烦人家,多不好。”
“麻烦什么?我告诉你,老马头可是个奇人,十天半月的不睡觉都行。听说他从年轻到现在就没咋睡过觉。要不,老板会让他来看场子。”
吴自胜闻听煞是惊奇,他以前也听说过睡眠少或能坚持不睡觉的奇人奇事,但他认为那些只是些传说而已,是一些好事者编出来的饭后谈资,不足以信。科学家做过试验:让一只老鼠不睡觉,没过多少天,这只老鼠就死掉了。由此可见,睡眠是一切动物所不可缺少的。吴自胜怔怔的望着胖大嫂,若有所思:从工友们的闲谈中,吴自胜得知,老马头是工地老板的远房亲戚,老宋夫妇也是。那么,他们两家应该也有来往;照此推理,胖大嫂的话应当不是胡诌的,吴自胜马上来了兴趣。
第二天晚上,吴自胜带了一瓶酒、一包油炸花生米、一包切好的卤猪蹄,来找老马头。几杯酒下肚,这对忘年交就扯开了话:
“小吴啊,昨晚干啥去了?”
“去街上转了转。”
“我说呢,咋没见你。”
“马师傅,这几天麻烦你了。”
“这话说的,见外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吴啊,可别这么想,老话说的好‘要知书中有黄金,夜点明烛下苦心’,读书是好事呢!以后只管来,别和那帮人学,就知道打牌,不学好,没出息!我敢说,要是再有鬼子来,就他们那些人、不是汉奸就是奴才!”
吴自胜心里“咯噔”一下:一向和善的老马头怎么一下子说出这么狠毒的话。但他请老马头喝酒是有用意的,就没往别处想,忙调转话头说:
“马师傅,总耽误您休息怎么行?”
“耽误啥呀!你没听人说过‘人老三不贵,贪财、怕死、没瞌睡’;我年轻时候瞌睡就少,老了就更少了,不碍事。”
“是啊,马师傅,听说您有很神奇的本事呀!”
“别听人瞎说,我要是有本事,也不会快六十多岁了还给人家看场子。”
吴自胜不知道:能熬夜不睡觉算不算本事,等同不等同于失眠;不过,闹失眠人的外表是萎靡不振的,而老马头的精神还算可以,这应该是属于比较神奇的事吧!但吴自胜没有直接挑明,他是这样想的:人们传说的事件之所以神奇就是因为它不一般、不正常;而事物或人所具有的异常现象也可能属于病态。如果这是属于一种病态,那无异就是个人隐私,,至少老马头没有以此炫耀过。吴自胜很慎重,绕着弯说:“您刚才说,人老瞌睡少,我倒觉得应该倒过来:年轻时少睡觉,可以多学习、多工作;老了,干不动了,多睡些觉也没什么。”
老马头没有听出吴自胜话中的涵义,笑着说:“你的意思倒很新鲜。”
吴自胜只好继续往浅显里说:“如果我能少睡觉或不睡觉就好了。”
“哦——”
老马头怪异地看了吴自胜一眼。
“你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哎——我是能很少睡觉或者不用咋睡觉,可我十四岁以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您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吴自胜也知道自己这样穷追不舍的连续发问有些失礼,但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许多了,对知识的渴求迫使他想急需增加自己的学习时间。
“唉——”老马头苦笑一下,长叹一声,灌下一杯酒,呆呆的望着手里的着空酒杯,“说来话长啊……
……
“我不说,没人会知道;说了,人也未必会相信……
“我十四岁那年就加入了国军。”
“是吗?”吴自胜反问一句,表示怀疑。
“是真的,小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能填饱肚子,就想去当兵吃粮。”
“那您是怎么当的兵?”吴自胜知道,现在参军都要经过体检,身体不合格是不准入伍的,想来国民党军队也不是什么人都要,因为哪国的军队都一样,都是不养闲人的。
“那时候国民党征兵,其实就是抓兵。”
“是抓——壮丁——”吴自胜故意把“壮丁”二字咬的很重。
“对,是‘抓壮丁’。我当时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瘦的身子只打晃,有谁会要我,我是替别人去的。”
“这么说你是顶替别人去当的兵?”
“是,我们村有个财主,他有两个儿子,都成年了,本该他家出壮丁。他家舍不得自己儿子去当兵,就花钱寻人顶替,我就去应了。因为我太小了,接兵的长官不要,那家财主又给了那个长官一些钱,才算把我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
……
“那时候正和日本鬼子打仗,到处都需要人,我当兵没多久就被派上了前线。
“有一天,我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到一个需要急行军两天两夜才能赶得到的一个地方伏击日军……
“连续天两夜的急行军啊!干粮可以走着吃,觉怎么能走着睡呢?当时是被当官的逼着,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拼了命的一口气跑到目的地……”
“你还记得是哪个地方吗?”吴自胜是个有心人,忙插嘴问了一句。
“记得,那个地方叫‘平型关’。”
“‘平型关’,”吴自胜心里吃了一惊。马上想起了教科书上的记载:平型关战役是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115师发起的,当作战计划上报时,国民党的最高统帅部同意国民党地方守军作为友军配合作战。而实际情况是,当作为主攻部队的八路军发起攻击后,由于战况激烈,国军并没有配合出击,眼睁睁看着被八路军打的丢盔卸甲的日军败军从他们阵前仓皇逃过,致使战役结果给打了个折扣,因为按照作战计划,只要国军配合出击,这股日军就会被聚歼。难道眼前的这个不起眼的老马头竟是这场战役的经历者……吴自胜激动起来。
老马头不知道看出吴自胜在想些什么,看他认真的样子,继续说道:
“伏击的地点选的很好,在一个山谷上,谷底中间有一条公路,路两边全是十几米高的峭壁,我们就隐藏在路两边峭壁的草木中,用枪指着下面的公路,等着鬼子兵来。
“我刚开始还行,趴在那儿,瞪着两眼看着下面的公路,不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发涩,直往一块粘,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睡得那个死呀!鬼子兵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国军是怎么打的,也不知道!等睡足、睡够了、一睁眼,爬起来一看,身边早已没人了,才知道我们的部队已经打完仗转移了。山下的公路上散落着一些鬼子兵的尸体、枪支弹药、罐头饼干、水壶背包,一个鬼子尸体旁还散着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在随风滚动,他手里还抓着一把,看样子先是负了重伤,最后力不能支,就掏出钱来想做些什么,最终还是倒毙路旁。
“我站在陡峭的山崖边,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发呆,忽听有人喊‘喂!小鬼’,我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人,比我年长,比我壮实,也是国军服装,但互相不认识,大概他也是和我一样因没能抗住疲劳睡着了以后落单的。他指着谷底对我说‘小鬼,你看下面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咋不下去捡?’我老老实实的回答‘这坡那么陡,咋下去呀?’他说‘有办法,这样,你个子小,我用绳子拴住你放你下去,你去捡些东西来,我们分了回家’。
“能回家,还能带些吃的、用的、值钱的东西,这不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吗!我也没多想就同意了。没有绳子,我们就解下绑腿带接在一起,我把带子绑在腰上,那个主儿站在崖上拉着我往下出溜。
“没想到,我刚出溜到一半高,鬼子兵的增援部队来了。看到我俩,二话不说就一齐向我俩放枪,枪声过后,崖上拉我的那个主儿就不见了,我就觉得上面的带子一松,就咕咕噜噜滚了下去,一直摔到公路边鬼子兵的脚下……”
说道这里,老马头又仰脖灌下一杯酒,眼神有些迷离。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想:站在山崖上用带子拉着我的那个主儿,到底是怎么样了?是被鬼子兵的枪打中了,还是看到鬼子后撇下我自己跑了……”
“你后来怎么样?”吴自胜觉“得那个主儿”的生死已经不值得关心了,重要的是当时的老马头,他落到了以残暴、野蛮而臭名昭著的日本鬼子手中,准没有好结果。
“惨啊!那帮没人性的畜生抓到我后,先是把我吊在树上用马鞭痛抽一顿,然后把我的双手、双脚捆在一起吊在马肚子下面,他们骑着马、我就被提溜在马肚子底下随着他们行军。你想啊,那马肚子离地能有多高,碰到不平的路面屁股就会被蹭着,没走多久,裤子就被刮破了,屁股蛋子也被划得一道一道,血淋淋的。好容易宿营了,他们才把我解开放下,原来他们带着我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劈柴、烧水。那些天杀的鬼子兵们简直没有人性,一个个都心狠手辣,稍不如意,一巴掌抽的你嘴出血;一脚踹上去,身上就是巴掌大的一块青印。几天下来,我就被折磨的遍体伤痕、不成人样了。
“我想,照这样下去,再要不了几天,我就完蛋了,于是借打水的机会就跑掉了……”
“真是万幸啊!”吴自胜忍不住长叹一声。
老马头苦笑一下:“幸运个啥呀?命是保住了,可生不如死呀!经历了这档子事之后,我就再也睡不成觉了,一闭上眼,耳边就是“得得”的马蹄声和鬼子兵的喝骂声,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鬼一样在面前乱晃,身子就如同真的又被皮鞭、拳头打中一样,一下子就惊醒了。到这时我才明白,山崖边的那一觉,把我这一辈子的瞌睡都给睡完了……”
老马头的眼睛湿润了,伤感的说:“这些年来,我常想,这样的日子到多久才是个头啊?什么时候能踏踏实实的美美睡上一觉呢!现在我明白了,没机会了,非到我离开人世那一天不可了……”
吴自胜望着无奈、绝望的老马头,内心一阵阵悸痛。谁能想到外表一团和气、又以助人为乐的老马头内心深处会隐藏着这么一段悲惨的经历,他后悔自己不该为一时的好奇而捅开老马头刻意包裹屈辱的蚕茧。更使他没有想到的是,战争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而他——老马头还没有摆脱那场战争带给他的苦难,还苦苦挣扎在战争伤痛的纠缠中,孤独的忍受着战争伤害的无休折磨。
吴自胜感同身受的问:“马师傅,您找医生看过么?”
“看啥看,怎么向人家张嘴呀?”
吴自胜无奈的叹了口气:中国人忍辱负重、爱面子的传统是出了名的,所谓‘打落牙齿咽肚里,折了胳膊藏袖里’。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老马头的战争创伤不是一般医生能看的了的;而心里咨询又似乎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恐怕老马头不会知道这些,即便是知道想必他也不会相信这不吃药的心理疗法。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如果没有吴自胜今晚的一再追问,他这段经历以及由这段经历带给他的屈辱、折磨,他将永远不会说出来。
吴自胜默默望着老马头,心里充满了仇恨和痛惜;痛恨日寇的残暴,痛惜老马头的无知。
“马师傅,您干嘛不早说出来?这些事早说出来也许对你会好些。”
“有啥可说的?又不是什么好事。”
也就是说,截止到目前,他吴自胜是唯一的知情者!吴自胜心中泛起一丝感动。如果一个人肯把他最不愿意提起的隐私告诉你,也就表明你就是他最信赖的人。
吴自胜决心帮帮眼前这个善良、自尊又固执的老人,帮助他走出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的阴影、以中止这个阴影几十年来对他的无休止的纠缠。虽然他也觉得老马头年轻时的军人生涯短暂而不称其职,但作为一个饱受战争伤害的平民他是无辜的,那是国家的贫弱造成的,他所受到的伤害、痛苦,应该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耻辱,他理应受到每一个中国人的理解、帮助。可自己不是医生,更谈不上具备专业的心理学知识,吴自胜一时不知从何做起。
俩人又默默喝了几杯酒,半响,吴自胜才有了主意,他放下酒杯,认真的说:
“马师傅,你知道李世民吗?”
“知道,‘唐宗宋祖’么。”老马头还以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要和他讲古,不甘示弱。
“是,是‘唐太宗’,这个‘唐太宗’在登基做皇帝之前,曾经杀过很多人,被他杀害的人中有一些是冤屈的、有一些还是他的兄弟……”
“也听说过,‘玄武门之变’吗。”
看来这个老马头还真不同一般,有些见识,这就好办了,吴自胜信心大增。
“是呀,这个李世民当上皇帝后呢,常做恶梦,梦见被他屈杀的一些人的鬼魂前来索命,就睡不踏实。他手下的两员大将秦琼、尉迟敬德听后,就自告奋勇到晚上一人持锏、一人拿鞭的给李世民把门,那些鬼魂果然就不敢再来捣乱了……
“后来李世民看到两员爱将白天上朝,晚上守门的太辛苦,就命画师画出两人的画像并贴在两扇宫门上,小鬼看到画像以为是真人,也不敢来了。”
老马头似乎明白了吴自胜的用意,半晌没有说话。
“马师傅,今晚你当回李世民,我来给你把门,看那个小鬼还敢来。”
老马头笑了:“好,那你手里总该那些什么吧?”
“你看,这酒可以可以壮胆;这刀可以驱魔。”吴自胜指着面前的酒瓶,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晃了晃。
大约是酒喝多了,老马头竟然相信了。
吴自胜站起来,给老马头打开被子,铺好床,回身把老马头抱上床,掖好被角,这才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攥着水果刀走出去,站在门口。小木屋很小,门和门框也不大,吴自胜健壮的身躯把门口堵的严严实实。老马头放心的合上了眼睛,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
天亮了,老马头一觉醒来,发现吴自胜还矗立在门口,他坐起身,轻轻咳了一声 。
听到动静,吴自胜转过身来,纵然是一夜未睡,他依然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擞。
“马师傅,您醒了?睡的还好吧?”
“怎么,小吴,您真的在门口站了一夜?”
吴自胜笑了:“看来没白站,值!”
“小吴啊!早该遇见你,这四十多年了,我这是第一次睡的安稳觉,我该怎么谢你啊?”老马头激动的流下了两行热泪。
“放心,”吴自胜忙安慰说,“马师傅,以后就好了,今天这一关一过,以后您就可以踏踏实实的正常睡觉了。”
“啥也别说了,赶快上床睡一会儿,今天你不用上工了,我去和工头说。”昨夜和衣而卧的老马头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没事,马师傅,您这热身子,留神别着凉。”
……
这天吴自胜真的没去上班,不过他也没有睡觉,而是跑到市区里找了家照相馆照了个化妆快照并放大到四寸,照片上的他:目光沉静,面容刚毅,头戴八路军军帽,身着八路军军服,白衬衣灰外套,腰扎近两寸宽的褐色皮带,袖口高挽,裸着前臂,三尺多长的大刀立在身前,双手搭在刀把上,威风凛凛,一米多长的红绸带从刀把末端的环上直垂下来,映衬的五指多宽的雪亮刀面更加寒气逼人。
“马师傅,我要走了,给您道个别,这张照片送给您,晚上睡觉时就把照片放在枕头下,小鬼就不敢来缠你,有事就叫声我的名字,我的纯阳的灵魂就会渡过千山万水来到你身边护驾,保你睡的安稳。”
“好!我收下,你说要走,去哪儿?”老马头急促的问。
“回学校读书,您老说的对,要想以后不再出现汉奸、奴才,就必须有人来学好本领。”
“好小子,有志气,我就知道‘响鼓不用重锤敲’,我信你!”
……
吴自胜义无反顾的走了,初冬的小雪飘落在地上薄如寒霜,老马头立在工地大门口,看着吴自胜顶着风雪逐渐远去,消逝在迷蒙的时空里,而他在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足迹却又显得那么清晰、那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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