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怪杰作诗泄怨 严父抱病训子
祝先生带着众门生在路上走着,无意间一回头,却见徐苟三汗淋淋地追了上来,不由斥道:“谁让你来的,想把学馆的脸丢尽是不是?快滚回去!”
徐苟三眼珠儿转了转,见对面湾子头上有对狗正在交配,一群半大的孩童正围着狗追打嘻闹。他没理祝先生,却走到周冬跟前,指着那对狗问道:“周冬周冬,你看那两条狗在干什么?”
祝先生本想继续训斥徐苟三,不想旁边的周冬走过来问道:“先生、先生,那狗干嘛连在一起?”
祝先生见周冬来问,哪敢怠慢?但又不好直说,只得答道:“那叫‘喜重逢’……”“哦,‘喜重逢’!”周冬重复着,心满意足地走开。接着祝先生又要赶徐苟三回去,徐苟三不等他开口,却拉着周冬往前一阵狂跑。祝先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终于一把抓住徐苟三的衣服喝道:“你这小烂员,还不给老子死回去,你是‘擀面杖落到茅坑里——敲死’不是?”徐苟三毫不理会,却又指着田沟故弄玄虚地大叫起来:“你们快来看,那是什么?”
祝先生定眼一看,却是一只乌龟。他知道徐苟三是在借题发挥故意转移视线为自己能跟着去考场作掩护,本想继续赶他走,不想周冬不认识乌龟,又过来纠缠开了:“先生、先生,那是什么?”祝先生苦笑了一下,觉得直接回答有些不雅,只得别出心裁地答道:“那叫‘爬沟龙’……”经过沿路折腾,耽误了不少时间。徐苟三赖着不走,祝先生也没办法,又怕误赶考的时辰,只得让他留下。
不一会,对面过来个算命的盲人,手里拿着根竹棍不停地拨打地面探路。徐苟三有意逗弄周冬,于是指着算命瞎子问道:“周冬你看,前面那人在干什么?”
周冬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觉得稀奇,于是问道:“先生、先生,那人在干什么?”
祝先生知道是徐苟三在捣鬼,本想再训斥他几句,又找不到借口,见周冬问过不休,只得随口答道:“那叫‘勤打路’……”
晌午时分,他们终于进了竟陵城。来到正街上,一户人家家里死了人,合家老小正围在一处嚎啕大哭。徐苟三一见,又拍拍周冬的肩膀,故意朝那边努了努嘴,说道:“周冬,你看那家多热闹,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周冬正要过去,却被祝先生一把扯住:“周冬,你干什么去?”
“过去看看呗!”周冬傻呼呼地瞅了祝先生一眼,见先生面带愠色,只得悻悻地道:“不去也行……那你告诉我,那些人在干什么?”
祝先生皱了皱眉头,没吱声。又经不住周冬的反复缠问,只得信口答道:“那叫‘快活宫’!”
不一会,到了乡试地点,祝先生又催徐苟三回去。徐苟三怎么也不肯离开,非要参加乡试不可。可他哪里知道,祝先生存心不让他参加乡试,事先没给他报名,考场看门的不让他进去。眼睁睁看着祝先生领着众门生进了考场,唯独徐苟三一人被挡在了门外,可把个怪杰给急坏了,顿时像只掉进油锅里的虾子呼天抢地、活蹦乱跳,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考场的高墙,用脚跺地面的石板,恨不得将天捅个窟窿,将地跺个大洞。可又有什么用?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梆梆”锣声,乡试已经开场,门口也不再有人出进。想到继续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徐苟三只得朝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气呼呼地离开了考场。
不能参加乡试是小,可回去后怎么向父母交待,还真把徐苟三给急坏了。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徐苟三有气无力地出了城,来到一片竹林边,腿上像绑着铅,往路边的一棵树上一靠,竟呼呼地睡去。刚一迷糊,发现来到茅坑边,旁边放着把锯子。一想起祝先生不让自己参加乡试的事,徐苟三就有气。他有心作弄一下祝先生,于是将垫茅坑的木板用锯子在反面锯了条槽,正面盖上。徐苟三刚刚将木板盖好,便见祝先生提着裤子出恭来了。听得“咔嚓”一声,祝先生一下子跌进茅坑里,弄得浑身是屎,把个徐苟三乐得差点笑掉了门牙……猛地醒来,才发现是个梦。抬头一看,太阳快下山了,他只得爬起来赶紧朝家里走去。
徐苟三终于回到湾子里,只见学馆的门开着。想起先生嫌贫爱富、歧视自己的情形,他不由朝学馆吐了口唾沫。就在这时,先生娘子从屋里出来,一看是徐苟三,忙唤道:“徐苟三,你怎么回来了?快进来,我有话问你……”徐苟三还没挪脚,又听先生娘子嚷道:“哎呀,这个肉气包,又撒屎了……徐苟三快过来帮我把孩子抱着……”
先生娘子一边替孩子擦屎换布,一边拿眼瞟徐苟三,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怎么啦,为啥不高兴?乡试没考好?”徐苟三没好气地道:“什么乡试不乡试的?你就别提了!都怪那该死的先……”
先生娘子不等他把话说完,一边接过孩子一边说道:“好了,别急别急,明年再来……来,今个先生不在,么事都得我一手一脚,这屎尿布你就替我拿到堰塘里去搓搓吧!”想起这几年先生、师娘对自己的种种责难,徐苟三恨得咬牙切齿,哪里还有心思听她的差遣?但又不好当面回绝。看到先生娘子怀里刚刚满月的孩子,他眉头一皱,不觉计上心来,于是对先生娘子道:“师娘,你和先生喜添贵子,学生我还未曾恭贺过……今个为你的贵子吟一首诗以表贺意,不知师娘肯不肯笑纳?”
这先生娘子本来就目不识丁,跟了个读书人,也装着喜欢起诗文来。听徐苟三说要为自己的儿子题诗,忙道:“好,好,你题吧,可要来正经的,题得好,师娘打鸡蛋给你吃!”
“一言为定!”徐苟三拴了她一句,于是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首打油诗转眼出现在纸上。徐苟三写好后,摇头晃脑地吟诵了一遍,接着逐词逐句地进行解释。先生娘子不知其中的究竟,不由点头称妙。徐苟三见她只顾去称赞诗写得好,却没有去打鸡蛋的意思,于是催道:“师娘,你不是说好写了诗打鸡蛋我吃的?这诗写得好,只有吃了你打的鸡蛋贵子才真正大吉大利,不然的话……”
先生娘子知道徐苟三什么话都说得出,怕他后头说出难听的话来,忙道:“急什么?我这就去打!”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打好端了出来。徐苟三一大早出门,又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客气,将蛋碗拖过来一口一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着吃着,祝先生回来了。先生娘子一见,忙将徐苟三写的诗递了过去,并夸奖说:“你总说徐苟三只有歪才,看今天给我们的儿子写的诗多好哇……”
祝先生接过诗稿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先生师娘喜重逢,生了一条爬沟龙;
长大就学勤打路,一直打进快活宫。
祝先生看罢诗稿,顿时火冒千丈,一把将诗稿撕得粉碎。等他回转身来,哪还有徐苟三的影子?桌上只剩一副空碗筷。祝先生怒不可遏,操起空碗狠狠地砸在地上,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道:“徐苟三,你这小搐筋的,再让老子碰见不拧断你的脖子!”
徐苟三再也没有去学馆,而他作诗戏先生、师娘的事很快传入长期卧病在床的父亲徐老汉的耳朵里。这天,徐老汉把徐苟三叫到跟前,问道:“三儿,这些天你怎么一直没去学馆?
徐苟三跪在地上直言不讳地说:“我侮弄了先生……可是他先不让我参加乡试的呀!”
“大胆!你心中还有尊长没有?”徐老汉大吼一声,浑身气得直发抖。徐母忙过来一边替徐老汉捶背,一边朝徐苟三训斥道:“还不快出去,又惹你爸生气……”
徐苟三正要站起来,又被徐老汉喝住:“你这个孽种!一家人勤扒苦做,都不是为了你能念好书,将来有个出头之日?可你目无尊长,不堪教化,却不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个不孝不义的畜牲,你是存心要将为父气死……”说到这里,徐老汉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一家人顿时手忙脚乱。徐苟三更是泪流满面,抱着徐老汉哭叫道:“爸,是孩儿辜负了您,您骂吧、打吧,打死我也毫无怨言……”
不知过了多,徐老汉总算苏醒过来。他无奈地将手挥了挥,徐苟三不得不噙着泪退了下去。
从此,徐苟三便跟母亲一起下菜地劳动,瘦弱的身体开始支撑起与年龄不相符的生活重负。
一天,徐苟三和母亲正在菜地里干活,只见二哥徐苟二慌慌张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妈,快,爸怕是不行了!”
娘儿仨个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徐苟大守在徐老汉的身旁,眼里噙满泪水。徐母强压住心中的悲痛与惊惶,不安地道:“孩子他爸,你醒醒,你醒醒呀……”
许久,徐老汉才睁开眼睛。他迟滞的目光挨个在众人面前移动着,最后落在徐苟三身上。徐母忙将徐苟三推到徐老汉跟前,徐老汉抓住徐苟三的手艰难地道:“三,爸怕是……不行了。爸没给……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只留给你们一句……古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要,好自……为人……”
徐老汉没等话说完就咽气了。一家人扑上去拼命地哭叫着、摇晃着,可徐老汉再也没有醒来。一家人痛不欲生,左邻右舍无不落泪。家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席,连一片为徐老汉下葬裹尸的东西都没有。徐母急得团团转,只得叫徐苟三上新市去找堂哥徐子鹏。
徐苟三含泪上路,沿途历经坎坷,直到天黑才找到徐子鹏。由于徐老汉的遗体还摊在家里,徐苟三又得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可怜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天水米未进,跋涉了一天,脚上打满了水泡,哪里还走得动?徐子鹏只得将他背一程、扶一程。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兄弟俩进门一看,只见徐老汉的遗体旁放着张新芦席。徐子鹏又买来纸钱、香烛。他们用席儿将徐老汉一裹,好歹下了葬。
徐老汉过世后,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徐母和徐苟三天天去瓜菜地劳动,清早摘了瓜菜到杨林口去卖,再换些米面油盐回来。徐苟大、徐苟二兄弟俩则四处帮人打工。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苦渡时光。
一天,周湾的周财主和管家周福突然来到这里,徐母一见忙迎了上去。周财主一手拄拐棍,一手捻胡子,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周福则弯着腰走到徐母跟前,用他那鸭公似的嗓子叫嚷开了:“徐家嫂子,你听着,你男人死的时候我们老爷给买了床席子的,二钱二,如今已快过半年了,二二得四、二二得四、四钱四,四四一十六、四四一十六、一百七十六,六六三十六、六七四十二,一六得六……三千九百七十六,去掉零头九百七十六文,就个整,你得欠我们老爷的三十两银子,快点还来吧!”
“呵?你们不是说好那席子是施舍给我们的吗……”徐母差点被吓昏过去。
徐苟三不由跑出来,气呼呼地道:“妈,怎么,您要了他给的芦席?难道您不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吗?”
徐母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流泪。又听周福道:“如果你拿不出银子来也好办,就用那两分田的菜地抵了吧!”
“呵,你说什么?不能,不能呵,周老爷,那可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周老爷您行行好,行行好……”徐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周财主把拐棍一点,将头扭向一边。周福又道:“要不就让你家老三给我们老爷帮三年工!”
“呵?我家三儿还是一个孩子……”徐母又向周财主叩起头来,“周老爷,您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您积积德呵……”
一旁又传来周福的喝叫声:“呀,你舍不得田、又舍不得儿子,那银子就不还啦?老实告诉你,还是我们老爷看得起你的儿子……筷子都挟得起的个身架儿,端茶我还怕他砸了我们的盘子呢!”
徐苟三一把将母亲扶起来,说道:“妈,别求他,去就去,还怕他吃了孩儿不成?只是孩儿走后,你可要多多保重!”
他接着又向两个哥哥嘱咐一番,同周财主一起朝湾外走去。好苟三,虎困雄心在,人穷志不穷。他这一去不打紧,管叫周财主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令周福天坎当地坎,倒楣(霉)透顶。不知徐苟三此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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