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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文革纪实小说连载《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一部《白土地》(卷一 第七章)

时间:2014/1/20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82609
  卷一 晴天霹雳
  
  第七章 他是在进行凤凰涅槃的仪式
  
  一
  
  送葬的卡车驶近偏僻的东八里岗子,驶出柏油马路,驶上乡间土路,大地在身后迅速移动,城市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时候是下午,夏天的四野显得空空荡荡,一眼望去萋萋的荒草无边无际,一阵阵疾风迎面扑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仿佛天空下只有我们3人,我、母亲和躺在门板上的父亲。雨后布满干涸车辙的黄土路面尘土飞扬,凹凸不平,坑坑洼洼。车身剧烈地颠簸跳动,我和母亲都坐不住了,身子跟着颠簸忽上忽下,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母亲松开父亲摇晃的尸体,踉踉跄跄地走到车尾,一只脚踏上后车厢挡板,仰望着天空把住栏杆,任凭身子随着颠簸一冲一冲地向车尾倾斜,要凌空飞跃下去似的老长时间不回头。对她来说,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复存在……卡车越过了一个大坑,门板随着车轮的惯性跳跃起来,父亲高大的躯体滚落下来压在我腿上,他的身体好沉重,我没法让他重新躺回到门板上。父亲的嘴角又流出血来,黑色瘀血流了我一身,我惊恐地喊叫:“妈……流血啦!”母亲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眼神复杂地变化着,一只脚仍旧踏着后车厢挡板,闭上眼睛,仿佛既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分明还在同自己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我害怕了,大声叫道:
  
  “妈……压死我啦!”
  
  我的叫声使母亲重新恢复知觉,现实世界的声音像震耳欲聋的瀑布般向她袭来。蓦然之间,母亲的神情骤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瞪大眼睛,怒目横眉,一下子扑过来掀开父亲,一只手摇晃着他的身体,一声声叫着,趴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地捶打起来:
  
  “你好狠心……于渭生啊于渭生,你起来,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们不管了,就这么……天啊!”
  
  “你怎么啦?”我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你不是不让我们哭么!”
  
  卡车“隆隆”的马达声淹没我的叫声,母亲僵硬地坐起身,风猛烈地吹着她的脸,吹乱了她的头发,有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一样不出声了。她的脸颊痉挛地抽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憋得由红变紫,不由伸手撕扯起自己的领口。她狠狠地撕扯着,“哧啦”一下撕掉上面的扣子,这下总算能够透过口气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父亲的身体又随着颠簸滚落,母亲再次机械地把他掀回到门板上,继而用腰部倚住尸体,一把搂过我死死地抱住,有如开闸的洪水一样痛哭流涕。她凌乱的头发披散在我的头上,汹涌的泪水打湿我的额头。“妈妈,不哭。”我摇晃着她的胳膊哄道,“你说过,不能让人家笑……妈妈……”
  
  “于渭生……你是回老家了……我也要走……”母亲像在噩梦中一般抬起头,抽泣着前言不搭后语。“孩子喊我……活下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沉默……为你申冤的……长大等孩子,我再陪你……”母亲痛苦地缩成一团,哭声也颤抖起来。“你走好……在家待够了再回来……你别走我求……我离不开你……也不等等我……”她肝肠寸断地哭着,呜呜地喑哑地哭着,在丧偶的无尽的悲痛中越陷越深。“我不信,不信你死了我……你起来,醒醒,你回来吧求求……”此前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现在没有其他人在,那早已悬在心头的痛苦终于爆发,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她是在用泪水把全部的愤怒和悲哀都倾泻出来。“于渭生,你别骗我……还小哇孩子……可怎么办留下我们……怎么办我……”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用一只手不断地捶打父亲的胸口。隆隆的马达声在空旷的原野回荡,哭声渐渐平息。过了许久,母亲才松开我,抽抽搭搭地抬起袖口,一点点地擦去父亲嘴角的瘀血,又为我擦干泪水,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火葬场,任漫天尘土扑上车厢淹没我们……
  
  二
  
  卡车停在火葬场冷冷清清的大院里,只有几棵枝叶稀疏的老榆树守着焚尸炉的大烟囱,好不凄凉。我默默地抱起父亲换下的衣服和包袱,母亲的眼角已没有泪痕。她把我抱下车厢,又目光冷峻地和押送我们的人抬起门板,将尸体放在焚尸室门口。一位身穿工作服的老人要母亲办理手续,交费用。
  
  “他人死了,还要什么手续?”母亲冷冷地说。
  
  “出示死亡证明。”老人说。
  
  “我没有。”
  
  “没有……我们不能随便烧人,查下来怎么办?”
  
  “于渭生是走资派,头号敌人。”押送我们的人说他自杀了,造反派就是证明,你们究竟站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说话,敢抵抗文化大革命?
  
  “火葬场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老人妥协了,“费用谁出?”
  
  “看孙志刚怎么办?”
  
  “于渭生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母亲仍旧坚持无力的斗争,“总该国家负责吧。”
  
  “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革命造反派管不着,那是你的事,不是我们的事……什么,你不出费用?没关系,要不就放在这儿,遗臭万年好啦!”
  
  “由家属决定吧。”老人叹了口气。
  
  气氛一度十分紧张,母亲的两眼又射出愤怒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却没说出话来。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中,母亲再一次屈服了,谁都知道不能拖延,烈日曝晒一天尸体会臭的。她央求老人:
  
  “我认了,一切费用由我负责,求你帮帮忙!”
  
  老人犹豫不决,唯恐以后空口无凭,回到办公室给上级部门打了个电话,同意办手续了。母亲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完烧尸的费用连骨灰盒都买不了啦,她原想给父亲买一个最好的骨灰盒,空有心愿没有钱。老人实在看不下去,自己掏出几元钱给我们垫上,母亲只好买下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父亲便勉强有个栖身的窝了。老人告诉母亲,我的父亲属非正常死亡,造反派不许走资派的骨灰进灵堂,只能让家属自己安置骨灰盒。我的父亲出生入死干一辈子革命,最后竟落个如此悲惨的结局,没有丧葬费,没有抚恤金,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母亲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我们走进昏暗的焚尸室,室内的电气焚尸炉犹如一座砖窑,两道铁门是拱形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供工作人员观察炉里的情况。父亲的尸体被放在一个带轮的小推车上,老人打开铁门,准备将尸体卸在巨大的炉壁上。几经折腾,父亲的嘴角又流出瘀血,流满半边脸颊。母亲心如刀绞地拦住小车,再次用衣袖擦去父亲脸上的血污,低低对我说:“和你爸爸再见……”之后,又说给自己听一样,补上一句。“再见了……”接着背过身去,肩膀也抽搐起来,没有哭出声音,捂着脸颊歪歪斜斜地跑出门外,留下我呆呆地看着老人操作。老人麻利地将小推车推进炉膛里,向上一掀撤出小车,父亲便躺在炉壁上了。他拎起一筒汽油朝尸体泼去,揿动电开关“轰隆隆”地关上铁门。透过观察口,我看到炉膛里“轰”地爆起火焰,父亲的身体很快地胀大,有一团火焰裹住他的身躯,浑身上下都蹿起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竟被这烈火造就的奇异辉煌震惊了。父亲突然坐起身子,两只手向上举起合拢,像在祈祷,像在抗议,像在怒吼,像在欢呼,像在舞蹈,像在挣扎。他的上身燃烧成一支熊熊的火炬,照亮我的身躯,照亮昏暗的室内。我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反倒感到惊心动魄,周身热血沸腾,自己也跟着燃烧起来。
  
  是的,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那一瞬间如此激动?父亲一辈子都想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炬——他是在进行凤凰涅槃的仪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对你的儿子来说,我的革命军阀式的父亲,你终生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终于如愿以偿。因为你早已领悟了生命的真谛——你所追求的不是活得怎样长久,而在于如何活得有价值……你将在烈火中得到永生!
  
  三
  
  老人拿起一根长长的铁钎子,要我让开点。
  
  我哀痛得默默无言。
  
  他打开炉门,侧着身子用铁钎捅向父亲的上身:“你好好走吧,是好人上天堂,坏人就下地狱去。”父亲乖乖地顺着铁钎拨动躺下了,老人关死铁门,顺手打开鼓风机,炉膛里的火势更加猛烈,简直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父亲的身体佝偻在一起,周身燃烧成一团透明的红色了。那时候,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因为在向他致敬而肃穆无声。
  
  “你小子胆还不小!”老人拍拍我的脑袋,“出去吧,孩子,得一个小时才能炼成灰呢。”
  
  母亲站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等我,慢慢地翻着父亲衣裤的口袋。我拿出父亲的皮夹子交给母亲,她打开看了看,让我去老人那儿借盒火柴。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白色的纸花,没有单位领导致悼词,没有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开追悼会,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押送母亲的人冷若冰霜的目光,只有我和母亲面对父亲换下的衣服默默地跪下。我们在想象之中给遗体覆盖党旗,降下一半天安门前的国旗致哀。哀乐在我的心中缓缓响起,震天动地,母亲对着苍天致起悼词,嘴唇翕动,泣不成声:“于渭生同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短暂的一生无愧于祖国和人民……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早晚有一天要向造反派……讨还血债的……于渭生,你安息吧……”狂风骤起,一片乌云挡住火辣辣的太阳,驱走滚滚热浪。大杨树随风弯下腰,满枝的树叶都吹翻过来,白花花的叶背亮得耀眼,恍如漫天撒下的纷纷扬扬的纸钱。母亲拿出带来的白酒让我倒在父亲的衣服上,我倒过白酒,她颤颤地划着火柴点燃衣服。我们娘俩就这样对着点着的衣裳一直跪着,跪了很长时间……末了,母亲朝燃烧的火焰深深地鞠了3躬,我也跟着鞠了3躬,祝愿父亲的灵魂飞上天堂,飞进一片光明透彻的一尘不染的天空中……
  
  暮色已临,老人让我们取骨灰了。天底下再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这一点我那时就深切地体会到了。可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转眼间他偌大的躯体就变成一堆白骨,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无声无息。“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再一次问自己,但是不,这是现实,比现实更真切,这是现实加回忆。父亲的骨灰放在一个面板大小的铁盘子里,大腿和肋条骨仍然完整无损,白生生好刺眼。母亲放下骨灰盒不知所措,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木头盒子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骨灰,装不下的那些放在哪里呢?老人看出我们的惶惑,拿起大铁锨戳向父亲的骨架,脸上堆着皱纹苦笑了一下说:“孩子,挑主要的装几块吧,大家都这样。”骨架烧酥了,铁锨戳下去变成碎块,我弯下腰去,没捡起多少温热的碎块就装满骨灰盒。一天的苦难,一齐压在我脆弱的心灵上。这以后,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火葬场的,至今也不敢想象当时的感觉,也很难清晰地描述那感觉。一切都变得迟钝了,大脑里一片混乱。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思想就会变得麻痹,我想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因为在我看来,所有的这一切都如同噩梦一样惊心动魄。只记得临别,母亲和我一起给那位老人鞠了个躬,感谢他的善良和帮助。在返回糖厂的路上,我双手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下意识地用肩膀靠住母亲,用眼睛瞧着母亲。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她已经说不出话,哭不出声了,只是用呆滞的疯狂目光瞪着前方……
  
  我将她紧紧挤在卡车前面,惟恐再发生她想跳下去的那一幕。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父亲死里逃生,为我的母亲,也为他的孩子。
  
  那一年母亲39岁,姐姐15岁,妹妹10岁。
  
  那一天是公元1966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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