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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文革纪实小说连载《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一部《白土地》(卷一 第二章)

时间:2014/1/8 作者: 于艾平 热度: 86957
  卷一 晴天霹雳
  
  第二章 我“光荣负伤”了
  
  一
  
  我们玩耍的花样翻新了。
  
  从造纸厂到糖厂的铁道专用线分岔处,白土地人称作道北的地方,有一段路基下积满雨水,形成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泡子。随着时间推移,周围长满密集的芦苇和菖蒲,里面漂着几根被大水冲倒的电线杆。我的身高顶多一米四,水深刚好没及胸脯,这里就成为糖厂大院孩子们的探险乐园了。
  
  我邻居家的郭春节,一个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的男孩,首先发现了那个乐园,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还有更让人无比刺激的是,孩子们可以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扒火车去泡子玩。糖厂大院的铁道专用线南面是一个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堆置场,经常有火车运送造纸的稻草和破衣烂鞋等原料。一般货车驶进院内都喷出一团团蒸汽减速慢行,驶出大院才吐出浓浓的烟柱提起车速。我们全都埋伏在路基下齐腰高的狗尾巴草里,猫腰屏息地躲避着司机锐利的眼睛,准备伺机扒上货车的车厢。你可千万别露头让司机看见你的身影,否则就搭不成车了,遇上脾气暴躁的司机说不定会为安全起见停下车头,逮住我们之中的一两个淘气鬼,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路基……孩子们专等火车头带着一股钢铁和焦煤的气味缓缓开来,拖着一串长长的车厢一节节驶过,一声口哨争先恐后冲出草丛,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身手敏捷地抓住货车厢上的铁梯,一个拉着一个地挂在梯子上。等司机发现我们时,滚滚的车轮早已快驶到道北了。司机无奈,怕孩子摔伤只得减速,我们便“扑通扑通”跳进碧波粼粼的泡子里,尽情地朝司机挥手喊叫:
  
  “谢谢司机叔叔,请我们免费乘车!”
  
  我们把裤衩背心扔到岸边上,任衣服滑落水里也无所谓,赤条条地开始戏水玩耍。我喝下不少泡子里的浑水,总算能用“狗刨”的姿势凫水了。那正是黑龙江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骄阳似火,反正等我们玩够穿在身上,没走到家门口湿衣服就干透了。我和彬子、春节一伙骑在漂浮的电线杆上划水前进,击起水花和其他孩子们打水仗,电线杆是一艘威武的战舰,大家都像电影《甲午海战》中的英雄邓世昌那样在弹尽的情况下,悲壮地冒着炮弹撞向敌人的旗舰。孩子们在心里发挥着这个新念头,越来越兴高采烈。你看吧,一丝不挂的“战士们”混战在一起,击起一阵阵水浪猛击敌人的“军舰”。炮火连天中有人大声喊道:“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冲啊——冲啊——”,双方都双手拼命划水进行最后的决战,闭紧眼睛撞向对方。结果不亦乐乎,2根或3根原木上的孩子们撞在一起,无不撅着白花花的屁股滚下水去……我几乎变成母亲心目中的野孩子!
  
  暑假天堂般的生活结束得非常突然。
  
  一天下午,我照例和孩子们扒上过路的火车去戏水,司机没发现有人扒车,火车行至道北也没减速。彬子和春节跳下去踉跄几步站住了,我奋力向前跳去,惯性太大没稳住身子,我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脸颊,一下子仆倒在地,脑子“轰”的一声天晕地转。我懵懵懂懂爬起来,这一跤摔得不轻,一个胳膊肘蹭去一大块皮,火辣辣疼痛。
  
  “哎呀,于瘦子……你的腿!”彬子看着我惊叫。
  
  “怎么啦?”我揉着胳膊肘说。
  
  “流血了!”
  
  “没事。”我故意满不在乎,以免他们说我是厂长的公子,娇生惯养。
  
  春节跑过来吓坏了:“不行,于瘦子,快去卫生所。”
  
  我为他的惊吓而惊吓,试图弄清他惊吓的原因,往下一看也有点害怕——膝盖上磕开一个两指长的大口子,皮肉朝两边翻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血喷泉般流淌。我试了试还能走动,赶紧脱下背心包住伤口。彬子和春节架起我就跑向卫生所,一路上我只觉得腿部有些麻木,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卫生所长董大夫是个笑口常开的叔叔,他解开浸透鲜血的背心,检查过伤口,决定给我做一次简单的缝合手术。我尽量在伙伴们面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打麻药就缝了3针。董大夫拍拍我的脑袋说:“这小子,一滴眼泪没掉,够‘尿性’!”其实我早已疼得大汗淋漓,母亲在身边准会瘫倒……此刻担心的倒是父亲知道了可怎么办,他会不会又收拾我一顿?
  
  我“光荣负伤”了,第一天晚上没敢暴露伤口,趁父亲下班之前洗了洗背心,怎么也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干脆藏到床底下得过且过。父亲回来后我推说头疼,强挺着在他面前走上几步,没吃晚饭就上床歇息了。夜里,膝盖疼得钻心刺骨,想哭又不敢出声,整整一晚上我都憋气加窝火,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天愈来愈热,风声愈来愈紧。父亲照例喝闷酒,听电匣子,听过中央台听地方台节目,关注着文化大革命的进展情况。电匣子里的革命歌曲如急风暴雨,现场直播“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实况录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闲来无事,我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凭窗眺望,他久久地站在那儿,两眼望着外面沉思着,一动不动。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样才好。我觉得,不管怎么说,总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头……糖厂党委书记冯燕川到我家来串门了,屋子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挤,冯叔叔长得人高马大,说话粗声粗气,行动大大咧咧,是和父亲当年一列火车北上支援东北建设的山东人。两个老搭档添酒回灯重开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断断续续听到外屋传进来的声音。这是一场奇怪的不可理解的谈话,中间穿插着长时间沉默,还说了一些没有说完的有时是听不明白的话。
  
  “老冯,这次运动是怎么搞的?”父亲惶惑地问,“连清华大学党委都靠边站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于,我也摸不透精神,《十六条》上不是这么说的!”
  
  “我的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也提不上去,有些事都把我弄糊涂了。国家主席刘少奇都不对了……你我撵走化工学校来煽风点火的学生,是不是也错了?”
  
  “我们能让几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冯叔叔的大嗓门震得屋顶轰轰响,他以一种领导者的腔调坚决地说道。“照市委的指示办,厂党委领导运动没错。”
  
  “你没听省里的新闻,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揪出来了……”
  
  “还能糟到哪儿去,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地顶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党干,咱们经历的还少么。”
  
  “‘四清’运动还没搞完,文化大革命又接上了。”父亲激动地低声说,“我真不理解……毛主席他怎么了,今天打倒这个,明天又揪出那个,就不能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下一步厂里的运动怎么搞?”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恐怕连市委书记也不知道,目前谁也吃不准……”冯叔叔回答说,看样子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不管怎么样,我可不那么容易被吓倒!”
  
  沉默片刻,父亲又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看来大家都得承受同样的命运了!”
  
  两个人重重地叹口气,谈起厂里别的工作。父亲问锅炉车间冒白烟灰的原因找到没有?冯叔叔说技术科正在组织力量搞会战,市里的专家也来帮忙了……遗憾的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一种尊严,完全不知道灾难不久就会猛地落在头上,自己也将不可避免地被打倒,失去一切权威。
  
  二
  
  我的膝盖摔坏了,躺在床上盼着母亲快点从省党校回来。
  
  粗心的父亲终于发现我的伤口了。
  
  我没想到,头一天晚上我还能挺住下床撒尿,早晨膝盖却肿得像个小馒头,疼得我把头埋在两只手里,大声号叫起来。姐姐发现了我的秘密,吓得够呛,她一溜烟跑到办公室叫回父亲。我满头大汗地咬紧牙关,面对父亲严厉的审视。
  
  “怎么搞的?”父亲掀开被子问。
  
  “和同学赛跑,”我撒谎道,“不小心,摔倒在一块石头上了。”
  
  “男孩子,擦破点皮,哼哼什么!”
  
  “缝了3针……”
  
  “在哪儿缝的?”
  
  “卫生所。”
  
  父亲再没问什么,转身走出家门。我松了一口气,“妈呀妈呀”喊着疼痛,埋怨姐姐不该打小报告告密。父亲很快返了回来,满脸乌云地背起我向外走去。我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原来他去卫生所了,董大夫建议去市第一医院拍张X光片子,看孩子伤没伤着骨头?
  
  那时候市里的2路无轨电车只通到造纸厂,从家属区到糖厂东大门有两里地,而从东大门到造纸厂车站也有两里地,父亲背着我走4里地才能搭上电车。我趴在他宽大的脊背上一摇一晃地走着,感觉视野那么宽阔,我变得高大无比,身边的景物都随之矮小,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喜欢我的妹妹于爱华,女孩子听话,乖巧,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父亲要求男孩子就不一样了,总是要我跌倒自己爬起来,和别的孩子打架,他不管有没有道理准先揍我一顿……父亲背妹妹遛弯倒是常有的事,从没背过我玩。母亲说他背过我,那是生我妹妹的时候,母亲躺在产房里,透过玻璃看到父亲背着我高高兴兴走来,一边说:“咱们看弟弟来喽!”一个护士在走廊碰着父亲说:“恭喜你,于处长,又添个千金!”父亲闻声脸色一沉,连产房屋门都没进就转身回去了。气得母亲哭了一场,说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我才不信他们这一套呢,父亲若真的重男轻女,干吗喜欢妹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
  
  我趴在父亲的脊背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背着走向2路电车站。父爱的感觉那么真切,永远铭刻在童年时代的记忆里。我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腿搭拉在他腰间,脑袋伏在他肩头上,胳膊肘碰到他的络腮胡茬痒酥酥的。火辣辣的太阳晒蔫杨树的叶子,新铺的柏油马路变得软绵绵的,偶尔留下一个不清晰的脚印。父亲的脚步放得很轻,以免颠疼我的伤口,没走多远脊背汗津津的了。我的膝盖摇晃得隐隐作痛,迷迷糊糊打起瞌睡……父亲往上顿了顿我,轻轻问:
  
  “疼么?”
  
  当他的面,疼,也不能说。
  
  “疼,你就哼哼两声,忍着干什么。”
  
  我不吭气。路过糖厂二楼办公室,有人看到父亲跑过来问长问短,要背我一段送到电车站,均被父亲婉言谢绝。
  
  “于厂长,干吗这么认真,”一位阿姨追着我们说,“从厂里要辆车送到医院不就得啦!”
  
  “这是私事,”父亲淡淡一笑,“我怎么能带头违犯制度。”
  
  走出糖厂东大门,父亲又讲起战争时期的故事,分散我的疼痛:
  
  “还记得爸爸常讲的夺机枪的故事吗?”
  
  “都背下来了。”
  
  “……那时候情况危急,我们队长在掩护队伍冲出包围圈时炸断一条腿,我用他的裤子包扎一下就背着他往外跑。鬼子追得紧,救人要紧,我无法连枪带人一起背出来,只得将机枪藏在一个草垛里。我钻进高粱地,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段甩掉鬼子,放下队长喘口气,他流血过多人快不行了,我想给他找点水喝。队长醒了,说:‘他妈的,我的腿没啦!’我说:‘没关系,大哥,我背着你走。’队长想起什么:‘机枪呢?’‘我没带出来。’‘操你姥姥的……给我回去……扛来。’我刚要解释,庄稼地里传来狗吠声,鬼子循着哩哩啦啦的血迹搜过来。我背起他接着撤退,队长一把推我个跟头,拔出盒子炮吼叫:‘保住你的脑袋,快把机枪找回来……它比我的命重要!’鬼子的狼狗已离我们不远,怎么能丢下队长不管。我火蹿三丈,说什么也得把人救走,等我再弯下身子要背队长逃跑时,他却掉过枪口给了自己胸口一枪……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
  
  父亲和我一阵沉默。
  
  “机枪找到没?”我问。
  
  “找到了。”
  
  “爸,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爸爸是不是过于严厉?”
  
  “有点。”
  
  “你还不懂事,男孩子,我要对你不严格要求,将来怎么安身立命。”
  
  “什么叫安身立命?”
  
  “坚强地生存下去……有一天我不在了,”父亲颇为伤感地回过头,微笑中闪出一种严酷的神情。“你也要保住自己的脑袋!”
  
  这是一次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我皱着眉头仔细倾听,竭力想理解他说的意思,好全部记住,但非常吃力。我还不懂得其中的奥秘,却能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让我回味终生。我是在父亲遇难之后才明白这番良苦用心的,以他当时的处境,这是唯一能靠自己的努力为儿子做的事。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有神灵启示,还是人之将死先有预感。我的父亲一个月后蒙冤遇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拍过X光片子,医生告诉父亲放心,孩子没伤着骨头。他给我打过一剂止疼针,又开了些消炎药,等拆过线就没事了。
  
  三
  
  神州大地黑云压城,恶浪翻滚,形势愈加扑朔迷离。
  
  糖厂大院表面上保持着平静,也风声紧,雨意浓了。省里模仿首都,上行下效,教育战线的领导统统被揪出来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像土改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戴上高帽满哈尔滨游街。北京的红卫兵浩浩荡荡北上齐齐哈尔大串联,发动当地的同学冲击市委。越来越多的人戴上红袖章,“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标语铺天盖地,口号声甚嚣尘上。东北重机学院、齐齐哈尔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纷纷行动起来,大字报一夜之间贴满校园内外,到处都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父亲的不安与日俱增,下班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我做饭洗衣换药端屎端尿,酒也不喝了,家里笼罩着一种凝重的气氛。我不能动弹,唯一的乐趣是读书。父亲用他的借书证从厂图书室借来大量小说,我整天躺在床上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看不懂外国小说,那里面的故事离一个孩子太遥远,只喜欢看中国战斗的小说。这期间我走马观花地读遍到手的小说,《红岩》《林海雪原》《苦菜花》《平原枪声》《红旗谱》《青春之歌》等作品对我的印象尤其之深。我恨不能早生几十年,也像书中的人物那样叱咤风云,活得轰轰烈烈,死得英勇悲壮……父亲年轻时曾经是文学爱好者,也有几篇“豆腐块”见诸报刊。我见过他发表的几首小诗,那是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珍藏在写字台中文件夹里的,由于时间的久远纸张变得又黄又脆。我一时难以读懂诗中的含义,它对一个孩子未免过于朦胧抽象,只记得有一首诗歌的名字,叫《红红的山楂树》:
  
  再见你竟如此憔悴
  
  依然静静微笑
  
  莫不是历经风霜雨雪
  
  才发现爱你的人
  
  再远也看得到……
  
  我原想永远掩埋分手的悲伤
  
  它却不断生长
  
  默默地枝繁叶茂
  
  又落叶般的无可奈何
  
  在透明的秋天飘摇
  
  那么就允许我爱
  
  直至占据你心中每一个角落
  
  像那沉甸甸的果实
  
  与其在枝头烂掉
  
  不如在风中燃烧……
  
  父亲在日记中记载了“全民除四害”的运动里,自己开张假条躲在家里写长篇小说的情景。他要写出游击队长的英雄事迹,了却一点心意。大热天,开着窗户通风,城里城外撵麻雀的锣声、敲盆声、“呜呜嗷嗷”喊叫声,声震耳鼓。父亲关死窗扇,脖子上搭条凉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挥笔疾书,苦干了3个月才写出初稿。母亲怕父亲惹麻烦,趁他出差时将小说做了点炉子的引火纸,说他记“生死簿子”,净没事找事。父亲回来后痛心疾首,但已经既成事实,他只有大醉一场不了了之。反右运动开展之后,父亲反倒感谢母亲的英明决断,说多亏老婆有先见之明,要把小说抛出去不知道还多流放几年呢!我为烧毁父亲的手稿扼腕惋惜,没准现在真能出版……转念一想母亲没错,“文革”期间我家多次被抄,不销毁手稿也难以幸存。
  
  母亲归心似箭,来信就要结业了。这些日子里,我除读书无所事事,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母亲赶快归来,无聊透顶时研究起父亲刮胡子……父亲总是保持军人的作风,脸刮得青虚虚光溜溜的一根毛都不剩。他围起一条布兜兜似的手巾,在胡子上抹一层肥皂沫儿,龇牙咧嘴地对着镜子刮起嘴巴,时而鼓起腮帮,抬起一根手指一点点甩掉上面的肥皂末儿,那神态非常滑稽可笑。我偷偷模仿他的样子刮过一次脸,一点都不好玩,一不留神儿下巴拉开一道口子,火辣辣疼痛。倒是那薄薄的刀片异常锋利,削起铅笔不费吹灰之力。我开始收集他淘汰的刀片玩了,父亲察觉后不准我用它削铅笔,还将废刀片全都扔进垃圾堆里。说小孩子玩什么不好,偏偏玩这东西,割破手指可不是好玩的事!
  
  四
  
  一个星期之后,我膝盖上的伤口拆线了,走起路来还是不大方便,膝盖一打弯就疼,有副双拐支撑着出去散散心就好了。我有办法,扶着一个凳子当作拐杖,这样膝盖不用打弯,累了还能坐在上面休息休息。我竟为自己的“发明创造”得意洋洋,拖着凳子到处乱走。
  
  母亲神色严峻地从哈尔滨赶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和父亲嘀咕:
  
  “渭生,这次运动来势不同寻常,形势比五七年反右那阵子还厉害……哈尔滨闹得挺凶,齐齐哈尔怎么样?”
  
  “一样,也闹起来了。”父亲的脸色焦虑而阴沉,“也是从教育口开始的。”
  
  “我们学校有动静么?”
  
  “你先歇歇吧……”
  
  “人家问你哪。”
  
  “有人给你贴大字报了。”
  
  “谁……都是些什么问题?”
  
  “我没去看,反正不少。”
  
  说到这里他们不作声了,沉默片刻,母亲头也不抬地说:
  
  “看样子我得经受考验了……不过你放心,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父亲的忧虑不无道理,身为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的母亲,首当来势凶猛的运动其冲。母亲刚刚上班,大字报就贴满教室走廊,批判她是旧十七年教育路线的代理人,一贯执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市里派来“文革”工作组进驻糖厂,勒令母亲停职反省。一时间学生、教师、工人、干部都争先恐后地大揭发、大批判,办公楼走廊里贴满针对母亲的大字报。工作组的目的很明显,发动群众集中火力进攻母亲寻找突破口,进而揪出我的父亲,扳倒以厂党委书记冯燕川为首的领导班子。
  
  “渭生,你可得沉住气,看苗头工作组是冲着党委来的。”母亲看过大字报说。
  
  “我百思不解,你怎么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了人民的敌人?”父亲愤懑地涨红了脸,眼窝深陷,眼皮沉重,背着手在写字台前走来走去。他猛地收住脚步,一只手按在写字台上。“荒唐啊……你是地道的苦出身么!”
  
  “群众运动,我们应该正确理解。”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能随便往人身上泼污水。”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执行过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硬要当作把柄又有什么法子,准备承受吧。”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继续说。“要紧的是管住嘴巴,不管他们怎样激怒咱们,于渭生,你千万别跳出来引火烧身。”
  
  父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大不情愿地“哼哈”答应着,朝窗外望了望,脸色愈发阴沉。最后也只好安于这个事实,以不变应万变……可怜的是他们虽预感到危险到来,却鸵鸟一样把头藏进翅膀里,似乎认为自己不愿看到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这也是当时中国人应付政治运动最无奈的办法。
  
  母亲停职反省了,整天憋在家里写检查。她看上去也为我的摔坏腿而后怕,什么都没说。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严重,她坐在写字台前苦思冥想,朝前俯着身子,低着头,神情委屈茫然。写满一张纸,手托腮帮歪着脑袋仔细研究一阵子,一会儿这改一个字,一会儿那加一句话,又撕掉放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扔得满地都是小纸团团。似乎要写出令群众满意的检查,是一件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的事情!显而易见,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自己又究竟错在哪里?
  
  办公楼里贴不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字报了,从一楼到二楼的走廊都贴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写大字报,谁写得越多就表明他革命的热情就越大。工作组在俱乐部门前的篮球场上搭起一座一层半楼高的帆布大棚,拉起一道道铁丝专供挂大字报用。我趁母亲写检查之际,扶着凳子一瘸一拐溜出家门去看热闹。大棚里犹如纸张的甬道,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叫人目不暇接。我发现这里不仅有批判母亲的大字报,还有批判副校长赵关键以及厂党委书记冯燕川的……其中的一张大字报倒挺有意思,说我们家5口人住两间大房,工人一家三代10口人只能住一间半房,孙志刚要真革命就滚出大房子,让工人阶级住进去……我可真心支持这张大字报的观点,希望能搬到一间半的房子里去住。现在我住的是里间,父亲住外间,我出去玩时必须经过外间,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皮,没准他一不高兴就会问你到哪去,或者干脆就不准出去……我企盼父亲看到这张大字报,换到一间半的房子去住。那样一来外屋小间放不下那张大写字台,父亲只能住里屋大间,我和姐姐住外屋小间。再出去玩就自由多了,起码不必经过父亲的审视,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
  
  渐渐地,我看出些门道,所有大字报的结尾一律上纲上线,不管被批判的对象是谁,归根到底都是自上到下一条黑线上的人。而糖厂党委最大的总后台,一定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赫鲁晓夫是何许人我不得而知,刘少奇我可熟悉,凡重要场所都有他和毛主席并肩挂着的巨幅画像,我举手宣誓加入少先队时就面对着他们……不过我迷惑不解的是,既然刘少奇是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隐藏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颗定时炸弹?公安局过去怎么没发现?毛主席也一点都没有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挪动着凳子,一张张往下看。
  
  突然,发现了一张父亲写的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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