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天，灰白的路，灰白的水泥建筑物，在一片灰白的裹挟下，河堤上的梧桐树愈发瘦了，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颤栗着，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唱响秋的挽歌。
何小河从校园内走出来，心里还是憋闷得慌。很少喝酒的他今晚喝了几两酒，从脸颊到耳根，阵阵灼热，烧得他感觉眼睛也是红红的，能冒出火来。心里特难受，饭菜泡上酒，似乎发酵了，把肠胃膨胀得动弹不得，只好变成一个个难闻的嗝，搅得他胸闷头裂，坐立不安，逼自己去厕所吐了个稀里哗啦。虽然肚里的浊物掏空了，但心头仍未疏通，好像堵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站在河堤上，寒风夹着几粒沙尘，在他滚烫的脸上逗留了一下，像“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给了他一丝抚慰。一片枯叶从枝头悄无声息地脱落，打了两个旋儿，又挣扎着向上飘飞了几下，最后像一只疲惫的蝶，晃晃荡荡，无奈地栽向地面，撂到了何小河的脚边。“命！这就是命吗？”何小河盯着干枯得蜷缩成一团的落叶，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片小小的树叶！
十八年前，当他操着外地口音来到这个学校时，他只是树梢上一米粒大的嫩芽，他知道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没有一截粗枝供他倚靠，没有一根藤蔓供他攀缘，他必须靠自己！他虔诚地仰着脸，伸长脖子，把能降落到他头上的每一米阳光、每一滴甘霖攒集起来，丰腴自己，鲜亮自己。他迅速地舒展成一片叶！绿色的汁液沿着细小的叶脉汩汩流动，奔涌成一股清新，一种活力，一份执着。在苗圃之上，他自信地飘扬，默默地守护，工作十八年，做了十五年的班主任，他没有料到的是，曾经如一面旗帜般飘扬的叶，突然间就落了，落就落吧，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可为什么十五年的寒来暑往、早起晚睡换来的却是一次通报，一纸调令？
何小河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游丝般的白气里隐隐漂浮着酒气，似乎还夹杂着怨气。当他睁开眼，想抬头看看树梢时，一片晃悠悠的落叶在风的催促下，不偏不倚，撞上了他的脸，毛糙得有点刺痛。这让他想起了他那该死的一巴掌。那天，政教主任把一张打印纸递过来时，他感觉像又接到了传票，上面写的都是违规违纪的学生名字。“二（四）班罗贝贝匡正天王恒深夜外出上网”，这几个刺头！经常缺课旷操，班级管理分数已经连续几个星期都因他们扣掉了一些，这扣掉的不仅仅是分数，还有班级荣誉，还有他班主任的津贴！何小河清楚地记得，这次是罗贝贝这学期来第四次外出上网，尽管他已经找他谈过多次。他决定先找罗贝贝，这次最好让他停学几天。
大课间，何小河走向教室，他一眼就看到罗贝贝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学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推了推罗贝贝，却没有丝毫反应。何小河走过去，又搡了搡他的肩膀，罗贝贝弹簧似的从凳子上跳起来，甩了甩额前的一绺长发，瞪着红红的眼睛骂道：“哪个找死的？打扰你爷爷。”说着，手伸了过来，何小河顺势握住，罗贝贝一看是班主任，不再做声了，头却翘向一边，何小河把他带到办公室，递上打印纸，“罗贝贝，看看，怎么回事？你不是向老师保证过了吗？”罗贝贝双手插进衣兜，头仍然翘向一边，半天才冷冷地冒出一句：“改不了。”何小河拿出记事本，翻到“罗贝贝”这一页，说：“你看，这上面记得很清楚，你已经四次外出上网，多次缺课旷操，先前老师找你谈话，给你讲故事，让你看视频，不就想让你明白行为习惯的重要性吗？可你……这次我想把你在校的情况告诉你家里，让你回去几天好好反省反省。”一听“回去”，罗贝贝激动了，一甩头，冲了上来，夺过何小河桌上的记事本，“哧”的一声，撕下那一页，瞬间又撕成碎片，然后，歪着头，斜眼盯着何小河，说：“回去？我凭什么回去？我是学生，学生就该在学校受教育。我爸妈没指望我考大学，他们愿意花钱让我上网，这你管得着吗？”最后一句近乎咆哮，似在向何小河示威，何小河怔怔地坐在那儿，他看到罗贝贝那双藏在长发后的眼睛，正轻蔑地望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股怒气迅即升腾，窜出，他扬起巴掌朝他身上拍了过去，罗贝贝正仰起脸甩他的长发，那该死的一巴掌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左脸上，白皙的脸庞浮起一团红云，那绯红摊在何小河眼前，晃得他心里隐隐作痛。“好啊，老师打人，抽学生的耳光子，”罗贝贝捂着脸，炮竹般炸开了，“等着吧，你！”说完，扭头冲出了办公室。
何小河真的不想再去回忆这些，他已经老老实实地向家长讲述了一遍，又老老实实地在纸上向局长汇报了一遍。何小河抬头望向树梢，梧桐树上还缀着许多枯叶，像褐色的破絮，像锈损的铃铛，在风中瑟瑟发抖，抖得何小河的心里袭满寒意。
覆水难收，当时他赶紧翻出家校联系册，拨通了罗贝贝爸爸的号码，“没事，孩子皮得很，难管，我这当爸的有时也拿他没法儿，何老师，这一巴掌您别放在心上，算是我打的。我来把孩子接回就是了。”一席话，暖暖的，熨平了何小河心头的褶皱，他平心静气地又去找另两位上网的学生。
当天下午，何小河被请到校长办公室。屋里只有李校长一人，他瘫坐在沙发上，一脸倦容的样子，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何老师啊，我知道你是我们学校优秀的老师，得力的班主任，可这回你怎么就给我捅了篓子呢？”李校长紧绷着脸，严肃地问道。何小河有些犯怵，想了想，说：“李校长，您说的是罗贝贝的事吗？”“不是他还能是谁？分班时，我信任你，特地把这个关系户放到你名下，谁知你偏……”李校长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李校长，当时我在气头上，有点冲动，打他一巴掌是不对，我已经把情况都说给他爸爸听了，还好，他爸爸能理解。”“理解？他爸爸能理解，他妈妈就能理解？”李校长抬高声音，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妈妈一电话打给我们教育局的梁局长，说你扇他儿子耳光，身为老师，侮辱学生的人格。梁局长一听，电话就打到我这儿了，刚才狠狠地将了我一军。”李校长说完，整个身子如泥般瘫软了，头无力地垂下来，他又立刻支上胳膊肘。何小河平静的心湖搅翻了，他觉得自己像一片苇叶在浪尖上颠来覆去，头都颠得嗡嗡直想。“这也怪我疏忽啊，当初梁局长轻描淡写地说时，我怎么就没留一个心眼打听打听呢？”李校长似在喃喃自语，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哦，对了，梁局长吩咐，你得写一份材料，真实地汇报一下事情的经过，明天上午送过来，今晚我还要陪梁局长去罗贝贝家一趟。”说完，李校长匆匆地起身离开，何小河搅翻的心湖上罩上一层迷雾。
寒风袭来，梧桐叶一阵摇晃，哗啦啦地响，似在宣泄，似在呐喊。几天后，何小河接到一纸调令，他被调往塔山中学，一所离县城稍远的乡镇中学。调令后附有一份文件，内容大致是：严禁老师体罚学生，何小河打人事件需在本校教职工大会上通报批评。屈辱，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像爬山虎的脚，一下子爬满何小河的全身，他找到李校长，还未开口，李校长就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说：“去锻炼锻炼吧，男人嘛，能屈能伸，要经得起挫折的考验。”说完，拂袖而去。何小河呆愣在风中，淌下一行清泪。梧桐叶仍在耳边哗哗直响，响声里何小河仿佛听到政教主任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小河啊，你是老班主任了，私下可得备一张护身符才行啊。有来头的学生，就抄在护身符上，特殊对待。你看，罗贝贝就该列入其中，他家有钱，他舅还是区里的常委，得罪不起，我们梁局长未来的升迁，还靠他说话呢。”
天色已暗，何小河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回头望了望校园，那熟悉的一草一木明天就要再见了，刚才他进去清理了一下东西。他又回头望了望树梢，嶙峋的枝干硬挺挺地刺向高远的天空，又抖落几片枯叶。枯叶像疲惫的蝶，无声无息地落了。
何小河从校园内走出来，心里还是憋闷得慌。很少喝酒的他今晚喝了几两酒，从脸颊到耳根，阵阵灼热，烧得他感觉眼睛也是红红的，能冒出火来。心里特难受，饭菜泡上酒，似乎发酵了，把肠胃膨胀得动弹不得，只好变成一个个难闻的嗝，搅得他胸闷头裂，坐立不安，逼自己去厕所吐了个稀里哗啦。虽然肚里的浊物掏空了，但心头仍未疏通，好像堵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站在河堤上，寒风夹着几粒沙尘，在他滚烫的脸上逗留了一下，像“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给了他一丝抚慰。一片枯叶从枝头悄无声息地脱落，打了两个旋儿，又挣扎着向上飘飞了几下，最后像一只疲惫的蝶，晃晃荡荡，无奈地栽向地面，撂到了何小河的脚边。“命！这就是命吗？”何小河盯着干枯得蜷缩成一团的落叶，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一片小小的树叶！
十八年前，当他操着外地口音来到这个学校时，他只是树梢上一米粒大的嫩芽，他知道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城，没有一截粗枝供他倚靠，没有一根藤蔓供他攀缘，他必须靠自己！他虔诚地仰着脸，伸长脖子，把能降落到他头上的每一米阳光、每一滴甘霖攒集起来，丰腴自己，鲜亮自己。他迅速地舒展成一片叶！绿色的汁液沿着细小的叶脉汩汩流动，奔涌成一股清新，一种活力，一份执着。在苗圃之上，他自信地飘扬，默默地守护，工作十八年，做了十五年的班主任，他没有料到的是，曾经如一面旗帜般飘扬的叶，突然间就落了，落就落吧，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可为什么十五年的寒来暑往、早起晚睡换来的却是一次通报，一纸调令？
何小河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游丝般的白气里隐隐漂浮着酒气，似乎还夹杂着怨气。当他睁开眼，想抬头看看树梢时，一片晃悠悠的落叶在风的催促下，不偏不倚，撞上了他的脸，毛糙得有点刺痛。这让他想起了他那该死的一巴掌。那天，政教主任把一张打印纸递过来时，他感觉像又接到了传票，上面写的都是违规违纪的学生名字。“二（四）班罗贝贝匡正天王恒深夜外出上网”，这几个刺头！经常缺课旷操，班级管理分数已经连续几个星期都因他们扣掉了一些，这扣掉的不仅仅是分数，还有班级荣誉，还有他班主任的津贴！何小河清楚地记得，这次是罗贝贝这学期来第四次外出上网，尽管他已经找他谈过多次。他决定先找罗贝贝，这次最好让他停学几天。
大课间，何小河走向教室，他一眼就看到罗贝贝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学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推了推罗贝贝，却没有丝毫反应。何小河走过去，又搡了搡他的肩膀，罗贝贝弹簧似的从凳子上跳起来，甩了甩额前的一绺长发，瞪着红红的眼睛骂道：“哪个找死的？打扰你爷爷。”说着，手伸了过来，何小河顺势握住，罗贝贝一看是班主任，不再做声了，头却翘向一边，何小河把他带到办公室，递上打印纸，“罗贝贝，看看，怎么回事？你不是向老师保证过了吗？”罗贝贝双手插进衣兜，头仍然翘向一边，半天才冷冷地冒出一句：“改不了。”何小河拿出记事本，翻到“罗贝贝”这一页，说：“你看，这上面记得很清楚，你已经四次外出上网，多次缺课旷操，先前老师找你谈话，给你讲故事，让你看视频，不就想让你明白行为习惯的重要性吗？可你……这次我想把你在校的情况告诉你家里，让你回去几天好好反省反省。”一听“回去”，罗贝贝激动了，一甩头，冲了上来，夺过何小河桌上的记事本，“哧”的一声，撕下那一页，瞬间又撕成碎片，然后，歪着头，斜眼盯着何小河，说：“回去？我凭什么回去？我是学生，学生就该在学校受教育。我爸妈没指望我考大学，他们愿意花钱让我上网，这你管得着吗？”最后一句近乎咆哮，似在向何小河示威，何小河怔怔地坐在那儿，他看到罗贝贝那双藏在长发后的眼睛，正轻蔑地望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股怒气迅即升腾，窜出，他扬起巴掌朝他身上拍了过去，罗贝贝正仰起脸甩他的长发，那该死的一巴掌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左脸上，白皙的脸庞浮起一团红云，那绯红摊在何小河眼前，晃得他心里隐隐作痛。“好啊，老师打人，抽学生的耳光子，”罗贝贝捂着脸，炮竹般炸开了，“等着吧，你！”说完，扭头冲出了办公室。
何小河真的不想再去回忆这些，他已经老老实实地向家长讲述了一遍，又老老实实地在纸上向局长汇报了一遍。何小河抬头望向树梢，梧桐树上还缀着许多枯叶，像褐色的破絮，像锈损的铃铛，在风中瑟瑟发抖，抖得何小河的心里袭满寒意。
覆水难收，当时他赶紧翻出家校联系册，拨通了罗贝贝爸爸的号码，“没事，孩子皮得很，难管，我这当爸的有时也拿他没法儿，何老师，这一巴掌您别放在心上，算是我打的。我来把孩子接回就是了。”一席话，暖暖的，熨平了何小河心头的褶皱，他平心静气地又去找另两位上网的学生。
当天下午，何小河被请到校长办公室。屋里只有李校长一人，他瘫坐在沙发上，一脸倦容的样子，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何老师啊，我知道你是我们学校优秀的老师，得力的班主任，可这回你怎么就给我捅了篓子呢？”李校长紧绷着脸，严肃地问道。何小河有些犯怵，想了想，说：“李校长，您说的是罗贝贝的事吗？”“不是他还能是谁？分班时，我信任你，特地把这个关系户放到你名下，谁知你偏……”李校长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李校长，当时我在气头上，有点冲动，打他一巴掌是不对，我已经把情况都说给他爸爸听了，还好，他爸爸能理解。”“理解？他爸爸能理解，他妈妈就能理解？”李校长抬高声音，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妈妈一电话打给我们教育局的梁局长，说你扇他儿子耳光，身为老师，侮辱学生的人格。梁局长一听，电话就打到我这儿了，刚才狠狠地将了我一军。”李校长说完，整个身子如泥般瘫软了，头无力地垂下来，他又立刻支上胳膊肘。何小河平静的心湖搅翻了，他觉得自己像一片苇叶在浪尖上颠来覆去，头都颠得嗡嗡直想。“这也怪我疏忽啊，当初梁局长轻描淡写地说时，我怎么就没留一个心眼打听打听呢？”李校长似在喃喃自语，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哦，对了，梁局长吩咐，你得写一份材料，真实地汇报一下事情的经过，明天上午送过来，今晚我还要陪梁局长去罗贝贝家一趟。”说完，李校长匆匆地起身离开，何小河搅翻的心湖上罩上一层迷雾。
寒风袭来，梧桐叶一阵摇晃，哗啦啦地响，似在宣泄，似在呐喊。几天后，何小河接到一纸调令，他被调往塔山中学，一所离县城稍远的乡镇中学。调令后附有一份文件，内容大致是：严禁老师体罚学生，何小河打人事件需在本校教职工大会上通报批评。屈辱，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像爬山虎的脚，一下子爬满何小河的全身，他找到李校长，还未开口，李校长就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说：“去锻炼锻炼吧，男人嘛，能屈能伸，要经得起挫折的考验。”说完，拂袖而去。何小河呆愣在风中，淌下一行清泪。梧桐叶仍在耳边哗哗直响，响声里何小河仿佛听到政教主任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小河啊，你是老班主任了，私下可得备一张护身符才行啊。有来头的学生，就抄在护身符上，特殊对待。你看，罗贝贝就该列入其中，他家有钱，他舅还是区里的常委，得罪不起，我们梁局长未来的升迁，还靠他说话呢。”
天色已暗，何小河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回头望了望校园，那熟悉的一草一木明天就要再见了，刚才他进去清理了一下东西。他又回头望了望树梢，嶙峋的枝干硬挺挺地刺向高远的天空，又抖落几片枯叶。枯叶像疲惫的蝶，无声无息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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