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绿柳垂绦，柳在塘边，上有鸟鸣，不远处有牛在啃草，也饮水。柳下有两位老人在下棋。一个清瘦、山羊胡，另一个稍胖，长须，俱在七十上下。两人在这儿下棋已有多年，春夏秋冬，不避寒暑，除非大风大雨，否则必不约而至。放牛人也花甲以上，观棋者时多时少，放牛人却每天必来，且很少说话，至多只是笑笑。

 

    这天又为一步棋争了起来，两人争棋总在残局阶段。今天是长须的炮要还家，短须的马紧追不舍，长须便动了气，一步好将没将成，长须便说了话，春天火气大，短须近来总输，便接了话茬。小小孩，老小孩，战争从“手”上到了口上。放牛的慢慢踱了过来，听了一会儿，看看棋局，问该谁走，便动了一个士，两个老头看看他，嘟哝几句接着下，然后回了家。长须今天又赢了，一高兴多喝了几杯，老毛病犯了，第二天没来，短须输了棋回去气未消，很晚才吃了点饭，胃也不大舒坦，第二天也没来。

 

    放牛的晚上回家路过树下，仍是笑了笑。

 

    春天白昼渐长，老人百无聊赖，又凑到了树下，见棋桌上谁放了一把野花，两老头乐了，相互打了招呼，又摆上了车马炮。短须老汉一心想扳局，杀机很盛。长须不甘示弱，又较上了劲。长须又要赢，短须便悔子，长须不高兴，短须便磨棋，两人心里又赌气，鸟叫的也不顺耳，牛“哞”的也闹心，老了还看什么花，碍事，扔了。放牛的又过来，看了一会棋，走了。

 

    夏天到了，柳树下杂花渐长，树荫里鸟鸣也欢，却不见人来。放牛的路过长须老汉家，“老哥，怎么不去下棋？”“不爽，近来总吃不下饭。”“明天咱俩下。”“你也会下？”“还明白点。”过短须老汉家，“老哥怎么不去下棋？”“不痛快，这几天肚胀。”“明天咱哥俩下。”“你懂棋？”“略知一二。”

 

    柳树下铲了草，摆了棋，斟了茶。两个老对手又见了面，放牛的却还没来。两人寒暄后，坐了一会儿。日久不弈，手也痒痒，不约而同去摸棋子，又都不好意思笑了笑。

 

    当头炮，把马跳；仙人指路，飞象。两局下来，平手。接着摆第三局。

 

    “这棋和了嘛。”不知何时，放牛的老头已来了，端起一个茶杯抿了一口茶道。原来，桌子上是有三个杯子的。两个老汉还不肯和，又僵持了一会儿，仍变不了棋局。“和为贵”，放牛的老汉又说。“和了”，“和了”，两个老对手如释重负地说。然后各端起茶杯喝起茶，水温正好，茶也香，看天天也朗，看花花也美，鸟鸣如唱，虫唧似琴。

 

    天还早，棋又摆上，到了残局，谁都不想争强，故意让着对方，竟也是一种较劲，看来和也不易，和也是斗智，却不藏杀机，心怀坦荡。

 

    柳树下两个看棋的却不懂了，这是什么棋，放牛的笑了，“这棋粘得很，是另一种下法，你们不懂。”两个老汉却懂了，让你，你再赢也是输。让对方又不丢步，促成和棋，才最见功夫。

 

    天将暮时，两老汉和了多盘，却从没如此痛快过，弈得痛快，心也痛快。

 

    两人将走，忽想起放牛老汉，便要践约弈上一局。放牛人笑道，我不精棋步，但解棋性，祖父迷棋，争强斗狠，因棋而败，临终彻悟，嘱我父曰，棋谓桔中乐，盖不以胜负行天下，棋道如人道，棋势如生势，人道生，棋道生。人势济，棋势济。为棋不为生，方可养性悟理，为生为竞，皆会坏性。两个老头大悟。

 

    秋风起，柳叶飞，塘水冷，鸟声凄。两个老头仍在树下对弈，全无往年的悲秋之心。面色红润，神气平和，壶里剩一杯热茶，也是让来让去，最后平分，稀罕吃食也带到树下共同品尝，收棋回家时相携而行。

 

    村人见曰，你二位精神越来越好，这棋，把你们养年轻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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