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万山如洗。失落了西边的沙梁,荒芜了东方的紫阴。
一连几日的阴雨过去,王国良的心里既是兴奋,又是空落,像丢弃了许多东西似的。下雨时,一心想着如何喂牛,如何才能让羊吃上干爽的草料。可天一旦放晴,他又觉得无所事事。本打算雨一停,地里的玉米就该收了,现在天是放晴了,一洗如碧的蓝天像藏女的裙带一样飘的很远很远,把整个大漠都收在了她的裙下。空气湿润的很,玉米上兜了大湾大湾的水,看来得上一地半天才能掰。
王国良把整圈的羊都赶了出来,手里的鞭子使劲往天空里一甩,顿时发出响亮的鞭音,羊便惊慌地撒了野的向沙丘上跑去。王国良觉得好是惬意,觉得自己就是电视中看过的统率着千军万马的元帅。一连饿了几天的羊,啥也不管,撒着欢儿向前跑,墨绿墨绿的草都被他们甩在后面。直到一直跑到沙梁上,羊群才慢了下来。先跑上沙梁的羊总想找到最好的草,可是跑上沙梁后,这群富有人性的动物立时傻了眼,除了一片连一片的褐黄色的沙峰,隐着灰暗的变化,什么也看不到。羊们望望天,望望地,只是咩咩地叫着。王国良已追得气喘吁吁,虽然是沙生沙长的王国良,但是面对瘦小的羊他却不是对手。“驴日的,畜牲们,跑啥跑,东沙窝里有个比哩,去日去,驴日的。”
羊们不管王国良的唠叨,仍站在那儿望沙。好像真的能望出一片绿洲来。王国良气急败坏地走到羊跟前拿鞭子使劲抽打羊群,羊终于掉过头,慢悠悠地向沙坡下走去。
王国良把羊挡在大沙梁前的一块茬地里。满地里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一些杂草,由于刚下过雨,这几星草更是刺眼的显在地里。麦子早已收完,地里啥也没剩,地的埂子就是沙。王国良记得清楚,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放羊,那时的地比现在大多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沙渐渐地向地逼来,之后人们再把沙拉走,在沙漠的边缘,都是这样——同时进行着人和沙争地,沙和人争地的残酷斗争,但更多的时候总是沙进人退,人在增加,土地在减少,终了人们不得不走进沙漠的腹地——向沙漠的腹地要烧,要钱,要粮,要穿。
王国良用熊掌似的大手揉搓着皱纹中的沙土,一声声远长而悠扬的花儿从远远的地方渗透进这空旷的沙漠上空。他听不懂这花儿的意思,但知道这是由收羊皮羊毛的回回唱的。他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但他知道只要是有羊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常常把唱花儿作为他们的叫喊声,但有时也拉长了喊“收羊皮羊毛了”。
王国良靠近路沿儿站了,等回回走近了,他就指了羊问:“收羊吗?”那个回回四十左右的模样,全脸胡子,戴着一顶圆形白色小帽。他一看到羊就跳下了自行车,“大哥,你卖羊?”
“走,过去看一哈,价格合适了就卖。”
回回跟着王国良走近了羊,不知是羊见了陌生人害怕,还是看出了回回身上的杀气,回回刚一走近,羊就跑开了。这次回回没逮着羊,但回回有自己的办法。不过抽一根烟的时间,回回就逮住了羊,在羊脊背上用拇指和食指掐了掐,然后就放开了羊。羊就跑开了。
还未等王国良问话,回回就说:“现在是秋天,羊不值钱,再说羊又太小。”
王国良听了回回的话后,嘴朝一只黑头大羯羊驽了驽,问“就那只羊,你看能卖多少钱?”
“就那只羊,我给你给个最好的价钱,一百五,老哥你看怎么样?”
王国良听了,心里直犯嘀咕“他妈的,这么大的羊才给一百五,真是羊比里长大的。”王国良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口,他又问“干脆这样吧,你看这些羊如果全卖的话,你能掏个什么价?”
这时回回似乎犯了难,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说“尕大碎小,一只一百,我赶上走。”
“你买羊着哩还是买虱子着哩?”
回回笑了一下,“这么多羊,我也没那么多的钱,再说我也弄不到城里。你如果真想卖,就自个儿赶到武威城里,起码一只也能卖二百块钱!”
回回走了,国良深吸了一口气:“妈妈日的,还以为老子傻着哩!”王国良这么一骂,倒想起来回回的许多好处,不论什么时候羊死了,总可以卖给回回,只不过价钱低些。尤其是冬天,刚生下的羊羔子要么冻死,要么病死或饿死,总能卖给他们,有人就问:“你们买上死羊羔子自己吃吗?”
“我们才不吃呢,这全都进了大宾馆卖了羔子肉了,一只七八十呢。”
羊是没卖成,可是王国良忽然计上心来。现在他得想办法瞒着玉芬把羊卖出去。她知道这样做虽然对不起玉芬,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过无论如何,他得先跟玉芬打好招呼,要不然到时候肯定闹得鸡飞狗上天。
接下来几天孩子们都回来了,一家人都在紧着收玉米,大家都相安无事,国良也不提卖羊进沙窝的事。梦苑和召兴走的时候,国良还一人给了他们十块钱。梦苑不要,她知道哥哥在城里念书,花销大,自己虽也在学校吃,但毕竟花销小,再说自己身上还有十块钱哩。梦苑硬把自己的钱给哥哥塞,但哥哥也不要,他不会把可爱的妹妹的钱自己拿去花掉。国兴说:“拿上吧,你先拿上,梦苑不够了,过两天我再给她给”。召兴于是就拿上了。
孩子们走了,一连六七天的劳动,玉芬和国良也累得够呛。吃过晚饭,玉芬洗刷完了,就上了炕。一上炕,就迷迷糊糊想睡觉。王国良推了一把玉芬:“天凉了,把被子盖严。”
“睡吧”,玉芬喃喃道。
“脱吧,脱尽了睡个好觉。”
“人都乏的,还有闲心”
“正因为累,才应该脱尽!”说着王国良拉紧了玉芬的身子。玉芬的奶子在养大了两个孩子之后,已变得像泄了气的猪尿脬,仅剩一张皮了。但经过王国良的揉捏之后仍能激起她的兴奋状态来。玉芬伸手去脱紧身背心,国良就乘机紧追了一句:“我还是想到沙窝里去植树。”
只听玉芬嗯嗯呀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随着嗯呀声,气也变得急促而高亢。王国良也不再提进沙窝植树的事了,只是顺着玉芬的身体的一个小洞,无咽地向深渊中滑去。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王国良已经从炕上爬了起来。玉芬还睡在炕上不想起来。王国良独自烧着了灶火,烟熏火燎地切了些洋芋,调了一把盐,挖了一勺酸白菜,就着拌了些面。山芋面拌汤很快做熟了,王国良急吼吼地喝了三碗,就盖好锅盖准备出去,玉芬从炕上爬了起来。阳光从窗户里射了进来,透射出空气中的浮尘起起落落地漂浮不定,也照亮了玉芬灰白色内衣上的几块彩色补丁。王国良看着玉芬,心里酸楚楚的。他咬了咬牙,“饭,我已经做好了,你今天中午就别给我留饭了,我到东沙湾里去放羊。”说完,王国良就急吼吼地出了睡房,他怕玉芬看到他眼眶里的泪珠。
王国良在梦苑以前用过的一个旧书包里装了两个馒头就赶着羊上路了,他今天是去干大事的——他决定把羊赶到武威城里卖了。
赶了一路,过了两道沙梁,已是中午了,虽说已是深秋,可大漠里中午时分的沙仍炙烤着生长在其间的生命,像要燃起来似的。国良渴的实在受不了了。他知道这些即将被他狠心卖掉的羊也已经渴的寸步难行。只有找到水,才能继续赶路。以沙漠人的天性,他知道怎样才能从沙漠中找到人家。他取出身上带到馒头,自己先嚼上几口,可是因为渴,难以下咽。这时羊四散开来,在寻找着草。
王国良装好了馒头,站起来小解。羊们围了过来,顺着他的水线,从上到下接了好几只羊头,几乎不让一滴尿滴进沙漠里。
尿完了尿,王国良爬上了最高的那座沙丘,他向四下里张望在东沙梁的凹处,若隐若现片房只户。这无疑给心虑焦渴的王国良带来了一丝信心。王国良急急圈了羊,就向那户人家奔去。
临了,一户残颓破院,一扇杨木旧门。王国良探缝瞧了一下,倒有人在院里梳头洗脸,他轻轻重重敲了几下门,院内一女人声问:“谁呀?”见是不答,敲门声仍紧,院内女人喊:“小雨开门去,看是谁。”
那女人喊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冲庄门跑去。门开了,见是生人,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国良径直走到那个女人不远处。她约摸三十上下,身高腰细,发湿脸润,洗发膏的香味顺着她下垂的黑发飘逸而出,此时她就像一棵大漠里生长的水芙蓉。王国良不等她问话,就抢先说道:“我是路过这儿放羊的,因人渴天干,也找不到地方饮羊,所以来这儿找点水。”女人听完话,抬头望一眼王国良,抬头的瞬儿,女人头上的水珠直往脖子里淋。女人冲王国良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你先屋里进,我洗完头就来。”
王国良先是出门把羊圈进了院子。王国良圈羊的当儿,女人已把粉色的线衣脱了,只剩一件霞红短汗衫。他便用热水冲洗自己白净细腻的胳膊和脖颈,边招呼着王国良将羊赶进南边水塘边。王国良愣是不敢再看女人。他从压井子里将水压进水槽里,羊就挤紧了往足里喝。饮完羊,女人已将头发擦洗干净。秋日的午后气温高,太阳暖暖地照到她的皮肤上,骨头里便痒酥酥的。王国良想说句感谢的话,但看到女人正探手用毛巾擦胸脯,奶子也晃悠晃悠的明显,就啥也说不出来。王国良跟小雨进了屋,女人在门外又捣鼓了一阵子才进去。屋里虽然简陋,但收拾得还算清洁。女人冲王国良笑,王国良也张开球鞋底一样的脸笑,女人给王国良倒水,女人给王国良拾馍,女人说吃,女人说她男人走了新疆,女人说她男人去新疆的时候怕她住在人多的地方受欺负,所以就搬到了沙湾旋里来了。
女人不说话,女人的胸脯鼓鼓的,还晃呀晃得,王国良觉得水也在晃,还热得透不过气来,头上也冒出汗来。王国良说他想喝冰水,
王国良就驴马似的灌了一气,女人接勺,勺掉到了地上,女人去捡,王国良就溜了出来,他再不敢看女人,赶了羊就走。女人只是“哎哎”地在后面喊。
王国良一口气跑了很远,就像做贼似的气喘吁吁。
天黑了,王国良还没走到城里,他找了一个瓜房,把羊圈到里边,他在门口睡了。
第二天,天还麻麻亮,王国良就赶着羊上路了,衣服被露水打的冰凉。到晨练时,王国良已把羊赶到了城东。这一群沙漠里长大的生灵,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它们也不知道那一个个发着巨响的怪物是否会吃了他们。只一响,它们就往人行道上跑。好在是早晨,车少人少。王国良也不管它们,只要他们肯走。路上的行人都纷纷给羊群让路,人们好奇地看着王国良,像见到了外星人似的。
王国良拦了人就问“大婶,哪儿收羊?”“前走。”王国良前走,再问。
到了东关什字,王国良不知向哪个方向走了。东南西北,都是车辆。王国良不赶,羊们到自己跟了行人走。顿时,汽车声响成了一片。最终还是交警解了围。他让四周的车停了下来,先羊行,再人行。过了什字,王国良再问人,一个年轻小伙子指着前面一个大门说:“就那,进去保证能卖掉羊。”
王国良赶了羊就进了大门,当中央一块圆形草坪。王国良去找人问,羊们便到草坪中吃草去了。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这是谁的羊?啊,这是谁的羊?”
王国良上前说:“大叔,我想把羊卖了,那儿收羊吗?”
“哪儿收羊?你认不得这是人民政府吗?”
王国良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被城里人耍笑了。到了天黑时,羊终于卖了,二十七只羊,六千五百块钱。他揣着这一把钱,像是揣着一个金娃娃,一直不松手得摁着。回去的时候,王国良搭了车。天黑时就到家了。
玉芬一看到国良就怒从心中来:“我还以为你死到了沙涡里,回不来了。”也不问羊,吃过饭各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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