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里只是一个沿路建起的小村庄。路从山脚下蔓延,村庄就沿路形成。
赔娃儿的爷爷奶奶就住在路边。这里停歇的人比较多,一般是些从这儿经过要水喝或是歇歇脚的路人。房子是泥巴做的,是土房。这里的房子都是土房。低矮的土房含在树林里,倒是别有一番诗意。
赔娃儿这个名字是他爷爷起的。赔娃儿的妈在赔娃儿之前怀过几次孩子,都没能成功生下来。因此赔娃儿一出世,就取名为赔娃儿。赔娃儿按理说是不要的意思,可是在这儿,就不能这么理解。前几个孩子都没活下来可能是因为太想要孩子的缘故,所以这次取名为赔娃儿说不定就能留住,最后还真的应验了。
赔娃儿刚出生,就受到格外的呵护。尤其是他的爷爷奶奶,对他好得不能再好。
赔娃儿的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只有赔娃儿的姑读过高中。赔娃儿的几个叔都是种地的,住得挺近。比赔娃儿大五岁的两个姐姐都是小学毕业,她们毕业后在家待了些日子便出门打工去了。两个哥哥连小学都不曾读完,尤其是他的大哥,他是男娃,家里疼是疼,可种地是容不得懒惰的。他的大哥长得很壮,个头大,力气也大。这些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读过初中。赔娃儿十六岁,在读初二。上初中就很不错了。在这个村里,除了赔娃儿的姑,还没有一个读过初中。
这个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赔娃儿的家最朝后山。
懒哥儿是赔娃儿的邻居,和赔娃儿同岁。小学还没读完,懒哥儿就没读了。她成年累月都在地里忙活,就像个大人一样。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小姑娘,完全是一个被岁月腐蚀的妇人。她穿着宽松的短袖,这是她的妈以前穿过的。懒哥儿的名字是她爹起的,她的爷爷很早就死了。“懒哥儿”的意思就是做个勤快的姑娘,盼不来儿子,就给女孩取个这样的名,给自己点儿希望。农村的姑娘必须要勤快,什么都会才行,要不然到了婆家会被欺负,娘家人也要跟着丢脸。懒哥儿到山上放牛的时候,总会带着针线盒,纳鞋底或者织毛衣,有时还带着一大把龙须草搓草绳。草绳是两毛钱一斤,懒哥儿就靠搓草绳挣钱供给自己的学费。到三年级的时候,学费有些贵,家里又不肯给学费,懒哥儿也只能辍学。再说她是女娃,上学是要遭到别人嘲笑的。女娃学历低倒好些,学历高会难找到对象。人人都说学历高的会摆架子,到了婆家得找人伺候,连饭都不会做,更甭说拿针穿线了。
懒哥儿经常扎着两个大辫子,眼睛黑溜溜的,脸黝黑。十二岁的时候她就许给邻村的一个男娃,那男娃还在读高中,比懒哥儿大两岁。她的爹妈等她到十八岁的时候就送过去。懒哥儿什么都不知道。
赔娃儿和懒哥儿同村,从小又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在加上他们都还小,不谙世事,所以无话不谈。懒哥儿心直口快,但很少说话,在赔娃儿面前,她就敢大声说笑,在别人的眼里,懒哥儿是个沉默踏实的孩子。
山紧密连着,山的沟壑就像懒哥儿正在发育的乳房挤出的乳沟,那隆起的山背就像那乳房一样膨胀。
4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赔娃儿要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他想继续读书,就这么简单。
赔娃儿成了一个农村人,失去了唯一走出农村的机会。他成了像他爹妈一样的人,一个地道的农民。
一年后,赔娃儿的爹妈又帮他定给了亲事,是隔了好几个村的一个姑娘。赔娃儿没有说话。他会耕地,会砍柴,会挑担子,一个农村人的样子完完整整刻在他的骨子里。
“赔娃儿,好好种地,这样好姑娘才看得上你。”赔娃儿的妈对他说。
一阵撕裂声替赔娃儿回答着,替他反抗着,那是锄头碰着石头的缘故。
最后,赔娃儿还是沉默着。
沉默延续,锄头钻进土地,又钻出土地。种地就这么回事儿。
赔娃儿挺直腰杆俯瞰着下面,原来自己站这么高。地是从荒山的脊梁上掘出来的,赔娃儿听着荒山呻吟了一声,又趋于平静。赔娃儿又低下头看着泛白的土。这是山的颜色,也是土的颜色,同样也代表着赔娃儿的惨白。
在那边的荒山上,懒哥儿也在锄地。她的身体上下移动,把赔娃儿的眼睛扰乱了。赔娃儿能感觉到懒哥儿乳房下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望着懒哥儿,喉咙像塞着纱布似的发不了声。
荒山把赔娃儿和懒哥儿紧密连着,融为一体。
“赔娃儿,又偷懒!看什么?懒哥儿?你看人家多踏实,哪像你。”赔娃儿的妈看着赔娃儿,又瞟了赔娃儿一眼。
赔娃儿又心虚得低下头。他感觉懒哥儿也正在在看他。
赔娃儿的妈收回瞟过去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赔娃儿。“赔娃儿,你还没见过那姑娘吧?改天,妈把她请到咱家,你看看?”
赔娃儿还是没出声。
“赔娃儿,那姑娘不错,妈第一眼看见她就觉着她好呢。烧火做饭样样都会,这姑娘真不错。和懒哥儿一样,都是好娃。”
赔娃儿猛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去。
“懒哥儿要嫁的可是好人家呢,那男娃现在还在读书,将来说不定就会有出息。懒哥儿真是个好命,也不愧我疼她一场。那娃,真是勤快呢。”
赔娃儿恨不得把头埋进土地,也在里面生根发芽。
“那你们怎么不让我继续读书?还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钱。光说人家的娃有出息,我没出息也是被你们吝啬的。”赔娃儿向他的妈投过蔑视的眼神,不过还是沉默。
在赔娃儿的眼里,荒山是可以亲近的,荒山不会训他,反而耐心陪他度过那段失落的日子。
“赔娃儿,你别整天哑巴似的,没一点儿男子气概。懒哥儿是女娃,可以少说话,你就不行,你将来要当家的,不说话怎么成。你妹妹比你小,都说得比你多。该说话的不说,不该说话的,嘴就是停不住。”赔娃儿的妈摇着头,满脸失望。
荒山没有替赔娃儿再做任何回答,沉默,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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