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伙伴不喜欢他,连游戏也不让他参加;在同学间,他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他的童年在一片荒凉寂寞中度过,没有欢笑,没有阳光,仿佛只剩下了黑与白。有时,他怦然觉得生活的无趣,折磨着他的是一种无情的歧视。他愤恨着、怅然着。他渴望别人理解自己,并认同自己。他觉得,他需要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生活要有意义。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交上了作业本。在潦草的字迹上,还残留着新鲜的划痕。上课铃一响,伴着老师到来的脚步声,他在一片如同细风的窃窃私语中自觉地低下了头,等待着老师的责问。“同学们,昨天的家庭作业,做得很差。”老师阴着脸,因为过度严肃,声音变得异常沉闷。台下满座寂然。“不过,在这里我要表扬一位同学,他的家庭作业是做得最好的一个……”他说着说着,眉头也渐渐舒展了开来,像放晴了的太阳似的,最后竟笑了起来。台下议论纷纷……
“……!”他惊愕地抬起了头,刹那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了他。他条件反射似的连人带椅地站了起来。他眼睛看着桌面,心狂跳不止,脸也有些发烫。“……,你过来一下。”老师微笑着示意他到前来。他有些磨蹭地挪到了台前。“不错,……”老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嘴不住地抿着,努力地在自己的词典中寻着赞美他的语句。但也许是因为他难得有一次出类拔萃吧,老师最终挤出几个字:“很好,请下去吧。”老师笑得有些尴尬。他漠然地转过身,回位。可等待他的,却是几十种夹裹着不同色彩的眼光,在这其中,有着不屑,嫉妒,然而,更多的却是如浪潮般铺天盖地打来的惊诧……同学们惊讶地看着他,像看个新同学一样。而他,在诸多像在看外星人的眼光中,第一次感到了出人头地的欢愉。不,那是超凡脱俗般的乐趣。那一次,他在如同雨后春笋般的生机中抬起了头,高傲地面对黑板,第一次听了一堂好课。他以前都没有觉得过听课是如此地美妙。
从那开始,他喜欢上了超,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疯狂地热爱它,追求它。他的成绩扶摇直上。每当听到老师在欣喜地宣读他那骄人的成绩时,他的心中也感到一份自豪,但更多的是空前的满足。他绝不容忍任何人在他之上,践踏着他的尊严。只要有,他就会发疯似的追赶他,直到将那个人踩在自己脚下。他仍然像以往一样没有朋友,或许是他太过于锋芒毕露的原因罢。他像一枝刺玫瑰一样,外表是惹人喜爱,可总是刺人于无形——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呢?超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用荣誉的满足感来填补他精神空虚么?再者,超不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时光流逝,他开始不再满足于精神上的满足了。他已经拥有了诸多的荣誉,他的精力充沛得一塌糊涂——连他自己都渐渐厌恶这一切了,这种以超获得满足感的方式对他来讲已经枯燥无味,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新鲜与刺激感了。他还听厌了老师宣读成绩的时刻,老师的声音中早没了当年的欣喜,他自己也没了当年的自豪。而他所厌恶的这一切,正是莘莘学子所向往的一切。他放弃了这一切,对这一切失去了信心,他开始寻求身体上的超所带来的满足与刺激。自此,每天夜重晚自习归来的浩浩荡荡的行军大队中便多了一位匆忙赶路的少年。他不知疲倦地穿行于人流中,像其他学生一样想赶快回家,他就这样“大隐隐于市”了,可谁会知道他的目的呢?
跑到身前身后无人时,清冷的路灯照在闭业商铺的台阶上,映出昏黄的光晕。他常以为那是在夜间迷路的小猫小狗,便常转过身去看,这才发觉上当受骗。他有些愤恨路灯耽搁了自己宝贵的时间。可他更愤恨那些不遵守规则乱闯红灯的人。往后他便习以为常了,把它们都远远地甩下,倘若身后真有小猫小狗,他也不会再去看了。
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他按时跑到那个斑马线旁。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自豪。“肯定又没有同学了。”他得意地想。过了这个斑马线,马上就要到家了,他有些沾沾自喜。他停下,长吁一口气,等着绿灯时,他不经意地瞟了几眼,感觉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色彩,他猛地转过头,却看到一名自己认识的同学,坐在一辆小轿车上,舒适地倚在后座上。他忽然记起,以前好像听人说起过,他的父母都是公务员,父亲还是个局长,他家有钱又有势……想到这,他眯紧了眼,微倾身体,左脚后移,两臂叉开来,摆好了姿势,蓄势待发。他身旁的中年人,咳了咳,“啪”的一声呵出口痰。浓痰在地面上敲击出的声音仿佛在为这一场不平凡的比赛发号施令。轿车开始缓缓移动,他唯恐塔逃掉,也“嗖”的一声冲了出去。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全力以赴奔向轿车。风声灌满了他的耳朵,他感觉自己的耳膜鼓鼓的,有种难言的激情回响在耳畔。他的心脏飞速地跳着,搏击着,他踮着脚跑,又高抬腿,高频度地交换着双腿。此时,他满脑子都想着“超、超、超”,他的眼中只剩下了轿车的影子。他觉得这已不是寻常意义的赛跑了,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一场殊死搏斗。脚踏着平整的沥青路,其实他已经感到自己再追求真空的道路上飞奔了,他觉得离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轰然一声巨响,他眼前一黑,他感到他整个人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好像飞向了它,而后有下沉,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它再次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他整个人被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他的意识忽清楚忽死沉,最后终是昏沉了,他好像听见了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那叫声之尖锐、惊恐,是他以前闻所未闻的。他想,他这时一定是最可怕的了,那么就消失吧,他便和着痛觉昏昏沉沉地睡去。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抱上了车,至于他为什么认定是车,那是他认为车味儿(汽油味)是世界上最难闻的“富贵味”。他就闻着难闻的富贵味儿被迷迷糊糊地送进了医院……
他时常看着天,蓝蓝的天空,并渴望拥有。几个月后,他出院了,且是坐着轮椅出院的。他觉得,超给他带来了许多,但也带走了他许多,包括最珍贵的,以及最苦恼的。
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沉默。
小平老乡作于2012年5月26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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