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那些事

                         三                         

关于作文的等级，初中语文老师给我们讲了个笑话，第一等是放狗屁，第二等是狗放屁，第三等是放屁狗。当然第一等的也不是什么好文章，是人但不说人话；第二等已经由人降格为狗了；第三等更降格为专事放屁的狗。

范进因为考中举人，被丈人胡屠户尊为“文曲星”下凡，可见文章写得好并非等闲之事。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古之作者“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中国的老百姓，对于许多帝王不甚了了，却都知道李白。

从小学到初中，记不得写了多少篇作文了，我的很多同学都怕作文课，我却很期待，因为我很享受作文被老师读的感受，由此而萌生了长大了要当作家的想法。爸爸妈妈都不支持我的这一梦想，虽然他们都喜欢读小说。爸爸说：“‘文章憎命达’，文学家没有一个是生活优裕内心幸福的，而且因为忧思过多，大多都短命。”我说：“歌德和泰戈尔都是生活优裕的，冰心和巴金都长寿。”爸爸说“歌德和泰戈尔都是贵族，冰心和巴金也都是大家族出身；你是小老百姓。”我便背诵陈胜的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爸爸说：“王侯将相当然是有种的，像刘邦、朱元璋都是个例，就像生物遗传中的变异。”

但是我不为所动，我相信，埋在土壤里的种子，终有一天它会发芽。

 

进入高中的第一次作文讲评课，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上周的作文题目：人性的光辉。

我的心因为激动而突突地跳着，手心里已经满是汗，仿佛老师已经念到了我的名字。

语文老师似乎并不急于宣布优秀作文者的名单，她说：“这次作文出现了很多问题。我们写作文并不是为了培养作家，而是让同学们高考时得个比较理想的分数。”

“首先是书写，这是关乎你作文成败的关键。你的卷子一旦交到阅卷老师手里，你的命运也便交给了他。作文是靠眉目传情的，阅卷老师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你的文采，也不是你的内容，而是你的字。字写漂亮了，阅卷老师就会神清目爽，印象分一下就有了，只要你不跑题，篇幅写得够长，一定会得高分。

字要一笔一画写，不要连笔，更不要涂抹勾画。你根本不用担心，写错的字，写错的句子，会被阅卷老师看出来，他（她）不会给你逐字逐句地看，有人做过统计，一篇作文的平均阅卷时间也就七秒钟。而勾画涂改处，却一眼就会看到。有的同学文采斐然，见解深刻，但是书写潦草，这是要吃大亏的，阅卷老师很可能看都不看，直接把你归到三类卷里，六十分的作文，也就得个三十分左右，阅卷老师会误以为你是个差生。”

我激动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我想起了我的作文有两处勾画，几乎都是连笔，我觉得一笔一画书写，跟不上奔涌如泉的文思。

“段落以五六段或七八段为宜，每段不能超过八行。千万不要写三大段，也不要多于八九段。第一段不宜过长，三言两语点开题即可。篇幅要适中，要求写八百字，但是不要写到八百就戛然而止，也不要只超出八百字一两行，那样会有凑字数的嫌疑，一定不会得高分，要超出八百字四五行，或五六行。但也不要超出人家给定的格子，有的同学超出人家给定的格子，在框格外                                                              又加上两三行，这样卷面就显得很拥挤。”

完了，老师说的该不会是我吧，我就超出了给定的格子。我的心有些冷。但想起苏轼说，作文应当“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不禁心头一热，想举手跟老师说，但又一想，语文老师都是文学系出身，怎能不知道苏轼的这些话，可别被老师笑为“班门弄斧”。

“开篇一定要点题，题目是人性的光辉，第一段就应点开它。结尾要扣题，也就是要回扣照应题目，这就是所谓的带帽穿靴，这样显得首尾圆合一气呵成。大家听一下乔艳同学的开头和结尾是如何点题和扣题的。开头：‘在那个夜晚，他所散发的温暖的明亮的人性的光辉，将前方的路照亮，将积雪融化。’结尾：‘虽是萍水相逢，但他身上散发出的人性的光辉，却温暖着我，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如果写议论文或散文，除了开头结尾点题扣题外，中间也要多点几次话题，以三四次为宜，总之，要让阅卷老师无论读到哪一处，都觉得你没有跑题。写的过程中，要不时地回头看看，看看是否离了题，如果发现离题了，要及时回头。”

我的手开始出冷汗了。我的作文没有点题，也没有扣题。我觉得没有必要点出来，我写的人物浑身上下都闪着人性的光辉，这是不言而喻的。我记得有位作家说：要相信读者的鉴赏能力。台湾作家龙应台写的《番薯》，除了用番薯引出下文外，全文并无一处提到番薯。

“选材要典型。比如，写一个孩子捡到一元钱，交给老师或警察叔叔，就不如写一个家境拮据的人捡到几万块钱，交给警察。写一个人扶起跌倒在地的孩子，就不如写吴菊萍接住从十楼跌落的孩子。”

我懂了。原来，数额的多少决定拾金不昧的诚意，楼层的高低决定爱心的境界。

“5.12大地震中的那些感人事迹，以及历年感动中国人物，哪怕你真的被感动了，也不要写。一是材料太陈旧，二是这些事迹电视、报纸、杂志都报道得太多了，你还能写出什么新意来？”

“写议论文，引用别人的话作论据的时候，不要说政治老师说过，或者语文老师说过，即使你政治老师或语文老师真的说过，你也很崇拜你的政治老师或语文老师，也不要说，没有说服力。你可以说，有位哲人说过，或一位诗人说过。用事例论证时，最好不要写自己的亲身经历，因为阅卷老师大都是阅历比较深的成年人，你的那点小感动，小感慨，在他那里根本不算什么，你打动不了他。”

我懂了，原来作文就是不要说真话。

“最好要有一两处排比句，或精警的格言，它们会像灯笼一样照亮全文。”

我懂了。万绿丛中一点红，作文需要点缀。

“不要写诗歌。诗歌是最难评判的，阅卷老师定夺不了，势必会互相传阅，这样你文章的缺点就会被无限地放大。即使将来学文的同学，也不要写诗，海子都卧轨了，做诗人，将来是要饿死的。”

我想起了写在精美日记本上的那些诗，心里有些惭愧，有些黯淡，又有些不服气。

  “不要写婚恋题材，这是禁区，尽管爱情是美好的，尽管很多文学作品因为表现坚贞不渝的爱情而脍炙人口而流传千古，但是同学们不要写，无论你写得多么清纯多么朦胧多么缠绵多么感人，多么合乎文体多么文采斐然，都避免不了被一剑封杀的命运。”

   呵呵，爱情，爱情是什么？是笼着轻纱的梦吧。但有的同学早就挑开了那层轻纱，梦也懒得做，一步到位了。初中时，学校院墙外，就有不少被扔掉的避孕套，有同学还在教室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这种物件。虽然班主任如临大敌，但“案件”的展开非常困难，除非动用法医侦破程序，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都顺利地毕业了

“要求稳，不要求新、求奇。有一年高考，一个作文得了零分的考生，把考场上的作文重写了一遍，专家给了满分，但是专家没有权利给你改卷子，零分就是零分。”

“其实，我们语文老师都很清楚，这不是真正的作文之道，戴着镣铐跳舞是对舞者灵魂的虐杀。我们只是希望你们走得稳一点，与其冒险得高分，不如平平稳稳得个平常分，因为得高分的几率和得低分的几率几乎是相等的。一般情况下，作文的切入分是45分，多数老师会依照45分上下浮动，高者四十七八分，低者四十二三分，这是最不给自己惹麻烦的分数，批高了或批低了，都有可能传到审议团那里，被重新核分。”

 原来如此。这哪里是戴着镣铐跳舞，简直是五花大绑！

语文老师终于念优秀作文者的名字了。“乔艳、邓清华、石磊……”残存的一点侥幸又让我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念完了，没有我。我觉得很没面子，我是语文课代表。

但是语文老师念了我的作文，边读边评价，说某段描写很精彩，某段描写很传神，某段景物描写很好地烘托了人物的感情。最后她说：“如果是正式考试，吴琼的这篇作文是很容易被误判的，一是书写略显潦草，而且有勾画；二是没有点题和扣题；三是超出了给定的格子，影响卷面。”

还好，没有颜面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