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病危。气氛紧张的病床前，母亲和姨妈轮番守候。肺气肿、气管炎。望着他痛苦的呼吸，反复的扎针而找不到的血管，我背过一双泪眼。医生说，消炎药巳经起不了作用了，他的肺巳没有了正常的功能。还有气管，也全肿着。这跟年轻时吸烟太多有关。母亲叹息：“妈走时才三十多岁，大姐也不过十多岁，还能记得妈的样子。我当时不到十岁，弟弟两岁多。对妈没一点印像了。那时咱穷啊，除了一个瞎眼的奶奶咱没任何亲人。我和姐姐去挖野菜，奶奶回来摸索着做熟。大小六个孩子，他当爹又当娘。多少压头的大事。他一个人全扛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烟，他能不吸吗？那时没钱，总是我用鸡蛋去给他换烟。八分钱一盒的烟。我用两个鸡蛋只能换十六支，然后小心的捧回来。那一年，我十岁。”

   大家无言。苦难的日子里，那些劣质的烟草，是他无眠长夜里的唯一依靠！

   离别姥爷回来，从此后眼角的泪水，再也没有干过。我哭，哭他那多灾多难的人生。我哭，哭他坎坷不平的一世。他虚弱的几乎抬不起头，但心里是清楚的。他什么都明白。当他努力抬起头来，姨妈指着我问他这是谁的时候。他还艰难的喊着我的名字：“咋让---你来—了---妮，你恁—忙---姥爷---没事----”我不敢说话。强忍泪水点点头。工作、事业什么都能等，而对老人的孝，不能等啊。年迈的亲人巳日薄西山，还有机会等你闲下的那一天么？姥爷心里明白，什么都清楚！稍微平静一点的呼吸后，他开始安排后事。把女儿们全叫到床前：“你哥不在了，你弟弟现在又成了那个样（二舅让飞旋的沙轮片打瞎了一只眼，颅骨也打裂了，影响到了大脑）。我的后事还得你们几个办，把你爷爷奶奶起了，把你妈起了，你妈走的时候病不好（姥姥月子里去逝），我不能拔新营（另选坟地）”叫过大姨：“你听见了小磐，数你最大。你记住”！他让打电话把姑姥姥家的舅舅叫来，那是他最信任的外甥。艰难的再把后事事交待一遍。不知道这些话他考虑了多久，不知道这些事他想了多少遍。作为队里的小队长，他一直与人为善。中年丧妻独自带着几个不谙事世的孩子，一生孤苦却真诚待人。晚年家中屡遭不幸，先是大儿子还不满四十岁时突然得病，偏瘫在床。小儿子却又出了事故差点失去生命。这一切，都未能将他击垮。天大的灾难面前他流着泪坦然面对。从来没有乱了方寸。

   直正击跨他的是九年前，那个看似平淡的年关。他的孙女婿去卖粮食，却遇到了奸商的压秤问题，闹起了矛盾。不知是巧不是不巧。孙女婿所遇的对手。正是姥爷本村过的比较有钱的本家。家里人丁兴旺，又因脑筋活络而经济上有余。在农村，这就是所谓的势。一场口角下来，埋下了仇视的种子。后来的几次干戈,又方各有伤员.而他年纪大了.巳没有精力去管那些闲气.家中偏瘫的大儿子，独立支撑这个家的大儿媳。受伤后性格暴戾，脑筋不清楚的小儿子。孩子幼小、操劳过度的小儿媳。人穷、无势、门头低。而此时，斗不过孙女婆家的本家却大骂着冲进姥爷家里。肆意打骂这家可怜的老弱病残。瑟瑟发抖的老人带着病弱的儿子、惶恐的儿媳逃到大街里。没有人敢劝，没有人说理。一任那本是孙子辈的辱骂和呵斥。苍天垂泪，大地无语。受人尊敬的老队长呵！从年轻时就因为人品正让人仰视，到老了还满目慈祥讲孔孟之礼。而今，却无助的坐在大街里，那一份屈辱，铺天盖地-----

  那一份屈辱，铺天盖地！

  那一刻，我怨恨中国的法律。报案到派出所，因为没有发生的血案的无法预防，不受理。找基层领导，封闭落后的农村，村干部也对家大业大，人丁兴旺的对方生出几多畏惧。大儿媳为被打伤的大儿子去求医。还要被对方围追堵截、谩骂不止。吓得她一个从不敢出门。找医生也得找一个陪她去，天知道这病弱的一家人除了和孙女的婆家是亲戚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该承受这样的伤害和委屈。就在那一年，原本硬朗的他大病一场。以后的日子，再也不曾恢复元气----

  就在那一年，我深刻的体会到为什么农村的计划生育推行是如此艰难。超生的现象为何屡禁不止！在权、势、人的面前，所有宣传是那样苍白无力。第二年，大舅家唯一的表弟娶妻在遥远的西安，把家安到了那里。大妗什么时候提起都是一脸泪水,姥爷则是声声叹息.病后的大舅巳没有正常的思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也许,这才是他最大的福气,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

  不管有没有人同意他的选择,却知道他是用这种方式逃了出去.老事本分、从不惹事的他整年在外打工.那年,那个凄凉的年关,大妗不敢让他回家.因为那个狂妄的本家曾扬言,要毁了他让大妗绝后---

  停笔无言，泪落无语。回忆姥爷苦难的一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别人的眼里，他依然是个幸福的人啊！儿媳待他孝顺，女儿帮他立事。他善待着别人，心安着自己。如同一片失去水份的木叶，纵然脱离枝头，回归养育他的土地。也会因为一生行善而平静，把那份亲切留在亲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