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我原本不是悲秋之人,可一想到这些年年老体衰的老母亲每到秋季就病情加重,要到鬼门关走一趟,我的心就不由的紧起来,有一种被浓浓的悲秋情绪紧紧包裹着,无法挣脱的感觉。不过再想到医生对病重母亲的评价,说虽然给她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书,但死神惧怕性格刚烈的她,这也是医学史的一个奇迹,心里就稍稍多了一些安慰。
三十年前
从我姐姐分配到外地的医院工作算起这三十多年来,母亲因为她的身体原因一直随姐姐生活。我十分清楚的记得三十年前老母亲和我离别时的情景,“青儿,妈跟你姐走了,那里养病条件好,你今年都十三了,你在家……”还没等妈妈把她依依不舍的话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说:“你放心走吧,我终于轻松了,解放了!”母亲当时脸就沉下来,我知道急嘴急舌的我又说了惹她老人家不高兴的话了。儿时的我比《小桔灯》里描写的小女孩还懂事。母亲常年病重卧床,父亲要下井挣钱养活一家老小,哥哥姐姐白天要上学晚上要上夜自习,所以每到晚上照看病榻上的母亲,守着火炉子煎中药的事就是我责无旁贷的任务。对我来说看火煎药不成问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都是熟练工种了。最怕的就是守护母亲,有时她躺在床上安静而有规律的呻吟着,我就睡在她脚头,一边捂着她冰凉的双脚,一边在静静地听着、数着呻吟声,默默而急切地盼着哥哥姐姐下夜自习回家,这是最好的状况。有时她病重,情绪也就很坏,没人的时候就是她哭的机会,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声放声大哭,人就气闭了,我也被吓得跟着哭,却也会忙着救人,学大人的样儿,大声呼唤着她,掐着人中;有时还得冒着漆黑的夜色哆哆嗦嗦地去求助邻居……所以当母亲要离开家时我就脱口而出说了那样的话,惹得母亲因这句话一直伤心至今。母亲被姐姐接走后,我才感觉到没妈妈的家更凄凉压抑。那时哥哥姐姐都独立成家了,我成了家里的老大,还要照看弟弟妹妹。尤其到了晚上,家里格外冷清,心中更加害怕,我总是在睡觉前用手灯把屋里每个旮旯都照到,然后用许多木棍把院门屋门顶紧。以至于半夜下班回家的父亲,原本不想叫醒我,可他总是拨不开门,进不了家。
往事不堪回首记忆中。不过好在孱弱多病的母亲在从医工作的姐姐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护理,她颤颤巍巍的生命颤颤巍巍的走到今。今年刚立秋,母亲就又病重的住院了,我急忙打电话问候:
“妈,我姐说你住院了,我歇礼拜天就去看您!”
母亲却冷冷回应:"你礼拜天来的话就别来!”
我以为母亲嫌我探病去的晚,赶紧回话:“那我一会儿就请假,马上去看您。”
“谁让你请假了?我这病不就这样?!”
“那你不是嫌我歇礼拜才去,生气嘛!”我也有点不高兴了。
“那你礼拜五、礼拜六弄啥?礼拜天才来?”。
哦,我明天了,老母亲又在扣字眼。我赶紧解释我错了,是我的口误,我说的歇礼拜天就是周末。
见面
“妈,你在几号病房?”我在这所我很熟悉的医院的长长的病房走廊上打电话。
“你就不听话,不是说不用来……”
“你先别叨叨我,只说几号病房。”我的电话长途加漫游。
“你打岔呀,我说不让你来……”性格强势的母亲因她的话被我打断而生气了。
我只好挂了电话一个一个病房找。
我进病房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虽然吸着氧气,手臂上插着输液针管,但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却是闲适安详的。再看忙碌的姐姐,脸色发青,面庞肿胀,疲惫地似乎你一把就能把她推倒,瘫痪在地上起不来。哎,我要强的姐姐呀,人家陪院都是几个人替换,你非得说我们其他人各有各的家,你一个人就能行。
“你拿的啥?那么多东西?”母亲问。
“一条羊腿,一只乌鸡,一块牛肉,几个卤猪蹄,卤肉肝皮,毛栗子,还有几种你可能爱吃的糕点……前几样都是你点的,我都买到了。”我知道我在语言上总惹母亲生气,所以尽可能的用物质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买其中一样就行了,买那么多干啥。”母亲又替儿女心疼钱了。
从母亲的话中我知道这次买的东西母亲心里如意了。
姐姐见我来了,就让我陪床,守着母亲输液体,她提前回家做饭。我们就请示母亲今晚吃什么。母亲说随便什么都行。这个“随便”可真不好随便,还是讨论了一番呢。我说大米粥吧,母亲皱着眉头说大米粥性寒,喝多了胃疼;我说小米汤吧,有陕北小米呢,母亲摇摇头说连着喝了几顿了,厌烦了。我说喝面筋汤吧,好消化,母亲痛苦地说,面筋汤不咸不淡,太没味了……姐姐说她回家炖羊肉汤,母亲说羊肉性热,她喝过汤后体内发热,会不停地喝水,那就要不停的起夜,睡觉休息不好。最后姐姐回家炖了很烂的兔子肉,做了碗鸡蛋汤,母亲吃了很少的一点。姐姐说人病重了食欲就是很弱,她不怕做饭麻烦,但很为母亲吃不下饭发愁。
闲聊
住院的老妈身体极度的虚弱,但思维却相当的活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般人想象不到她这两方面的鲜明不同。母亲也许寂寞久了就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很关心她熟悉的人的近况,询问范围真是东南西北四射八极,我常常无言回答,因为那不是我的圈子。母亲就绘声绘色地回忆评价那些人的往事,描述的是出奇的生动,但有时评论却很偏激。这种偏激我很不理解,就像我一直不能理解当初她服毒自杀一样。一个母亲怎能舍下五个孩子,其中三岁的女儿是残疾,最小的孩子才一百天去自杀?再想一个母亲该承受了多么大的不能再忍受之痛苦才做出如此的抉择……只是从那以后她终身抱病,也痛苦多人!
和病榻上的母亲闲聊着,她就能提起精神头。我知道闲聊应顺着老人,哄她开心。可她一旦以她的水准来要求我或者批评我,我就忍不住反抗。因为母亲的心气太高了,我一直达不到她的要求,也实现不了她的愿望。她的口头禅总带“长”,比如有时来到我工作的学校小住,看到不顺眼不合理的现象就会说“假如我是校长……”,去矿上哥哥家住,说起矿山的事,就会说“假如我是矿长……”,在我姐姐工作的医院常住,那里的人都开玩笑地称她是三院长。这不,我和母亲闲聊着,我的话又不投她的心思了,她笑话我:“你还当老师呢,木柴脑子!”我自然要维护我的自尊,竭力争辩。于是我俩的舌战历史性重演。母亲因我顶嘴嫌我不够恭顺,嘲笑我说:“你这般好,不让人说你个不字儿,怎么不调教好你火爆脾气的闺女?”我回答:“我闺女咋啦?孝敬老人,关爱他人,独立性强……你训斥你闺女,别拉上我优秀的闺女!”母亲更生气了,又翻历史:“30年前你对你表哥说话就很让人受不了!现在说话还这样噎人!”“已经过去30年了,你还替你娘家侄子打报不平!当时不就是小孩子的几句话嘛?童言无忌!”我已忘记母亲是病人,丝毫不让,话变的更噎人。这时姐姐给我递来狠狠地一眼,我不再犟嘴,任母亲多训斥几句,直到她感觉胜利为止,舌战方休。
伺候
母亲得病多年,她自以为久病成医。中医开的药方她觉得合适才吃,如有她感觉不合适的,她是坚决不吃的,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家抓的中药总是一包一包的扔掉。后来姐姐服侍母亲,她每次只抓一副中药,母亲说可以服用,再抓第二副。在母亲那里,医生的处方权位居第二。姐姐虽然是个优秀的老护士,母亲住院姐姐就是她的专职护士。可母亲依然小心谨慎的服用每一种药,用她自己的理解来解释她服用的药。
这种药不行!换!我们问为什么?伤胆。服用后嘴是苦的,胆汁流出来了……
即使给她服用常用的药物,她也得问清每种药的成分和药理及药效;姐姐给她配制输液液体,她问配制药的先后顺序对不对?液体是否安比例?……姐姐都一一恭敬耐心回答。我实在听她问的不耐烦了,就说:“您老人家不是病号,是监督护士长吧?”
母亲愣了一下,很牛气地说:“我是院长!”
母亲喝水想要个类似酱油壶的器皿,于是我们赶紧照办。购买,洗涮,开水烫,然后再为她装开水,凉水。该投入使用了,我高兴地递给母亲,想讨取她的欢心。不料母亲却说,脏!我很奇怪怎么脏?她说这东西当样品时摆放着,能不脏?我们把洗刷过程说了一遍,她依然嫌脏不用。我又想多说,姐姐赶紧说,好,等我拿回家消消毒,你觉得壶壶干净了,你用起来不反胃了,你放心了再用。我生气地小声说,嫌我们洗的不干净,你自己洗!这时她居然耳不背,眼不花,听见了我的话,眼皮上扬,想要伸手拿壶壶砸我,幸亏输液管牵制了她的手臂,我才逃过一劫!于是母亲嘴里狠狠地警告我:“小青,你给我记住,我的六个儿女,只有你敢跟她顶嘴!”
一听这话,我自豪了,在心里说,我的兄弟姐妹,我替大家说话啦~~~~~~~这时我背上重重挨了姐姐一拍。我猛然醒悟,我的妈呀,如果把母亲气的病情加重,我抬腿走人,就把姐姐苦了!
人输液多了,解小手就频繁。虽然我也是亲闺女,可我总觉得母亲用我还是没用姐姐心安。姐姐服侍母亲解手,总是很到位:慢慢替母亲脱去裤子,母亲方便后姐姐又很自然地为母亲轻轻擦拭。母亲也任其服侍,然后再慢慢躺回病床上。这些我都觉得我手足无措了。不过母亲也不让我做这些。当姐姐不在的时候,母亲只让我递给她便盆就是了。
远在成都的小妹也牵挂病重的母亲,打电话询问我母亲的情况。我重点把探母斗嘴经过告诉了小妹,小妹很理解母亲,说,老母亲人虽然病歪歪,但心理世界丝毫不会以弱示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老太太充分理解了毛主席的精神实质!”
唉,小妹和我一样,总是被母亲好胜的精神感染着跟她争斗,有时就忘了她是一位身体孱弱的老人,而把她当做一位好胜的斗士!只有姐姐如此般地照顾呵护着她。谁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想想现在已经是耄耋之人的母亲,四十年来虽然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却一路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全凭姐姐。我想起李密《陈情表》中的话“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这句话姐姐最配!
不过当众人夸姐姐孝顺,妹妹能干的时候,母亲对我们姊妹仨做了这样的评价:她病危的时候大女儿已经八岁了,被她调教的比较懂事,所以现在做事也比较可心;二女儿当时才三岁,还没调教出来,又因为她残疾,也没舍得过多修理她,所以她待人接物非常少教;小女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性格不受约束,现在长大了也就比较有魄力,因此当了业务经理!
我不知道她对我们姊妹仨性格的定位和形成的原因分析的对不对,但我知道这是我耄耋之岁的老妈的清楚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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