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送董晓曼回师范学院后并没有回家,而是改道去找孙立伟。到立伟住的胡同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立伟住在宣武门外平房里,是自己独立的私搭“棚户小画室”。余晖曾经和别的同学在里面刷过夜,并让立伟辅导画画。
立伟披个毛巾被,给开了门:“这是几点了啊?你哪儿鬼混去了?不是你风格啊。”
余晖怕惊扰邻居也不答话直接进了立伟的小窝。 这是一件十五六平米的平方,门口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没到生火季节,上面立着画板。一张素描自画像,是立伟未完成的。桌子靠在窗台,台灯被刚刚拧开。一些画册摊在桌上。吉他靠着桌子和床之间,似乎一碰就倒。床,是用大号床板自己搭的,下面用些箱子支撑。立伟说管这叫“画室”,其实不过是立伟家杂物间。
“还有吃的吗?”余晖有些饿过劲儿了。
“没有!”立伟回答,左右看看想起有半框苹果在门后“苹果要吗?”
“行啊”余晖自己在框里捡两个看上去干净的。在裤子上抹抹就开啃。
“你这是去哪了?怎么不回家?”立伟从枕头旁摸出盒大前门,自己叼了一根点上。
“没事,看夜场录像去了”
“是看黄片吧?被警察抄了?”立伟吐个烟圈,得意地等答案。
“扯淡!我能看那玩意儿?”
立伟嘲笑道:“你看过吗?切!”
“别扯了,我还真有事找你。有钱吗?”
立伟在颜料包装盒里弹了弹烟灰“钱?别逗了,你家首钢的不比我们阔?别说你是找我借钱的啊,实在的兄弟,容易伤感情。”
“嘿,你看你。我又没说借,是找你一起去挣点钱。”余晖知道立伟有挣钱的道儿。
余晖听说立伟的表哥在崇文瓷器口一家广告公司当个副总。经常给立伟找些画广告牌子些美术字儿的活。立伟得意地丢给余晖一根烟:“抽着!这事好办。我表哥刚好要我周日给丫画块广告牌,你一起去!哎,一天十块,别嫌少啊!”
余晖点着那根没过滤嘴的烟激动地说“十块?不少!不少!我就知道,你丫够哥们。”
立伟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二点多知道余晖回不去家,知趣地邀请:“行了,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在我这里睡吧”
两人掐了烟,挤上了还算宽敞的床。
关了台灯,余晖脑子想:等以后兜里有钱了,和董晓曼在一起就能请他吃炒肝,包子。不至于饿着肚子绕着饭馆走……
周日一大早余晖就来到西单路口,这可算是北京最繁华的地段。向东是中南海和天安门,向北是西单百货商业街。是北京市民,外乡游客云集之地。能在这里画广告牌,也是种荣幸。脚手架头天已经搭好,那个“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标语,将被余晖和立伟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周年”红旗招展地热烈场面所代替。
立伟和一个穿灰西服老板模样的瘦男人打招呼。立伟介绍:这就是他所尊敬的副总经理表哥。经理把左手上的黑 皮手包往右胳膊下一夹,伸手来握,笑吟吟地说:“辛苦,辛苦。”
余晖觉得那男人一点都没有经理样,说话和气得要命。经理自嘲道:“我就一帮工,你们干,我给你们递家伙,得,我先买早点和午餐”
立伟说:“哥,您别客气,我们吃早点了”经理点头:“那好,我买午餐去,吃果料面包和汽水怎样?”
立伟说:“成!”
余晖觉得这哪是来干活的?又吃又喝地简直是秋游……但等余晖真正上了架子才知道,这辛苦是真。“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的画面已经被细线勾勒过,不仔细还真没看出来。余晖和立伟的任务就是在细线之间填涂颜料。有来逛西单的外地游客在下面歇脚看热闹。余晖听见一外乡小媳妇一边仰头看,一边没头没尾地褒贬着。
余晖抬手按照设计搞涂色,那颜料很快就顺着抖动的画笔倒流回余晖地胳膊上。因为画面是立着的,你颜料控制得再好也容易往下流。所以画这样的广告画是要依上往下画的。
立伟笑道:“你这样得瑟一会你将成为一色(sai)人”
“你丫才色人呢!”余晖回敬。
脚手架离地有五米多高,上面搭了一米来宽的木板,左右也没个扶手。在上面站了一会儿余晖才稳住心,手才不抖了,颜料也不再倒流进胳膊里。
从上午十点画到晚上九点,广告牌子终于画完了。表哥经理中午给买了面包汽水,余晖和立伟在架子上吃的。画刚画完,就有卡车带过来工人拆架子,表哥拉他们吃旁边的“庆丰包子”。立伟说是十块工资以外的犒赏,敞开了吃。
等他们吃饱喝足,广告牌下已经清理完毕,表哥从卡车里提出一个摄影包,就和卡车上的人挥手告别:“辛苦,辛苦。”
表哥端个相机在长安街自行车道上,立伟帮他支三脚架。余晖好奇地一旁看热闹。立伟叫道:“别傻站着,帮忙啊”
“帮忙?”
立伟指了指自行车“喏,提示下安全”余晖马上明白过来,像个警察的样子给过往车辆指挥。嘴里也学着嘟囔着“拍照呢,辛苦,辛苦……”
表哥听见了,很是高兴,对立伟说:“你同学挺逗的,学得还挺快。”
立伟说“怎么样收我们当徒弟吧?”
表哥听了美滋滋的,但嘴里说“别逗了,你们这些艺术家谁敢收呀?”
对好了焦距,表哥一边抬手腕看表,一边按了快门。余晖奇怪,按快门的手怎么不松开?表哥皱着眉,心里数着秒数。然后忽然哗啦一声,手松开。
“拍完了?”余晖问立伟。
“应该是”对于最后的工作,立伟也没怎么参与过。
表哥再次瞄镜头。余晖说:“哥,教教我们,让我们试试。”
表哥看了看他俩,想了片秒说:“你们玩过相机吗?”
立伟说:“晖子家有,也是单反。”
“哦,你看,这里有个B门,当光线不够时要长时间曝光,我计算过这里的光线要十八秒。”
余晖抢先要按,表哥同意,开始看表,对立伟说“我数开始,你就按!”
“知道”
“开始!”表哥发令,余晖哆嗦个手按下快门,哗啦一声,快门打开,又哗啦一声。余晖松手。“嗨!我还没让你松手啊”表哥见这张曝光不足的照片算是废了,于是重新倒卷。
“我来,让我试试”立伟上。
余晖家确有台单反理光照相机,上面也的确有个扭是B门。但从来不知道怎么用。余晖刚才从取景框里瞄了下镜头,那是大个广角,整个广告牌都在镜头里。
表哥重新看表“开始!”
立伟左手扶稳相机,右手食指稳稳地按下快门。
“一、二、三、四、五……” 当数玩十七时表哥喊“好!”立伟抬手,哗啦一声快门关闭。“成了!你行啊!”余晖夸道。立伟仰下脖子,“那是!”
余晖看了看相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尼康吧。”
表哥点头,重新倒卷 “哎呦,没胶片了。”余晖扫兴,知道自己今晚是没机会再实习了。
表哥发了每人十元工钱后与余晖和立伟告别。临走时嘴里还在客套:“辛苦,辛苦……”
虽然最后没亲手拍成那张“长曝光”照片,但余晖对立伟表哥的印象依旧特别好。立伟说:“你不知道,我表哥也是画画的,咱们广告画上的钩线就是他提前勾划的。”余晖心想:虽然那画儿设计得有些古板陈旧,简直一文革时期红色版画。但也能看出,这个副总经理表哥学过画画。“当年,我表哥画画比我还强,都被中央美院录取了,他愣是没去上?你猜为什么?……因为不是丫第一志愿,丫第一志愿是电影学员导演系,第二志愿是中央美院一画室,结果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考上最后的志愿——中央美院四画室,这孙子死活不去,觉得上四画室就是丢面儿。服了!”立伟对这个没上美院的表哥是从心底敬佩。
“也不错啊,现在是广告公司副总。”
“嗨!瞎干呗”立伟替表哥谦虚。
余晖没想到,这个貌似奸商的表哥居然也是画画的?且深藏一身“真功夫”,从所玩儿的相机就能看出来。余晖更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顶着烈日爬在脚手架上干这活时。董晓曼和沈若彤也来到西单,并且就在下面亲眼目睹他们画画。
沈若彤是上午给一个家住宣武门的学生上家教课,约董晓曼中午下课时一起逛西单,吃香妃烤鸡。所约定地点刚好是路口“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宣传牌下。沈若彤是先到的,买了一根冰棍在脚手架旁边吃,架子上画画的立伟还好心地和她打招呼:“姐们儿,离架子远点儿,我们画画别弄脏您的花裙子……”
沈若彤见地上确有很多滴下的染料,下意识地摸摸脑袋问“你们没滴到我头上吧?”
“那到没有,不过您只要不想把手里的奶油改红果,您就在下边呆着!”
“别,奶油改红果,我不是亏了吗?”沈若彤知趣地往后站了站,抬头看刚画上一半的画接着搭茬道“我看你们也不大啊?还是在校学生吧?”
立伟早被表哥提醒过:不能和外人说自己是学生,回头劳动部门要找麻烦的。也不接话茬而是直接耍痞:“姐们儿,你就呆在这等,哥儿现在工作等哥儿忙完,下了班儿,哥儿请你看电影。”
沈若彤把吃剩的冰棍棍往地上一摔:“就你?小屁孩儿!姑奶奶可没空等!”心想:都他妈的什么呀!这帮画画的孩子简直是小流氓。这时远远看见董晓曼从东边汽车站向这里走,于是拔腿就走。
立伟以为自己计谋得逞,乘胜追击:“妞!别走啊,回头哥儿给你画张画,裸的!”
沈若彤听了羞得不敢回应,装没听见,直奔董晓曼。
董晓曼忽然看见沈若彤迎面走来,面色难看,问:“怎么了?跟人打架了?”沈若彤向后瞄了一眼,架子上的人并未纠缠已经回身去画画了。赶紧拉着董晓曼胳膊走,底声说:“别过去!咱们绕开他们。简直是小流氓!”
弄得董晓曼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在下边等你,架子上的人和我瞎逗贫,还说要给我画裸体。这不……”
董晓曼听了扑哧一笑:“好事儿啊,聊聊啊。”
见董晓曼起哄,沈若彤嗔娇道“讨厌!聊什么聊,是帮高中小孩!”
一听说是高中生,董晓曼停了脚步。回头仔细一看,一眼认出是立伟和余晖。
“哎呦,巧了。还真是高中生,是我学生!”
沈若彤听了炸起来:“啊!?真的呀?……走,你帮我去教训他们!”
董晓曼没动,反问“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沈若彤把刚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给董晓曼,“……你说气人不,在我面前哥儿长哥短的。”董晓曼笑着说:“男孩子就怕女孩子说自己是小孩,他们这样说你,一是因为你上去就点破人家是在校学生。二是因为他们要掩饰自己的年龄。这点咱们学教育心理学的都懂。”
沈若彤恍然大悟,自己也笑了:“忘了!你说得对啊,你说我和小屁孩较什么劲啊?”
“你做家教,也是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是没毕业的学生对吧,道理一样。”话说完,但心底又责怪立伟和余晖:唉!这大太阳的,也不知道带个草帽……
“吆,你到底是站哪边啊?”沈若彤见董晓曼一直替自己的学生说话。“得了得了,你总不是说让我回去给他们认错吧。你这当老师的,可真护学生!”
“看你!还和小孩较劲呢!咱们过去他们更尴尬。走吧,咱们去逛咱们的!甭搭理他们。”董晓曼说完拉着沈若彤过了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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