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职工基本上是由这样几部分人组成:转业军人(包括各级干部)、轻罪劳改犯(包括右派和“摘帽右派”)、内地来的盲流临时工以及这些人的家属(家属有纯家属和临时工两种)。这些人的子女都在附近的镇子上上学。“三年困难时期”镇小学的生员却增加很快,师资严重不足,学校就一再要求农场给调几个老师来,否则以后拒收农场的孩子来上学。根据学校提出的条件,找几个代课老师还真挺困难:年龄大不行,未刑满的不行,未摘帽的右派不行,虽摘帽而社会影响较大的大知识分子也不行,没有一定文化知识的就更不行。农场挑来挑去,就把当过“完小”老师的郭仁挑上了,还办了正式调动手续。郭仁成了在编的正式老师了。但是,郭仁毕竟是“摘帽右派”,不敢让他担任语文、数学这样的主课老师,教历史、地理这些课也不行,这样的科目也容易“借题发挥”,更不敢让他担任班主任,班主任宣传反动思想的机会更多,只能让他在音乐、体育、美术三科中挑选一科来教。郭仁犯愁了,教音乐,不具备唱歌的好嗓子,不能给学生示范怎么能教歌?再说,什么乐器也不会;教体育,身体不行,也不能给学生做示范;教美术,没有这方面的爱好,更没有经过这方面的训练。左思右想,最后说,那我就教美术吧。郭仁当时想,老婆花鸟鱼虫都会画,又临摹过各种碑帖,先由她画出样子,然后我再在课堂上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就是了。
郭仁带上冯玉洁画的十来张花鸟鱼虫画,专供他选择而书写的七八张以真楷、行书为主的“字帖”,就准备到镇小学教美术去了。冯玉洁帮他整理东西时说,你挑的这几张字按说属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字体,但你千万不要向人介绍这属于什么人的字体,因为我临摹的不太像,怕人家笑话。
郭仁的美术课上得很顺溜。他先在黑板的左边画三样东西,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一条大金鱼,一只大白兔,然后说,同学们,你们照着画吧,看谁画得像。说完,走下讲台巡视,分别指点上几句。当转回到讲台时,他拿起冯玉洁的另一张画稿,比如说是“喜鹊登梅”吧,就在黑板的右边认真摹画起来,这既是自己练习,又给学生留一幅可临摹、可欣赏的较复杂一些的画,更主要的他是在准备下一个高年级班的美术课。下一节他到一个高年级班上课时,他在黑板上画的便是“喜鹊登梅”,让学生照着画,他巡视完课堂后,又在黑板的另一边练习新的一幅画,准备下一个班的课。
郭仁吃住在学校里,有充分的时间练习画画、照着冯玉洁的字写仿影、看闲书。一星期回农场一次,星期一再带上冯玉洁提供的新的几张画稿、字帖到学校上班。
从一九五八年起陆续跑到东北、内蒙、大西北的盲流,凡找上工作又连续工作超过三年的,大都成了正式职工,还迁移了户口,补办了各项手续,建立了正式档案。冯玉洁也把户口迁来了,成了农场的正式职工了。
一九六六年,轰轰烈烈的史无前例的触及人们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们“停课闹革命”,四处造反,到处抄家,大破“四旧”,牛鬼蛇神成堆的农场成了红卫兵们的主攻阵地。冀念慈是首先被抓的几个重要人物之一。高凤阁一看这形势,连夜把冀念慈从一九六二年开始写的《关于社会诸问题的思考》两大本书稿用牛皮纸包起来,跑到很远的树林里埋藏了起来。当高凤阁回到家时,红卫兵正抄她的家,把屋里翻得乱七八糟,把所有带字的东西全部拿走,把高凤阁也一起抓去连夜审问,问她刚才去哪儿了,她一会儿说想去看看老冀,一会儿又说去找孩子了,越说越乱,破绽明显。红卫兵让她带路,要顺着她刚才出去的路线走一趟。高凤阁不得不出去乱走一气,反正她拿定主意,为了保护老冀,埋书稿的事绝对不能说,结果,被激怒了的红卫兵乱棍打死在树林里。
那天夜里红卫兵去抄家时,高凤阁的儿子冀朝东一看情况不妙,便从后窗户跳出,躲到冯玉洁那里去了。冯玉洁听到高凤阁被红卫兵打死的消息后,托人捎信儿让郭仁赶紧回来一趟。郭仁这个“摘帽右派”在学校也被抓了,经反复请求,让“伟大的红卫兵小将们”“发扬伟大的无产阶级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准许他回农场一次,帮朋友料理一下后事。有一个红卫兵头头儿倒也开明:“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批准你回去一天吧。”
郭仁回到农场后和冯玉洁一起带上冀朝东去探视被关着的老冀,商量“高姐”的事儿怎么处理。那天是农场的几个职工“奉红卫兵司令之命”在看守冀念慈,没有费任何口舌就让他们去看望老冀了。老冀当天夜里就知道老婆被红卫兵打死的事了,两眼直直地一直坐到天亮,现在情绪已经非常平静,告诉郭仁,把你高姐就地埋到树林里吧,还能怎么着?伸手拉过儿子说,朝东,现在是危难时期,危险时期,为了你的安全,为了你的未来,你给你郭叔、冯阿姨做儿子吧?就要满十岁的儿子懂事地点点头,表示同意。老冀说,从今以后你就改姓郭了,这名字嘛也得改,“朝东”二字太辜负我的愿望了。郭仁两口子感到问题严重了,一再说这使不得,我们可以认朝东做干儿子,在你危难中我们可以收留他,希望你想开点儿,为了儿子,你要耐心等待风向的变换。老冀说,正是为了儿子我才必须这样做;郭仁兄弟,你给孩子改个名字吧。郭仁两口子为难极了。老冀用两眼直直地盯着他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郭仁吭吭哧哧地说,那就改叫冀儿吧,是老冀的儿子,加上姓就是郭冀儿,是咱们郭、冀两家共同的儿子,又是“过继”二字的谐音,算是这孩子过继给我的。老冀点头,好,好,这名字好,不过,“过继”二字一般用于有亲缘关系的人,没有亲缘关系的称为“过房”——房了的房更准确。郭仁说,那就叫“郭方(芳)”吧——方圆的方或芳香的芳。老冀说,还是叫郭冀儿吧,这里包含了你我的兄弟情谊和你对朋友的大仁大义。老冀这个书呆子,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还向朋友传授汉语知识,讲什么“过继”与“过房”的细微区别,真是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看守人员过来了:“现在都快九点了,郭老师你们快走吧,尽量少让人们看到你们。”
一对异姓兄弟起立,握了握手,又紧紧拥抱了一下,就洒泪而别了。
郭仁在农场找了几个朋友,在树林里就地埋葬了高凤阁,随去的冯玉洁还把带去的用废弃的大字报剪成的纸条儿作为冥钱烧了烧,然后各自回家吃早饭。那时候,农场的领导班子已经瘫痪,无法工作了,所以,没有一个干部敢出来过问高凤阁之死这件事。
看守冀念慈的人对老冀说,你老婆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就放心吧,别老想不开,为你儿子的未来好好活着吧。老冀点头说,是呵,是呵,我得为儿子今后的生活着想。停了一会儿老冀问:这几天怎么老是你们哥儿几个看守我?那些红卫兵小将呢?看守说,几天前红卫兵都到社会上搞串联去了,顾不上你们这些人了。老冀请求说,你们可否让我到老婆被打死的地方看一看?让我认认老婆的坟,在老婆的坟上默祷默祷?两个看守商量了一下说,我们去请示一下吧。
负责看守农场十几个老牌牛鬼蛇神的多是转业军人,平时都属于基干民兵,也有自己的负责人,历次运动中都是政治上的依靠对象,从不落后。长期的政治渗透使他们有一种政治优越感,也形成了这样的本能,那就是凡是毛主席号召的、支持的事物,他们一概拥护,支持。毛主席支持红卫兵造反,他们也就支持、配合红卫兵造反,所以,他们像服从毛主席命令一样地听从红卫兵的安排,来负责看守这些被抓起来的牛鬼蛇神。但是,他们毕竟同这些人共同劳动、生活了多年,基本上不虐待这些人。所以,那个去请示领导的人回来说,老冀,你可以到你老婆坟上去看一看,我们陪你去。
两个看守尾随着老冀走到树林时,停住了,说,你自己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快去快回。
冀念慈穿过一大溜灌木般的植物进了树林里,半个小时没有回来。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回来,两个看守慌了,断定冀念慈已经逃跑了,就赶紧跑进树林里去找,在埋葬高凤阁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人影儿,接着再往里走,只见一棵半倒的枯死的树干上挂着一个人,跑近一看,糟了,老冀“自绝于人民”了——上吊死了。
自毛主席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百万红卫兵小将后,“文质彬彬不好,要武嘛”一句话,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动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历史上称为“红八月”,在北京红卫兵以打人取乐的法西斯暴行强大影响下,各地、各单位群众也纷纷成立造反组织,随便抓人,大肆抄家,冯玉洁从老家带来的郭仁写给她的那些信件,被刚成立的农场造反组织抄了去,成为了郭仁反右运动后的最重要的新罪证,他们在连夜贴出的大字报中批判说,郭仁信中所谓“结识了一位长我二十岁的冀念慈”是两个右派贼心不死,表明他们要在新形势下和特殊环境中结成新的反党联盟的重要罪证;“他鼓励我要不断写申诉材料”,是向党的新进攻,企图否定一九五七年我党开展的那场伟大的历史影响深远的整风反右运动;所谓“要不断向连(队)部、场部写思想汇报”是伪装悔改,欺骗组织;至于“要求平反……表明自己在抗争”,最露骨地表明了郭仁和他的盟友向党进攻的意图,必须给这些人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信中所说特别想搂着老婆睡觉那段话,最露骨地暴露了郭仁流氓、肮脏的资产阶级的丑恶本质;臭娘们儿冯玉洁狡辩说这是他们的“私生活”,“私房话”。什么是私生活、私房话?就是背人的生活,背人的话,就是见不得人的生活,见不得人的话,那一定是反动的生活,罪恶的黑话。……
这样的大字报一式两份,一份已经张贴在农场里,一份准备送往镇上郭仁所在的学校里。为了表明革命造反派之间的“共同革命目标”,农场造反派又第二次把冯玉洁抓去批斗,这一次准备连夜批斗,一定要让她彻底揭发郭仁的“三反”(指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新罪行。冯玉洁不能这么做,她的丈夫够倒霉的了,九年来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子。造反派就对她搞起“车轮战术”,轮着班儿批斗她,两天两夜不让她睡觉,不让她回家,不让她吃饭,只让她喝几口凉水。她跪下向造反派求情,说家里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请允许她每天能回家给孩子做一顿饭,否则孩子会饿死的。这一下,反而提醒了造反派,因为他们知道这孩子是大右派冀念慈的儿子,就给冯玉洁加上了一个“冀、郭反革命联盟骨干成员”的头衔,糊了一顶高高的纸帽子,竖着写上了这几个字,还打了红叉,押着她在农场游斗了一圈儿。如果不是造反派内部有人制止,还要带上冀儿陪游。“红八月”之后,有几句歌谣式的话被造反派们广为宣传,那就是“龙生龙,风生风,老鼠生儿会打洞”,“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冯玉洁竟敢收养大右派的狗崽子,可见其反动之极,力逼她反戈一击,揭发郭仁的罪行,揭发冀、郭在她家秘密开会的罪行。被折腾傻了的冯玉洁无以表白,造反派就说她装傻充愣,又揪头发,又打耳光,以致她摔倒在地爬不起来。这时有人提议,给她一杯水喝,拿纸、拿笔来,让她写一张揭发她丈夫的大字报明天送到学校里去,否则,给她扒光衣服,把冀念慈的狗崽子拉来作陪斗。两个人上去硬把她拉了起来,有人送来一茶缸凉水,她一气喝光,问她刚才的话听清了没有?她清醒多了,摇了摇头。那个刚才说话的人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问她这一回听清了没有?她点了头,又要倒下去,被人扶住了。这时后面有人递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接着把一张已经摆好纸、笔、墨汁的桌子抬到她跟前,命令她“彻底揭发流氓丈夫的反革命罪行”,她拿起笔来,把命令她的这句话照抄了下来,站在她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咳,这娘们儿的字写得倒挺漂亮!”人们一下子围上来欣赏她的字,一个略懂书法的人感叹道:“多漂亮的行书呀!这娘们儿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身。”这句话震醒了冯玉洁,她知道周围的人还不知道她的出身,如果就此查下去,可能会给她的老父亲带来致命的灾难,为了保护父亲,为了保护郭冀儿,她必须牺牲丈夫,向造反派投降。她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向大家掬了一躬,说:“我低头认罪,我彻底揭发我的丈夫,但有个请求,我写完大字报后请放我回家,听候处理,我得给儿子做饭,孩子是无辜的,父母的罪行不能连累到孩子。”早已疲惫了的造反派们也想早一点儿结束这场自发的批斗活动,便齐声答应:“行,行,只要你写了大字报就放你回家,听候处理。”
冯玉洁结合造反派们“上纲上线”的逻辑思维,凭她熟记于胸的郭仁那些信的内容,边引用边“上纲”地一气写了七八张纸,其中有一段说,她丈夫所写她来西北下了火车后的行走路线介绍,是让她牢牢记住的,一旦苏修打过来,好给苏修军队当向导,以便让苏修军队很快攻占下附近几个农场。郭仁的这一“罪恶用心”是造反派们没有想到的,这也证明冯玉洁确实做到了“彻底揭发”,便在上午八点多痛快地放她回家了,三天两夜的这场批斗活动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再没有纠缠冯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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