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金婚夫妻》之第四章
第四章
三天后,冯玉洁是被公安局送到农场的。
那天,冯玉洁在冷风中穿上了衣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让她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子里,人们问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找什么人?她听不懂对方的话,也想不到主动求助,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人家看。村里人以为她是神经失常的精神病人,便交给了队干部,两个队干部则把她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大夫操内地口音,冯玉洁便告诉大夫自己是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大夫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判断她是来西北的盲流,便把她送交给了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又按盲流用摩托车把她送交到县城盲流收容站,因为那时已经是深夜,收容站的人便把她安排到一个大屋子里去休息。那屋子可真大,竟拥挤着或站或坐或臥的四五十个人,全是内地人,空气污秽,气味呛人,让人只想呕吐。有一个老太太招呼冯玉洁:“闺女,来这里坐吧。”只见老太太把身边正躺着睡觉的孩子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拍拍孩子刚才睡觉的小褥子,便赶紧拉扯冯玉洁坐在上面,生怕这块儿小地方被人抢占了去。那天是中秋节,窗外的明月把满屋子照得柔柔的明亮,一张张木木的脸,一双双呆呆的眼神,可以猜想,每个人的脑子全都飞向了远方,飞到了故乡,飞到了亲人身旁,或许还飞到迷迷茫茫的不知所终的未来。
第二天的早饭是每人一碗用筷子什么也挑不起来的白面清汤,外加一个棒子面窝窝头。饭后,工作人员把冯玉洁叫去登记、填表。冯玉洁告诉人家,她不是盲流,是来投奔丈夫的。人家问她有证明吗?她说有,便把手伸到怀里——哎呀,证明信没有了,一个布钱包也丢了。这样的做戏人家看得多了,根本不相信她有证明信。不得已,冯玉洁便把自己被强奸的经过说了。工作人员觉得问题严重,便把冯玉洁送到公安局。
公安局处理问题倒很迅速,根据冯玉洁提供的地理环境、“林场”、“二孬”、“张哥”这些线索,第二天就破了案,被“张哥”搜拿去的证明信和布钱包也还给了冯玉洁。三个强奸犯被枪毙,“张哥”被判有期徒刑。这是后来的事,就不另写了。
郭仁从农场场部领回冯玉洁的路上,提留着那个蓝包袱,不断回头开导着妻子,不要想不开,人只要完好地活着,别的什么都无所谓,更何况恶梦已成过去。你是肉体上被强奸,我这个右派分子是精神上被强奸,咱们是同病相怜呵!进一步、深一层说,你比我强多了,伤害你的人已经被抓,被枪毙是肯定的,政府总算给你报仇雪恨了。我呢?把我打成了右派分子的人谁被抓了?更不可能绳之以法,被抓去枪毙。中国有法吗?所谓摘掉我的右派分子帽子,并不是政府在纠正自己的错误,为我平反昭雪,而是说我认罪了,悔过了,特奖励给我一顶新帽子,加在旧帽子上面,成为一个戴着双层帽子的分子,所以,各项登记表上的“政治面貌”栏里登记的是“摘帽右派”四个字,“右派”二字还得继续保留下去。……我多冤呵,是比天都大的冤呵!你号召人们给你提意见,反复动员我们参加大辩论,我们提的意见你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我们辩论的观点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干嘛最后定我们的罪?在中国,有理可讲吗?玉洁呀,你比我强多了。……
冯玉洁木木地走着,眼睛看着前面的小路,没有任何回应。
郭仁半个月前就申请到一间住房,一张单人床外加两块木板儿就算是双人床了。饭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就从食堂打来了,用一个大纸盒子扣着,已经凉了,冯玉洁吃了半个窝窝头,把一碗稀菜汤喝光了。刚放下碗,冀念慈两口子来了,他老婆高凤阁还端着一个破洗脸盆儿,里面装着毛巾、肥皂、两双木板拖鞋等洗澡用的东西。郭仁把“冀大哥”和“高姐”向冯玉洁介绍了一下,彼此点了点头,都想微笑一下但都没有笑出来,更没有任何寒喧。冀、高两口子已经知道了冯玉洁这几天的遭遇,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高凤阁用自家人的口气说,玉洁,把你的衬衣、衬裤找出来,我带你到澡堂洗个澡去。她们俩走了,冀念慈留下来和郭仁商量以后的安排。
晚上睡觉时,小两口挤在了一个被窝里,郭仁搂着冯玉洁,右手不断地抚摸着妻子,他不是在寻求肌肤享受,而是在安抚被严重伤害了的妻子,丝毫没有性的冲动,甚至害怕妻子会出现要“尽义务”的举动,那样会更容易想起几天前被糟蹋的情景。没有几分钟,冯玉洁还是把身子扭了过来,紧紧抱住郭仁,连绵不断的眼泪流向郭仁胸前。郭仁也哭了。两个人的前胸被泪水浸泡着,谁都不说话,直到天快亮时两个人才睡着。
冯玉洁被安排在房产维修组里当了临时工,主要工作是刷油漆,算是油漆工。有了工作,冯玉洁有了一种归宿感,心情也平静了很多。见妻子各方面都正常了,郭仁的精神压力也便大大减轻。大概过了十来天吧,两个人都有了要“尽义务”的想法。人体的各项功能是“用进废退”的,丈夫久不使用的器具严重皮软,妻子干涸了多年的枯井滴津不生,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性生活没有一次是成功的,用郭仁的话说,“只是尿一泡尿的感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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