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金婚夫妻》之第二章
第二章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全国有55万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加上此前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后的“内部肃反运动”中“挖”出的几十万没有现行破坏活动的人,怎么办、怎么处理?成了当政者不得不思考的问题。经毛泽东批准,由中共中央授意,一九五七年八月一日,经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78次会议批准,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第一次以行政法规的形式,确立了劳动教养制度。后来又不断扩大劳教范围,直到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中全民大办劳教,公社、大队和生产小队也不断有劳教对象。郭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他的劳教生活的。
自郭仁被发配到大西北劳动改造后,冯玉洁承担起了郭、冯两家的生活重担。冯玉洁知道自己是右派妻子的身份,在深翻地、全民大炼钢铁的“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处处不甘落后,漂亮的“玉体”很快变成了印度人一般的皮肤。公公为了照顾才十九岁的儿媳妇,每逢队长分配了重活、脏活时,就代替儿媳妇去出工,记下的却是妇女的低工分儿。大炼钢铁最高潮的那些日子里,冯玉洁跟大小伙子一样地“三班倒”,一班八小时,五天大轮换,轮到她上夜班时,刚刚成立的公社来的负责人还不准她公公去代替。当第三次轮到冯玉洁连上五个夜班时,公公就去找那个负责人说好话,一再要求替儿媳妇上夜班,那位负责人就是不答应,说现在是全国、全民大跃进,各有各的任务,你要替儿媳妇上夜班,又让谁去替你干活?你要是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连续干两个八小时,那我就批准你来。公公满口答应:“行,行,我能连着上两个班儿。”结果,冯玉洁的公公三天里干了四十八个小时的活,累得吐血而死。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呀。有意思的是,公社还为此开了一个现场追悼大会,白布横幅上写的黑字是“老愚公郭XX同志追悼大会”,那位负责炼钢铁的公社干部在悼词中对老郭的“老黄忠般的英雄行为,老愚公般的挖山不止的坚忍不拔精神”很是赞扬了一番。据说,公社给远在大西北劳动改造的郭仁拍过电报,但是,并没有见到郭仁回来送一送他的父亲。
一九五八年下半年到一九六0年,农村吃饭食堂饭,是一段全民挨饿的想起来都让人心酸流泪的日子,那时候很多人得了浮肿病。一九五九年春末夏初那青黄不接的二十天里,郭村死了九个人,有三个人还不到五十岁,其中一个便是冯玉洁的婆婆。这一次郭仁回来了,是在她母亲被埋葬后的第二天回来的,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憔悴得变了形,走了样,在父母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一连三天从食堂领来的十八个黑紫的红薯面窝窝头(成年人每顿饭只能领取两个窝窝头),郭仁只吃掉了一个。第四天头上,罗汉镇上的岳父母送来二斤白面,冯玉洁给郭仁做了两碗面条,就着面汤,郭仁那天才先后吃下两个红薯面窝窝头,总算恢复了些体力。那几天,由于属于热丧期间,夫妻俩还不能在一个屋里睡觉,怕历来遵守“孝道”的街坊们笑话。冯玉洁每天晚上在堂屋里把郭仁安顿睡下后,再回到东屋自己独睡。第五天,是丧期的“一七”,夫妻俩到母亲坟上烧了纸,又大哭了一场,然后直接去了罗汉镇长途汽车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岳父母递给郭仁两包粗糙的饼干儿算是一路上的饭食,另外还给了
两张各五斤面额的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十二块钱。临上汽车时,五十九岁的“冯参议”对女婿只说了四个字的嘱咐:“好自为之。”冯玉洁则说了七个字:“好好活着,我等你。”
一九六二年的时候,三年多没有音信的郭仁来了一封报告好消息的信:
……在劳改农场这几年非常幸运地结识了一位长我二十岁的冀念慈,他曾是一家报纸的编辑,我们很谈得来,他总夸我有思想,只是读书太少。我从他那里学了不少知识,听他介绍、分析一些中外文学名著真是一种精神享受。他鼓励我要不断写申诉材料,同时又要不断向连(队)部、场部写思想汇报。他说,写申诉材料,要求平反自己被错划为右派的问题,是表明自己在抗争;写思想汇报,是表明你在努力改造自己,让基层领导同情你,便于早日解决你的问题,说我年轻,不能当一辈子右派。但是,他自己从不写申诉材料,因为他写的书和文章涉及面太广,表白起来太困难,甚至会当作新的罪证,反而会对自己的生存带来更大困难。我照他的话做了,虽然所写申诉材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所写思想汇报真地收到了良好效果,表现在领导对我有了不少照顾,去年还让我当了排(小队)里的记工员。上个月,好事终于来了,场部正式下文,说我表现好、思想改造得好,特批准摘掉我的右派分子帽子。我现在属于正式职工了,压在我身上的大石头终于丢掉了。当时,我多么想从背后搂着你美美地睡一个长觉呵,两手抚摸着你的双乳,还有你那圆滾滾的屁股,……对不起,眼泪滴在了信纸上,有几个字洇湿了,你凑和着看吧。
去年,冀念慈的妻子从北京过来了,在农场缝纫组里当了临时工,还带来了他们五岁的儿子,叫冀朝东。由于老冀年龄偏大,身体有病,加上没有新的罪行言论,被“特批”准许其家属来场。
岳父、岳母身体好吗?二老是我的大恩人呀,要不是二老动员你跟我结婚而不是退婚、离婚,让我在危难中得到了一个漂亮、聪明又贤惠的媳妇,让我一直牵挂着,日夜思念着,我早就“自绝于人民”了。我所以不死,是因为我要等你呵。我多想永远地从背后搂着你睡觉呵,……
听说,“摘帽右派”可以接家属来场当临时工,如果岳父、岳母身体好,生活能自理,你又愿意来场当临时工,就来封信,我好递申请。……
冯玉洁看完信哭了,是笑着哭的,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父母见女儿那种哭的样子,先是裂嘴笑了,接着老两口的泪珠儿也几乎同时滾了下来,脸色都有些胀红。他们已经准确地判断出这是一封报喜的信。
冯玉洁把信的主要内容向父母作了复述,老两口立即异口同声地表示,孩子,你去农场当临时工吧,我们身体都挺好的,生活不成问题,你们夫妻俩能在一起生活,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身体一定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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